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先生,这首诗出自国风·周南·桃夭,以桃花赞誉新妇,以示其美好品德,以及与家人和睦相处的场景。”稚趣的童声令秋柒娘心里微漾,朝回答问题的赵巧儿颔首致意。她精致朴素的脸上有了些笑容,让一众觉得她温和不少。
“不错。”秋柒娘示意她落座。
“非也,秋先生,桃夭一诗并没有收录其作者,焉知不是讽刺那新妇如桃花般招蜂引蝶?”素来不服赵巧儿的周千金此时颇为不平,连忙起身陈述自己的高见。
秋柒娘心里本不想理会周淇的言论,但是毕竟是在授人以渔,不好叫她误导大家,于是道:“各抒己见是惯来的门风,只是望各位陈述己见时多引经据典,切莫囿于短见。”这话已然是暗暗反驳周淇的观点。
周淇还想再说,但是秋柒娘已经不给她机会。吩咐大家抄录好讲义后,便离开了。
“采薇,你待会下学请周小姐留下。”秋柒娘对旁边侍女吩咐。话罢,便离开了学堂。
“娘,她们欺负我,先生也欺负我,娘,我不依,我不依。”周淇放声大哭,仿佛受尽了天下的委屈。先生将她留下来后,颇为严厉的训诫了她一番,她心有不平,没想到还没出学堂门,就被平日里处不好的人恶语嘲讽了一番。
李氏夫人开始心疼女儿还劝着,后来见女儿颇为软弱,只会哭泣。当下便骂道:“混账东西,你父亲同我是何等要强的人,你受人欺负,只会哭哭啼啼,我要你有何用?”李夫人一边暗骂秋柒娘沽名钓誉只会为难自家女儿,一边数落女儿只会啼哭。
旁边的白婆子见她们娘俩胶着着,便让侍女拉小姐下去,一边安慰李夫人,“夫人宽心,小姐也是因为老爷常年不在,边上又尽是些只会争风吃醋之人,她有些委屈也无妨的。”
李夫人按了按帕子,她保养得当的脸上有了些愁容,“我儿脾气骄横也是有的,只是那秋柒娘为人师表,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争风吃醋之事,女儿家们互相过不去。偏她也是个拜高踩低之人。”
白婆子点头称是,又说:“听说她不过是个卖酒女所生,端不得什么架子来教养小姐,不过是对京城女眷们阿谀奉承,得以体面罢了。”婆子说起来毫不留情。这些闲话也是饭后旁听而来,还不知道有没有得到证实呢。
“可怜我儿白白受人欺负。”李夫人愤恨。
“夫人放宽心,老爷不日就要归来,待功成名就,还愁不成教训这些小人。”白婆子在旁边‘苦口婆心’的劝着。
采薇见秋柒娘拿了斗笠要出门,问道“姑娘,你这是?”
“集市上出现了诗经新译,我去瞧瞧看。”秋柒娘戴上斗笠,见采薇还是一幅忧戚模样,道:“这次我不撇下你。”
采薇立马又转忧为喜,连忙跟上去。
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摆脱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秋柒娘连同采薇终于到达花鸟集市隔壁的书坊。还未细细分辨自己想要的书,边上一阵吵嚷引起了采薇的注意。
“青天大老爷,求您明断,小人只是坊间的书佣,如何能分辨出是不是哪些书违了国法。他分明时诬告啊,请大人明断。”跪在地上拦住轿子的人穿着葛布,背对着秋柒娘这边,看不清容貌。
声音传到秋柒娘这,已经很模糊了,但是她依稀能分辨清楚,在斗笠内微微皱眉。采薇看了她一眼,忙凑了过去。
2
话说那日秋柒娘去买书,不想竟遇到刚上任的刺史周知瑔大人。本来这刺史紧着时间赶过来,是带着旨意来治理江东牙城和剿匪的。一路舟车劳顿,自有人为他接风洗尘,但是那日书坊间出现的诬告案让他要去的地方直接从宴席变成了衙门公堂。
刺史周知瑔一拍案,堂下立马威武,然后一片寂静。说来他生得颇为端正,还真有几分天赋干这一行。
“带首告”,刺史一身正气地说。他年纪并不多,说话倒是浑厚。
堂下首告作揖,众人知道他是秀才不用行跪拜礼。
“禀告刺史,学生听闻近日坊间有诋毁诗经之言,百姓们朗朗上口的诗经竟被他们如此相传。其言不仅违背圣人们传下来的三纲五常,更是藐视国法。长此以往,危害不言而喻。”话说这书生读了这些年书,也是没白读,一件别人看起来很小的玩笑事也能说得让人正襟危坐。
首告秀才颇为不忿。秋柒娘隔着斗笠都能感受到这些科举子的愤怒,他们赖以生存的礼法、儒学、以及诗赋容不得任何人藐视。
周知瑔微微挑了挑眉,细细思量下,吩咐他一边去。
接下来是被告上来,还是刚刚那副说辞,一直喊冤枉。
刺史经过几轮问话后,各执一词,得不到什么有证据的推断,便各打五十大板,全都驳回,等待提审。
劳累一下午得不到半点结果,刺史心里对这些只会争辩的感到叹息,国将不国啊,他心里暗骂。
秋柒娘见心里所想之事没有得到结果,当下转身要走。
不想还没出衙门口,才在公堂上发表完一番言论的秀才却叫住她,道:“秋娘子且慢。”
秋柒娘透过斗笠看他,觉得有些面熟。还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他。只见对方微微作揖,自己也不好失礼,便也福了福身。问道:“不知阁下何事?”
“想来秋娘子也听闻诗经一案,不知有何看法?”
“如阁下所言,传下来的精华如此被市井之人误传,来日法将不法。”秋柒娘觉得他有些傲气,自认学富五车,将四书五经看作一切。自己此时若固执己见的话,怕要脱不开身,便附和他道。
“女先生此言差矣,”此时该在后堂休息的周知瑔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里,说:“本官认为,百姓有余力口口相传诗经的误意,恰是安居乐业之相。”
秋柒娘直盯着那刺史看,她刚才的发觉没错,她真的熟悉这个刺史,不,是相识。方才她还以为没看仔细不敢断定。
回过神来,秋柒娘觉得凝视别人不妥,又道:“草民拜见大人。”
秀才急忙问,“大人高见何来?”
刺史面上笑了笑,心里却不是真的想同秀才说话,忽然一转画风,道:“刚才本官告诫你的话忘记了吗?做学问者多思,别争些无用之辩。”话一出口,意思已经很明显。
秀才脸上青白交加,再次作揖,终于走了。
剩下秋柒娘和周知瑔。
“刺史大人刚刚没有告诫我,不知有何高见?”秋柒娘没有挪步,朴素的六角脸上有些动容。
这刺史本来颇为风趣,一肚子话本来可以从头好好说起。只是两人相见毕竟是仓促,把想说的话在心里囫囵一遍,刺史打定注意开口。
却不想,衙门边上忽然一阵哭天抹泪,哀嚎大叫。
定睛一看,却是那李氏夫人带着女儿周淇来了,一阵喊叫,夫君爹爹的叫着,好不热闹。
3
那日看了那怪诞的令自己不安的闹剧后,秋柒娘终于还是保持了自己的风度,没有再说什么回了自己的学堂。
秋柒娘细细检查自己的史书,担干净,准备去学堂。
采薇跟在秋柒娘身后,替她拿着讲义,“姑娘,咱们今日还出去吗?”
秋柒娘摇头,道:“我原也是好奇,但此事已有人出面,我们别趟这趟浑水。”
采薇点头。
“爹爹,你不知,女先生拜高踩低,总是欺我,让大家嘲笑于我。我不想来这了。”周淇闷闷的声音传来,让秋柒娘和采薇都停小脚步。
“不许胡说,女先生与大家都能相处,怎么与你就不行呢?”周知瑔眉心暗跳,心道有什么事发生。
周淇依旧哭哭啼啼,一边说秋柒娘待她不好,一边说爹爹一点都不疼她,哭天抹泪。
“他们好不公正,这周小姐三番五次顶撞姑娘,不睦同窗,怎么能赖姑娘你呢?”采薇愤愤不平,当下便想出去阻止他们再说。
秋柒娘还是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周知瑔抬头果然发现了秋柒娘,拉上周淇连忙迎过去。
“先生且慢。”
秋柒娘停了下来,看着这对父女,对着刺史微微福了福。
“先生不必多礼,如今不在公堂。”周知瑔尴尬地想阻止她,却发现她对自己很淡漠,是那种“我知道你有什么心思,但是我不在乎”的淡漠。
“淇儿对先生多有得罪,请先生不要计较。”周知瑔看着秋柒娘,随即又看着周淇道:“淇儿,快不给先生道歉,不然你今日不能善了。”
周淇梨花带雨般的脸上颇为不甘,本来以为爹爹可以帮她出气,但是没关系,还可以告诉娘。朝秋柒娘拜了一下,便快速冲进学堂,一边还说:“爹爹今日记得来接我下学。”
周知瑔脸上一僵,只得苦笑,“先生……”
还没说完,秋柒娘拂了拂手,仿佛多说一句便会怎么样似的。“草民还要教学,刺史大人要是有时间还是多关心诗经一案吧。”话罢,走进学堂去了。
周知瑔的眉心又挑了挑,见她窈窕身影在眼前,心中颇不是滋味。但他心中坦荡,不曾灰心过,又笃定地看着秋柒娘的背影。心想,等着吧,我迟早有一日会如愿。
秋柒娘上课时尽管很克制了,但是依旧朝周淇那边望去。她拿起扇子扇了扇,好似能把身上的烦闷燥热一并扇出去。罢了,自己是这一屋子学生的引路人,托大些也就是她们的先生,不能对不起那些贵眷们的托付。
踱步在学堂里看学生们提笔写字,些许微凉的风吹进来,将屋檐角上的铃铛与凉席都拂过一边。铃铛作响,秋柒娘的步伐却不再乱了。
屋内的采薇坐在下首服侍秋柒娘,怕她要个什么东西再递给她。她自觉得是有些了解秋柒娘的,秋先生作风坦坦荡荡,有一说一。倘若别人说了秋柒娘,不过分的她也就不分辩。
但是近日她好像时常走神,沉默不语。
采薇看着她,眼里的不明白愈发明显了。
4
今日天公不作美,早起下着绵绵细雨;下到现在,秋柒娘坐在六角亭内,雨丝夹杂在风里飘进来,都落在秋柒娘身上。
对面坐着的人略微有些拘谨,此人正是那日衙门口遇到的秀才。秀才今日却仿佛转了性,口水唾沫不似之前那样多,正规规矩矩地看着秋柒娘。
秋柒娘将烹好茶水的小壶子取下,倒了两杯出来,放在自己和秀才面前。她做这些的时候一丝不苟,丝毫没有分心于旁的事。
秀才看了,心里的波澜未平又起了涟漪,张口要说什么,却忽然想起来圣人那一套非礼勿视,又怕唐突了佳人。
秋柒娘抬头看他一眼,缓缓说:“公子年少便中了秀才,不日也将中举,说起来终是我配不上公子。”她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继续说:“我已双十出头,因为不喜欢闺阁便四方游历,恐怕与公子也不是一路人。”
原来这秀才早在衙门见秋柒娘之前便听过她,举止做派都像书香人家,虽然开学堂有些“招摇”,但还是让媒人去她家喝过茶的。但是不想这秋柒娘竟然约了自己出来交代,还是这番说辞。
“秋娘子过谦了,在下不是迂腐的读书人,只是”
秀才还没说完,秋柒娘轻轻开口,“只是我虽然高攀,但是规规矩矩也配得上你;只是学堂还是不要张罗了?”
秀才被她说中了心思,脸色发红。
秋柒娘不再看他,“这世间之人都是慷慨之人,只不过尽是些慷他人之慨的人。公子这样崇尚四书五经之人,若改行渔樵耕庖,不知作何感想?”她话里虽有嘲讽之意,但却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仿佛这是她早已经历过的事。
秀才的脸色已经是“五彩缤纷”,奈何他好在修养是有的,并不会破口大骂。他思虑再三便告辞了。
秋柒娘继而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喝,看着因为狂风暴雨而不平静的江面,不知道对谁说:“梁下君子都做了,要不要也做一会正人君子?”
随着她的话说完,亭子里又多出一位“落汤鸡”。
正是那刺史周知瑔。
周知瑔却一点不尴尬,担干净身上的雨水便坐在秋柒娘对面。将秋柒娘煮好的清茗倒来饮了一口,茶水暖和,似乎也不觉得冷了。周知瑔开口道:“你方才拒绝他了?”
秋柒娘看他,心里五味陈杂,这人的面皮比那锅底的灰还要厚上几分,腹中更是比青竹还空,难道他还不知道自己与他已经有了龃龉吗?秋柒娘捏紧了手里的杯子,似乎忘了是自己主动叫他出来的。
周知瑔对她的品行了如指掌,知道她心里想的事什么。抿了抿嘴,他道:“周淇不是我的女儿。”
秋柒娘抬头看他,她的双眸总是比秋风还要愁上几分,平日里鲜少有事能让她失态,周知瑔由此判断自己在她心里还是有一定的分量。
他甚至大胆地去抓住她握住杯子的手,“对不住,让你受了那么多年的闲言碎语。”
他怕是不知道此刻他眼里的热切期盼是怎样地灼人,这让秋柒娘躲开了他的眼光,略有些慌张地去挣脱他的手,道:“你,你别放肆。”
秋柒娘挣脱不开,恼怒地瞪他。
“我不,”周刺史丝毫没有在公堂上的威武,耍赖皮的招数也不知在哪里学来的,“我就是很会慷他人之慨,你就是应该慷慨我。”他仿佛还记恨刚才那酸秀才跟她说过话。
秋柒娘白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我为人师表,时刻要注意言行,不可白日……”她带着腔调训他。
周知瑔忽然笑了笑,打断她道:“好先生,本官上任不久,唯恐祸害江东百姓。还请您时时教导我在侧,好让江东百姓安居乐业,千万不要抛弃我独自告别。”
秋柒娘这回深深看他一眼,停了一会没有开口,才说:“你是如何知道我想要辞了学堂?”秋柒娘本来还要两三旬便能有时间离开江东,去做她一直想做的闲云野鹤。
说到这,周知瑔苦笑嘲讽自己一番。他误了她这么多年,本来没脸再见她,他自己能装着脸皮厚去接近她,却再也不能换回她那本来应该十里红妆的年华。
再度开口,已收起那副玩笑摸样,他起身行至秋柒娘面前,深深作揖,“周某人大言不惭,希望秋姑娘不要嫌弃我先前不告而别。多年来官场沉浮没有难倒我,仇人明枪暗箭没有难倒我,我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秋姑娘,希望娘子能将终身托付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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