楔子
传闻苗中有奇毒,晶莹碧透,名沉眠,佐酒饮下,药性最佳,中毒身亡者,死前可回到一生中最幸福之时刻,其后便是永恒的沉睡,尸身百年不腐,有异香。
1
大隐六十七年,春分才过,凌都便连着下了三四日的雨,春寒未褪,平白更添了五六分料峭的凉意。
这般阴冷天气,宫里的主子们也没了争奇斗艳串门联络感情抑或挑衅的兴致,除了日常请安外基本上是缩在各自寝殿里,等闲不会出门,各宫的宫人尤其是心腹宫女嬷嬷们也借机闲了稍许。
浣衣局的小宫女却没得偷闲,反而更忙碌了些,一则雨天出行衣裳弄脏的多,送来浣衣局的较平日里多了一倍,二则阴雨天里衣裳干的慢,熏笼时刻都少不了人。
趁管事嬷嬷们在暖房吃茶,不在旁边看着,小宫女也活泼些,三三两两闲聊着打发时间。
“听说等暖和些宫里会放一批人出去,到时候各宫都会补人,希望有机会能寻个好去处。”
“哪那么容易,不说各宫主子们好不好伺候,单说顶头嬷嬷这关就难过。”
“没出息,我是千千万万不想留在这浣衣局蹉跎年岁的。”
“有出宫的,便也有新进的,若是真有心想换份活计,手里有银钱还当早做打算,迟了好去处恐已被人占住。”
“确实应当,我前日偷偷向嬷嬷打听了,需这个数,可惜我存了好些年,本想留着出宫后防身……”
“若真有好去处,何愁回不来,值不当顾惜什么。”
“听说丽妃娘娘十分得宠,且贤良大度,待宫女也极为宽厚,半月前她宫里的彩娟得陛下看重,已经升为美人了。”
……
“你们这些小妮子,还不抓紧干活,瞎聊些什么,要知道在宫里,祸从口出,想攀高枝也得等攀上才有张狂的本钱,还不住嘴!”
小宫女们被出来巡看的嬷嬷撞了个正着,一个个都低眉垂目听训,但也可以想见,这些低垂的眉眼里,掩藏着几许憧憬与野望,宫中的大多数女人所思所想,不就是得最尊贵之人垂青,一朝伴在君王侧,从此一飞冲天锦衣玉食荣宠无双富贵无极嘛。
而另一边重檐殿庑下,临窗一剪瘦长的影子远望,看似透过层层雨幕凝视什么,正是大隐朝如今的皇帝沐元祯。
“你说,姐姐这会儿是否已离开凌都了?山长水远,许是再无相见之期。”
原以为他是自话,阴影处却有道哑声作答。
“陛下费尽心机,为何不亲自见上一见,至少当面告别?”
“朕恐怕无颜见她……当年朕无力相助,深恩难酬,何况如今她也不宜与朕有牵连,越少人知便越安全,但愿还姐姐今后一个长乐无忧吧。”
“陛下舍得?”
“舍得舍不得又能如何,旁人只知朕收复河山坐拥天下,实情如何你还不知么,我不能护她,自然也不能害她。”
“希望长公主能懂您一片苦心,从此离了这是是非非。”
“五公主近来有何异动吗?”
“近来探子回报没发现有何异常,倒是这两年仇相对五公主似乎诸多不满,半年内就借仇夫人的名义私下见了好几次,说是看着像争吵,只可惜我们的探子还没混到紧要位置,具体情形如何竟是不得知。”
“从她嫁入沈家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与仇家那边越行越远,可每到要紧时候她又反过头站在仇家一边,只可惜我们现在还不知仇相究竟抓住了她什么把柄,竟然能掌控如此之久,让你的人加紧动作,务必查清楚这个秘密。”
“明白,卑职待会儿吩咐下去。”
“行,你退下做事吧。”
“陛下……不知萤姑娘处,是否需要派人暗中看护一二?”
沐元祯沉吟了一会儿,“不必了,以姐姐能耐足够自保,派出暗卫恐多生事端,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你亲自再走一趟封口,务必不出差错。”
“好。陛下,更深露重,寒夜冷雨,大事未竟,您也要多保重身体才是,卑职告退。”
“知了,束原你呀,就是啰嗦。”
2
凌都城外大青山脚下的施家村,因为近日雨水多,村民都留在自家干些轻省活计,偶有在外的也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行色匆匆。
本来这般无需卖力气的时候,农家吃喝都较为简便,粗粮野菜随便就对付过去一餐,村尾的石头婶家里却难得飘着鸡汤的香味。
原因要从三日前说起,那日还只是阴天,石头叔一大早就赶着进了趟山,却是记挂他此前放的陷阱,想着五六日未去查看,不知可有收获,便是只得一只雀儿也好,若能有笨兔子蠢山鸡被套,家里还能多个进项。
这一去,兔子山鸡毛都没见着,却捡回了一个人,一个穿着讲究昏倒在山坡下脸色苍白如鬼的姑娘家。石头叔从最初的的惊吓后试探着上前,探过鼻息,知道人还活着,不知道磕着碰着哪了这般冰凉,出于恻隐之心便将人扛回了家。
阿萤到石头婶家躺着昏睡了一日才转醒,愕然惊讶这些情绪早在前次山洞中醒来的时候经历过了,此番借着喝米汤的时间,她迅速明白自己的处境,编造出了一套合适的说法。
按她所说,家在南方郡县,遭了水灾,与老父背井离乡来凌都投奔亲戚,未料半路老父病亡,千难万苦到凌都后发现亲戚早已搬离,一时竟探问不到去处,本想找个事做至少安顿下来,却不想独身女子早被黑心人惦记上,差点被卖入青楼楚馆,好不容易才寻着机会逃出来,慌不择路逃进山里,一脚踩空滚落山坡……
石头婶自家养着两个姑娘,人同此心,一听阿萤所言,眼泪扑簌簌落,直道可怜,还说让她安心住下养伤,伤好后再做打算。阿萤知晓这家人心善,也不安心占人便宜,就借了套粗布衣裳,把头上唯一一根白玉簪并身上穿着的外衫托付给石头婶,直说让人替自己当了,一半当报酬,一半自己留着为今后打算。
沉睡了如此之久,醒来就只进了一碗米汤,阿萤只觉手脚发软,只好躺回了床上,然而过去已经睡太多,躺着毫无睡意,到此刻才有闲心静思前尘往事。
她还记得,天牢里,郑秋最后和她说的,这是将军特地为你求来的沉眠,只愿你此后永沉美梦,当时的她何曾料到,那一杯据说是饯别的酒,原不是为了送行,实是为了送命。
沉眠啊,那个传闻中的苗地奇毒,据说但凡中此毒者,死前皆可回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人都说带着美梦死去是种恩慈,阿萤却觉得是莫大的残忍。
阿萤前生最幸福的那刻,是与沈修竹的初遇,她在山道躲避惊马,狼狈不堪,而器宇轩昂的沈家公子制服受惊马匹后,回转身对她柔声安抚,“姑娘可还好?”
她还记得,沉眠毒发时痛到极致的苦楚,掺杂着知晓真相后的荒凉绝望,就想着,这般死去也好,万事成空,心也便不会疼痛至斯。无奈为毒所控,还是回想到初遇那刻,更是椎心泣血,可笑可悲之至,她的人生,可谓浮沉起落,尽心护着的,倾心爱着的,拼死争取的,到头来还抵不过那一滴真正的金枝血……
一回想到过去,阿萤就觉得心空落落的,也疼的厉害,怨愤与不甘总会冒出头来,她不敢放任自己再想,只好努力平复呼吸,将神思牵注到眼前来。
阿萤无意探究为何明明自己中了沉眠却能在此刻醒来,究竟是何人救了自己,目的为何,她想,到时候了,幕后之人总归会出现的,她的当务之急乃是迅速了解眼下时局以及她该何去何从。
再躺了三四日,天逐渐有放晴的趋势,石头婶才放心让阿萤下床在院子走动一二。阿萤这才借闲聊探了话,知道当今已是大隐六十七年,距她中毒身亡已过去了十年,阿萤虽然猜到自己应当沉睡了很久,也未想有十年之久,她怔楞了一会儿算是接受了,又问起长公主。
“石头婶,我在老家就听闻,凌都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长公主殿下,您家近天子脚下,可否和我详细说说?”
托过去阿萤的福,长公主于乱世携手玉面将军沈修竹扶持幼帝收复河山,掌一军复立大隐朝正统的光辉事迹传扬四海,长公主在民间声誉甚好,京郊普通农户自然了解一二。
“长公主殿下八九年前和玉面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场盛世婚礼,可让凌都百姓言说了好些天,颖儿她舅娘曾在都城人家帮工,说是亲眼见到,十里红妆穿街而过……要说成婚后大事迹倒没什么,许是目前还算安定,只听闻公主与将军神仙眷侣,夫妻恩爱和美,身边再无旁人,五年前得了嫡子,说是玉雪聪明……”
“沈家因此可谓一飞冲天,都城盛传一个歌谣,‘沈家将,仇家相,巾帼公主护安康,皇帝安坐金銮上’听说三岁小儿都能念呢……富贵滔天,村里有姑娘在将军府做粗使婢女的,说他们家下等奴仆都比中等人家的闺女过得滋润……”
“婶儿,这为奴为婢总归不如自由身自在……”
“世道艰难,想吃好喝好谁还管自由不自由身的……就说我们家吧,我和他爹地里刨食,最多他爹上山弄些野味,我三个儿子,大的前两年才成家,另在旁边起了新屋过,还有俩小子在都城学徒,年纪到了还没说上媳妇,大姑娘年初刚议定人家,也是庄户人,聘礼不多。
我这些年愁得很,可惜没什么门路,万幸她舅娘在都城有些关系,年前把颖儿的名报入了宫里,她才十三,想着她去那富贵地当差,补贴补贴家里,我正好给俩小子说媳妇,反正宫中的到了年纪会放出来,到时候再说人家不迟……”
阿萤在人家里养身子,除了石头婶,进进出出见的最多的便是这家小女儿石颖儿,以阿萤看来,这位相貌实属中上,但被养得天真纯良毫无心机,委实不是能在宫里活下去的,况且阿萤还发现,颖儿似乎瞒着家里有位情谊颇深的“情郎”,她偶尔会想法子偷溜出去私会,阿萤还想,这般境况许是不愿意进宫去的……
3
阿萤的担心很快成为现实,没几日,颖儿就被情郎说动偷着私奔了,人走了快一日石头婶夫妇才发现,阿萤原先也以为像之前是私会,却不想一去不回,她不便多说,只说隐约曾见过有男子私下找,石头叔听得此话,一番联想,连蒙带猜也知晓了大概,可即便是知道了私奔也无法,一是不能大张旗鼓找人,二是迫在眉睫的是进宫一事。
时日越近,看石头叔石头婶快要愁白头发,阿萤考虑了一番,到他们面前行了个大礼。
“叔,婶子,此番颖儿妹子怕是难以近期寻回,我受你们大恩,无以为报,浮萍无依之人,原也是要四海飘零的,愿替颖儿妹妹进宫去,只需我们连同舅娘咬定我就是颖儿,应当可以过关。”
“阿萤姑娘,我们救你,并非求报……”
“我知是叔婶心善,我亦是真心想报答,这般是最好的办法了,不然到期交不了人,上头降下罪来,那可如何是好。”
……
阿萤顶替颖儿唯一的难点便在于年岁,一般新进的小宫女普遍不大,所幸阿萤因沉睡之故白皙瘦弱,塞了些银子也便顺利入了宫,被分到了最苦最累的浣衣局。
这却正合阿萤心意,她做公主那些年,曾布置过一些暗桩,无论小皇帝还是沈修竹都不知道,本意是以防有个万一,十年前她被下狱太急而没用上,现下倒是可以重新启用,不过此前还是要谨慎的,阿萤打算拿旧日心腹试个水,此人如今就在浣衣局,已经是个权力颇大的管事嬷嬷。
阿萤曾有一流萤记号的小印,材质特殊,极为轻薄柔韧,便由她做了暗桩的信号,小印阿萤一直藏在衣襟缝线处,很是隐秘,当初便未被搜了去,在石头婶家阿萤特地拆了收好才将衣裳给人典当的。
随便找些借口,阿萤将落印的纸条放到了浣衣局约定的活动砖下。
“明日子时,浣衣局东厢茶树旁。”
第二日还未到时间,阿萤便偷偷潜在东厢间壁拐角阴影里,子时刚过,有细微声响,一颗石子扔来,好一会儿无动静,花嬷嬷才来到茶树旁,阿萤依旧静静等着,看着花嬷嬷在那边有些惶急又有些不安地踱来踱去,大约过了一刻钟终于悄悄离开。
阿萤再等了两刻钟见无异动才起身回值房,这第一关考验,花嬷嬷算是过了,无愧于曾经得阿萤救命,看着还是个知道感恩的。
“明日申时一刻,东边洗衣房。”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印信。
其实,大隐朝的浣衣局向来是个相对不那么宫廷的地方,却是个紧要之地,因管理不那么严格,浣衣局里的人鱼龙混杂,其位置靠近宫门,里外联通便利,向来是各方人马势力扎堆倾轧的所在。当然,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这里也确实是最冷门的去处,此处活计最苦最累,再者根本无偶遇贵人得垂青的可能,最多主动靠向一方的管事,以求结个善缘。
阿萤从前就在宫中待过,对于这里面的门道十分清楚,才十来天,就经营出好人缘,更是在两个管事嬷嬷那里挂上“处事妥帖,心有成算”的名。
这天,花嬷嬷依照密信所言,果真按时来到东边洗衣房,阿萤眼角余光看到花嬷嬷,一个用力,撕拉一声,手中某个管事的衣裳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叫旁边新进的小宫女看着,没忍住惊呼出声。
这番动静自然引来花嬷嬷的目光,阿萤要的就是此般效果,果然,花嬷嬷顺着衣裳看到她的脸,瞳孔微缩,忍不住快走上前了一步,之后又努力抑制住翻涌的情绪。
“你!……你随我来。”
花嬷嬷在浣衣局一向慈善,甚少疾言厉色的时候,故此刻大家看着阿萤被带走,竟无一人敢出声求情。这洗衣用过了力原不是大事,又不是贵人的锦衣,私下拿针线缝补妥当即可,可此番却算得上人赃俱获,毫无转圜余地,只希望阿萤能痛痛快快被罚一场了事。
却不想,那边专事惩戒的柴屋里根本就不像大家所想……
4
花嬷嬷有些难以置信般拉住阿萤衣袖,“主子?是你,真的是你,这十来年您究竟去了何处,怎么竟会成了浣衣局的小宫女?”
“扶烟,你先冷静。我且问你,你怎知公主府那个不是我?”
“只因这小印甚久未有人联络,奴婢疑惑,便偷偷找机会看了公主,却发现所谓的长公主并非是您,我惊觉生了大变故,偷偷查了,只知您因混淆皇室血脉被突然下狱,但却没声张,长公主依旧是长公主,少有人知已换了个人,后来,就再没有您的消息了,我也便让下边的人无需动作……”
“是了,扶烟你是知道我身份的,世事翻覆无常,何曾想我还有这么一天,无论如何,谢谢你还认这枚印信,总归那些年我还得到过真情的。”
“主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确实不是沐家人,十年前死过一回,近来不知被谁怎么救活了,我进宫是有事要了结,具体怎么回事以后再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还愿听我差遣?”
“主子当年活命之恩,从不敢忘,刀山火海,皆愿追随于您。”
“好,那今日后你帮我好好把暗部用起来,小心起见,考察后再用,还像之前,无需告知我身份,神秘有神秘的好,越是神秘便越能让人惧怕,先查五公主仇相将军府,哦,还有当今皇上。”
“您放心,我这便去办。”
“过几日我再找你,你就说我笨手笨脚,需要多加调教便是,想来不会引起怀疑。”
“是。”花嬷嬷应声完就欲出去。
“等等,现今浣衣局一般施何种罚人的法子,你得给我来一个。”
“奴婢太高兴,都快忘了这茬,您今晚恐怕需在此过上一夜,奴婢得罪了。”说完抬手甩了阿萤两巴掌,控制着力度,看着红肿,倒是并不很痛。
因洗坏衣裳事件,加上阿萤近来被花嬷嬷惦记上,偶尔就要特殊关照调教一回,原本和阿萤走得近的宫女也有些退缩,生怕牵连自己倒霉,因大家都不大愿意和阿萤同住,她就被指派到偏远角落的冷潮房里独住,原本看中她的管事嬷嬷也暗道看走眼,想着犯不着为她开罪花嬷嬷,如此这般却正好合了阿萤心意,行事越发方便起来。
过了月余,花嬷嬷借机见了阿萤一面。
“这些是仇相府、将军府和长公主府可用的人,大多是旧人,有几个像是转投别处,这些是奴婢精心筛选过的,而今还算可信,长公主府人少些,毕竟……”阿萤明白花嬷嬷的未竟之语,毕竟,那曾是她自己府上,又怎么可能设下暗桩,这几个恐怕还是当年逃过清洗留下的。
“还有这些是他们传回的暗信,您慢慢看,有些是旧事,这几张是近来的。”
“对了,主子,您主要是个什么章程?有针对性情报好收集一些。”
阿萤翻了翻那一沓看着挺厚的纸张,“我承认自己冒认作公主犯了大错,我当年阴差阳错带着小皇子流落在外,后来机缘巧合进了沈府,小皇子身份曝光,因他唤我姐姐,沈家便理所当然认为我是公主,我那时鬼迷心窍就认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