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
早上八点,我坐在办公室里,摊开作业打了几个猩红的大叉,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不用抬头我都知道是三班的语文老师胡美娜。
她精致的大波浪卷发颤巍巍垂在尖尖的下巴旁,说话间油亮的黑卷在嘴角划过一个个耀眼的弧。她一边急吼吼的脱着大衣一边笑着对我说:“马老师,你真早,校长不给你发个优秀都对不起你天天第一个到校。”
我头都不抬的继续批作业,天天这样,见谁都满口奉承话,刚开始还觉得她人漂亮还热情,可几年下来知根知底,我已经懒得应付。她继续说:“还好还好,今天没迟到,早上走的急没上大厕,我去解决三急,校长查岗你帮我说一声。”我“嗯”了一声,她撩了撩头发,甩给我一个无限美好的背影,向厕所方向冲去。
不一时早读下课铃声响起,身高和腰围基本等长的英语徐老师推门进来,将一沓纸狠狠摔在办公桌上,气咻咻的骂道:“什么破学生,几个单词死活记不住!这单元我都布置下去三天了,看看这听写,几个能过关?”一语未了,同学科蒋老师也进来了,接话说:“可不是,都初三了连最基本的词组都默写不出来,看他们怎么中考。你那两班还好是快班,我就惨了,领导看人下菜碟儿,把刺儿头全放在我班里,真是不让人活了。”
徐老师拿出根烟叼在嘴上,看了看皱着眉头批作业的我,终究没敢点上。他艰难的弯下几近椭圆的身体,咬着烟蒂,换运动鞋。他的声音像被棉花被子捂住:“什么快班慢班,蒋老师你可别乱说,教育局再三规定不能分快慢班,你这么说诚心把校长放火上烤呢。再说,好也罢坏也罢都是人家的孩子,我们不过教书匠,混口饭吃。不说了,我先去锻炼一会儿,啥都是虚的,还是身体要紧。”
老徐太胖,换个鞋换出一头大汗。蒋老师毕竟年轻些,看老同志狼狈的样子也不忍心再抱怨,忙说:“去吧去吧,岁数不饶人,你可真得多运动运动。我还得继续战斗,教导处这帮吃闲饭的干啥都没脑子,你看这课表排得,早读接着一二节课,一大早非得累死我!”
蒋老师叹了口气,拿起茶杯才喝了一口,一班班主任杨老师打着电话进门。他这是第一轮带班,如今带到初三更是诚惶诚恐,生怕出了点岔子。他拧着眉头,口气沉重,挂了电话郁郁的说:“我们班陈梦溪转学了,她妈刚打电话给我。好不容易出了个年级前三,她妈提啥要求我都尽可能的满足她,她怎么还是要转学呢?真是的!差生坐地户一样说啥都不走,好学生接二连三的转走,这是没法教了。”
数学老师小张拿着洗好的拖布从洗漱间出来,闻言说道:“真的吗?她可是我的数学课代表,她走了选谁呢?再没有孩子能和她一样负责的。”
小张才毕业两年,半道上接的杨老师班里的数学。青春靓丽,性格也讨喜,杨老师仗着是她师兄没少对她下功夫,可此时他没心情讨美人欢心,瓮声瓮气地说:“一个课代表算啥?那可是考省重点的苗子,我辛苦三年,眼瞅着要瓜熟蒂落,生生叫人截了胡,气死我了!”
小张动了动嘴巴,却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平日里对她照顾颇多的师兄,正失神着呢,宝妈老赵急吼吼的跑了上来,手里的包都来不及放下,抢过小张手里的拖布说:“哎呀,小张,又麻烦你了,这周我值日,我记得呢。你可别和我抢了,让姐姐锻炼一下胳膊腿。快给我你忙你的去。”
一打岔小张也不去想杨师兄的不平事,握着拖把不撒手:“赵姐,你还和我客气啥,你家二宝还没断奶,你正忙的时候,别的事我帮不上忙,就打扫个卫生你还和我抢。你去歇会吧,看你这黑眼圈肯定昨晚又没睡好。”
老赵握着拖把的手松了松,叹了口气说:“可不是,这上了年纪可千万别要二孩,身体真受不了!大娃作业要检查,小娃还得半夜冲奶粉。妹妹你不知道,我自打休完产假就没睡过囫囵觉。还带着四个班的化学课,我真是快撑不住了。算了我也不和你虚客气,你帮姐姐做了吧,等你怀孕的时候你的值日我包了!”
小张连对象都没有,哪经得起她这么说,一把夺过拖把,跺着脚说:“赵姐,你大早上胡说啥呀,不理你了,我忙着呢!”
她俩争抢着拖把,教政治的郭老师从她俩中间挤了进来,看了眼老徐的办公桌:“老徐这么早去操场了?也不等我,算了我不进去了省的把地踩脏,我去操场找他。”
他人高马大,终年运动服足球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体育老师。他打得一手好篮球,老徐一条烟聘他教自己打球减肥,他也上心,倒把个教老徐看得比教学生还重要。
他一个三分投球,手里的钥匙远远丢在办公桌上,一大串钥匙只是轻轻弹跳了几下就稳稳的落在了桌上,他得意的吹了个口哨:“完美!”
郭老师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跑去,刚出门没几步碰上蹲坑回来的胡老师,胡老师说:“郭老师,别下去,我刚上来的时候校长正往上走呢,等他查完岗再出去。”郭老师不以为意:“没有好身体怎么好好工作?反正我没迟到,他爱查就查吧。不理他!”
看他野马似的欢脱着跑走,胡老师无奈,只能自己回办公室。才走到门口,上课铃声响起,不一时整栋楼传来板凳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的杂音,片刻后一切恢复安静,陆续有朗朗的读书声响起。
胡老师刚坐下没一会儿校长推门进来。办公室八个老师,四个去上课,两个去锻炼,只剩下我和胡美娜驻守,显得办公室空荡荡的。
校长压着心头的火气说:“人呢?都去哪了?别告诉我都去上课了。课表我那里有,你们一天少打马虎眼。”
我和小胡低着头假装忙碌,都不敢接校长的话茬。校长等了半天,没个答复,越发生气:“必须装打卡机。都说了多少次要坐班坐班,身为老师自己坐不住怎么能要求学生静心读书!你们这个办公室风气太差了,要不是看你们是毕业班我非得好好整治一下!”
校长气呼呼的甩上门走了,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和小胡相觑一笑,隔着墙壁都能想象到校长背着手迈着外八字的方步一点点走远的样子。
“唉!马老师,这次补课费你分到多少?”小胡探出头,左右打量了一下空无荡荡的办公室,压低声音问道。
我放下笔仔细算了算:“不到一万吧。老徐分钱零零碎碎的,弄了几次我都不记得数目了。”
“你带四个班才不到一万?你怎么不找他去。听说老郭课时比你少一半,拿的钱比你还多呢。”
“哦!是吗?老徐说我们私自补课不好大张旗鼓的分钱,就一直没公布账目,别人拿了多少钱谁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老郭拿了多少?”
“谁都不是傻子,私底下一合计不就有数了?收了学生多少钱我们可都知道呢。他以为一个个分补课费别人就不好查账了?他那点小心思他以为能骗得了谁!”
她站起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左右望了望,把门关上还不放心的推了一推。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趴在我耳边声音低不可闻:“你再算算,其他几个人分的钱数我都打听到了,就差你和老郭。老郭和他是一伙的,问不出来,就估个大概吧。我分了7千6。你呢?”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忙找了张废纸,一笔笔算了起来:“前后发了三次,有个孩子退学又扣回去一笔,算下来应该是9千7。”我把列着算式的废纸推到她面前。
“切!他可真好意思。退学的补课费叫我们退出来了,后来新来的交的钱怎么没说给我们分了?他以为我们都眼瞎,没看见那两千块钱?”
“你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可不是,王怡然是别的学生交钱后才来的,她这笔钱没入账呀。这么说老徐自己把这两千贪污了?”
“快别傻了,什么两千,肯定比这多多了。上一次他就黑我们的辛苦钱,可那一次有厉害的主,把大家叫到一起查了帐,你猜他黑了多少?六千!都赶上我一个假期的补课费了。他可真够黑的。那大肚子了装的不是油,全是黑心眼!”
“不会吧,都查出来了一次,他这次该不会这么干了吧?”
“你知道啥,上一次他孤家寡人,自然有人敢查他帐。这次他涨教训了,拉了老郭做帮手。老郭课少拿钱多,两个人一个鼻孔出气,我们剩下的人又拧不到一起来,能拿他怎么办?你看开学都快一个月了,大家都觉得账目有问题,可谁都不敢问他。”
“瓜田李下,他也不知道避嫌疑?在我原来的办公室也悄悄补课,那账目都是在微信群里公示的。”
“可不是,他就欺负我们办公室女人多,不敢跟他较真,要是办公室多几个你这样敢说真话的人就好了!”
说完她站起身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不说话,抬头冲她笑着,手里的红笔却重重的戳破作业本,直扎到桌面上去。
无言中时间如同停滞,三月的天气我俩鼻尖上都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正在这时,门又一次推开,郭老师和徐老师肩并着肩有说有笑的走进来。郭老师高且瘦,徐老师胖又矮,走在一起就是一个完美的10。
小胡先回过神,笑容满面的说:“徐老师,郭老师你们锻炼回来了?这人呀还得多运动,你看郭老师这气色,哪里像三十多的人,愣是比二十多的小杨还精神。”
又从我桌上唰唰唰的抽出厚厚一叠纸巾,笑容满面的递给老徐:“徐老师可真有毅力,看你这一头汗。快擦擦,早春三月的别着凉了。徐老师,这半个多月你可瘦多了,人也越帅了呢!”
皮球一样的老徐擦着汗,享受着美女的恭维,志得意满地说:“瘦没瘦说不好,不过必须得帅呀!要不然怎么配得上咱们这一办公室的美女!哈哈哈哈!”
我低头把列着算式的废纸撕碎扔进脚下的垃圾篓,拿起红笔在学生的作业本上打下一个红红的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