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娜飒与夏侯珩的初见,其实是发生在三年前的如意楼大门前。
彼时,娜飒尚且不知夏侯珩的身份,也不知他去如意楼是去还珍馐扇的。她只是觉得他立在纷纷扬扬的红枫落舞之中,一身宝蓝锦衣,衬得他身姿颀长,优雅尊贵,又有几分孤高冷傲的意味。
这样好看的人,陡然闯入她的眼眸,时光仿佛在那一瞬便静止了。
所谓一眼万年,原来如此。
只是,娜飒望着他出神,心口怦然,他却并未注意到娜飒,空远的目光里蕴着淡薄的哀伤,匆匆与她擦身而过。
娜飒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上久久无法平息的悸动。她不是没想过去追他,然而她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来如意楼的真正目的,故此她终究还是转身,步入如意楼……
1
如意楼院落里的那株金桂开了花,飘得满庭清香。细密的花瓣轻缓地落下,宛如铺了一地柔软的碎金。
青蔓正执帚扫起金灿灿的落花,潇旖萝则提着一囊的桂花酒,徐徐饮下。
骤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的鞭炮锣鼓声,青蔓扔了扫帚,便往门外探身去望。
顷刻,青蔓又回身来,对着半醉的潇旖萝兴奋地说道,“小姐,小姐,快来看呐,是挽月国的和亲队伍来了,这排场可真大!”
潇旖萝却连眼皮都懒得抬,道,“挽月国的九公主来和亲,排场能不大吗?更何况,完颜娜飒的性子一向好强,虽是远嫁此地,却也不肯叫人看轻了。”
青蔓赞同道,“可不是么,三年前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她就说要做挽月国第一能干的公主,要去驯服藏身雪漠冰潭里的那只紫龙呢!”
潇旖萝又饮了一口酒,叹道,“因为她若是不做最能干的那一个,她和她的母亲便要被欺侮。毕竟,挽月国的公主那么多,而她母亲瑶姬的出身又太低微,也不过就是梨锦王后身边的一个侍汤婢子,且瑶姬的性子也太过单纯和善。加之,她们原就不受寒王的重视,自然过得很艰辛,何况三年前,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青蔓点了点头,道,“眼下可好了,她不用留在挽月国受苦了,又是嫁给咱们大靖朝的皇帝为贵妃,自然是长脸了。”
潇旖萝没搭腔,只是将手中的酒囊放下,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
青蔓与潇旖萝这边无话,如意楼的大门却被推开,宝丫拎着食盒步入,身后还跟着个粉衣霞裙的姑娘。
宝丫将食盒递给青蔓道,“姐姐,这里边放的就是八合楼的酱牛肉了,给姑姑佐酒正好。”顿了顿,又想起跟着自己进来的粉衣霞裙的姑娘,把她往前一推,道,“这位姐姐方才一直在外面张望,我寻思着她是要来寻姑姑的,便把她也一起带进来了。”
潇旖萝抬眸,望着那粉衣霞裙的姑娘,道,“好久不见了,扶嫣。”
扶嫣蓦地给潇旖萝跪下,泫然欲泣道,“潇娘子,请你快救救我们九公主吧。”
青蔓怔了怔,片刻后才伸手去扶起跪在地上的扶嫣,和声劝道,“这是怎么了,有话你先起来,好好说。”
潇旖萝沉静地问道,“完颜娜飒她怎么了?”
扶嫣一面抹着泪,一面娓娓道来……
“三年前,九公主得了潇娘子给的那颗驭兽铃,成功驯服了雪漠冰潭里的那条紫龙,九公主固然是因此得到了寒王的重视,扬眉吐气了,可那之后寒王便时常要九公主出去捕猎各种灵兽,甚至命九公主训练灵兽表演以供取乐。那些灵兽在表演时,只要稍有差错,便会被处死。”
“然,九公主良善,看不得灵兽枉死,便谎称自己病了,不能再出去追捕灵兽了,如此倒是自在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寒王又娶了一位不知是什么来历的玫姬,玫姬骗了咱们瑶姬夫人,悄悄借了驭兽铃半晌,再还回来的时候,驭兽铃已经失了神妙。”
“若只是如此,便也就罢了,玫姬还撺掇着寒王将九公主送来大靖和亲,甚至同大靖皇帝许下承诺,让九公主嫁入皇宫之时,召唤紫龙,并让紫龙为皇帝陛下舞上一曲。可那驭兽铃早就失效了,九公主是唤不来紫龙的,更不可能让紫龙当众起舞!如此一来,九公主便是欺君之罪,唯有死路一条了。”
“眼看着,眼看着就要到九公主入宫的吉时了……”
2
若是依着挽月国的习俗,娜飒本该穿一身缀满五色水晶的雪白纱织嫁衣。然,她既是来大靖和亲的,自然要依从大靖的婚俗。
故此,金碧辉煌的永和殿前,娜飒立在逆光之处。她披着赤锦镶金绣鸾纹的霞帔,内衬并蒂莲织金绯红鲛纱裙裳,纤腰束以粉霞明玥紫玉腰封,尽显她玲珑有致的身段。
待吉时一到,鼓乐响起,娜飒便朝着永和殿中央举步而去,缓慢的步履间展露的是极尽妖娇袅娜之态。亦是她这惊世的风华,令人不禁遐想那一方缀满珊瑚珠的喜帕下,究竟藏着何等绝色的容颜?
行至永和殿中央,娜飒驻足,拱手作揖。绣着金鸳纹的广袖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腕上绕着一圈晶莹透亮的紫水晶手串,手串上还悬着一颗莓果大小的镂空雕纹银铃,起起落落间,清脆叮铃,尤为悦耳。
那银铃便是三年前,娜飒从潇旖萝那里得来的驭兽铃,可惜已不复初时妙用。
夏侯珩端坐在金龙宝座上,望向盖着喜帕的娜飒时,目光微沉。
完颜娜飒虽是挽月国的公主,但于大靖而言,挽月国不过是个边陲小国,她也不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怎敢穿戴得这般红火华丽。即便,她要入宫为贵妃,也委实无需如此盛装,毕竟只有皇后大婚才能享用正红嫁衣,金凤锦绣,而她尚且不配。
夏侯珩沉声道,“将盖头掀起来。”
虽说,无论是按着哪一边的礼仪,掀盖头都是新郎该做的事儿。但娜飒明白,她要嫁的是大靖的皇帝,早就听闻连惠昭皇后都不曾享有过被他掀盖头的待遇,自己自然也不能苛求什么了。
念及此,娜飒潇潇洒洒地掀开盖在头上的喜帕,那张妖俏的容颜,赫然展露。青黛长眉,浅紫瞳孔,玫红丰唇,冶艳瑰丽,勾魂摄魄。
娜飒抬起美眸,望见高位上的夏侯珩时,有一瞬的错愕,一瞬的惊喜。她所有的情愫仿佛都在那一刻化作盈盈一笑,若紫玫绽放般艳光四射,魅惑动人。
夏侯珩固然见过许多美女,却不得不承认殿前所立的完颜娜飒,是最为光耀抢眼的一个,称得上颠倒众生。
然,她美则美矣,却并非他心上的那道白月光。
夏侯珩轻咳了声,道,“听闻你能驾驭雪漠冰潭里的那条紫龙,不如眼下就让它到殿中舞上一曲。”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逃不开,躲不过,唯有面对。
娜飒并不想骗他,正欲跪下认罪,却听天边响起一道惊雷,一阵紫气袭来,一条威风凛凛的紫龙盘旋在永和殿半空。
娜飒怔了怔,只觉得戴在腕上的那颗驭兽铃隐隐发热,难道是驭兽铃又恢复了原来的神妙?
因着紫龙的到来,娜飒也旋身起舞,雪腕上的紫晶银铃随之清越作响,空灵玄妙。她的眸光所及之处,皆是悱恻柔情,柔荑所划之弧,皆是风情万千。她的纤腰曼妙,紫龙的蜿蜒缠绵,倒是配合得默契灵动,魅力无边。
如此美妙的画面,夏侯珩又岂会不为之动容呢?宛如欣赏到一幅佳作,多少都会心情愉悦,也多少会有将其珍藏的欲望。
“完颜氏,封贵妃,封号丽,赐居春熙宫。”夏侯珩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永和殿中,亦回荡在娜飒心间。
丽贵妃,倒是个十分浅显的封号,在他眼中,她难道就只有出色的容貌么?!
3
春熙宫,西窗下,娜飒坐在繁丽锦绣软垫上,手中执着一把雕纹银剪子,小心翼翼地修剪着司设房特地送过来的一盆紫月季。
扶嫣烫了一壶酒,给坐在娜飒对面的潇旖萝斟满了一樽,潇旖萝执起金樽,仰面饮尽,青蔓便递了方青帕给她,她便用那青帕拭了拭唇角。
娜飒剪下多余的花枝,感激道,“本宫入宫的那日,多谢潇娘子出手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或许本宫根本不能坐在这里,也不能请娘子喝酒了。”
潇旖萝的手还扶在金樽上,意犹未尽道,“春熙宫的酒真是不错。”
娜飒莞尔道,“这是陛下新赏的贡酒,本宫这儿还有两坛,娘子若是还喜欢,便都带去吧。”
潇旖萝也不客气,只道,“那便谢过丽贵妃娘娘了。”
娜飒点头,吩咐道,“扶嫣,带青蔓姑娘去后头取酒吧。”
扶嫣应了声是,便引着青蔓往后头的库房去了。
顷刻间,内殿中便只剩下娜飒与潇旖萝对坐着,娜飒到底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潇娘子,如今,本宫手上的这颗驭兽铃是否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妙用?”
潇旖萝早就料到她有这么一问,遂点了点头,道,“丽贵妃娘娘放心,驭兽铃已全然恢复了。只不过,损了驭兽铃神效的,怕不是寒王的玫姬吧,她一介凡女,未必有这样的能耐。”
“那是……”娜飒疑惑不解。
潇旖萝胸有成竹,笑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想是也来了大靖,而且不会就此罢休的。”
娜飒听了此话,美眸微微一眯,道,“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胆大妄为!”
潇旖萝摇了摇头,道,“暂且不知。”顿了顿,又说,“不过,她应该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潇旖萝的话音未落,一直在前院侍奉的婢子琴溅蓦地闯入殿中,着急忙慌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丽贵妃娘娘,大事不妙啊!”
娜飒搁下手中的银剪子,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琴溅遂道,“就在方才,陛下刚刚下了早朝,正往咱们春熙宫走,路过御花园时,忽然飞来一只秃鹰,啄去了陛下最喜欢的那枚翡翠扳指,还抓伤了陛下的手背呢。”
“那陛下伤势如何?”娜飒最关心的始终是夏侯珩的安危。
琴溅道,“太医令大人说陛下手背上的只是皮外伤,敷上几天药便可痊愈。只是,那枚翡翠扳指,陛下甚是看重,眼下正命人四处找寻那只秃鹰呢!”
娜飒闻言,很是庆幸地说道,“陛下的龙体没有大碍就好,再如何喜欢的翡翠扳指,也不过就是个玩意儿。寻得到自是最好,若是实在寻不到,再想法子让宫匠们做个更好的就是了。”
琴溅摇头,道,“丽贵妃娘娘有所不知,那枚翡翠扳指是陛下登基那年,摄政王王妃送给陛下的生辰之礼,陛下一直十分珍视,宫匠们再做一个,意义却终归是不同的。”
“摄政王王妃?”娜飒原不是大靖之人,自是不知道朝中曾经有过摄政王,也不知道摄政王王妃又是何许人也。
然,潇旖萝心中却是明晃晃的,夏侯珩终归还是没有忘记过尤绿琬的。
琴溅正要解释什么,殿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后,便是夏侯珩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福海进了内殿来,打了个千,道,“奴才请丽贵妃娘娘安,陛下有旨,请丽贵妃娘娘即刻前往御花园相见。”
听了此话,娜飒忙从座上起身,正要往外走,却听潇旖萝道,“丽贵妃娘娘,不如让民女陪娘娘走一遭吧,民女也许久未见陛下,忽闻陛下龙体受损,心中挂怀。”
娜飒点了点头,潇旖萝便跟在她身侧,一并去了御花园。
4
转过御花园嶙峋的假山石,是一片奇争斗艳的菊花丛,在灿烂的秋阳下,红的似烈火,紫的似烟霞,白的似珍珠,黄的似金盏,高低错落,风姿绰约。
夏侯珩立在艳丽的菊丛边上,冕旒前垂下的一帘东珠遮去他清俊的容颜,却更衬托出他九五之尊的威仪来。
身着浮光锦裙裳的沈美人则立在夏侯珩身旁,瞥见娜飒到来,忙迎上前,道,“烟致见过丽贵妃姐姐,姐姐万福。”
烟致?娜飒垂眸望着眼前这个妆容艳丽的女子,蓦地想起她的名字,沈烟致。
娜飒冲着沈烟致微微颔首,道,“起吧。”
言罢,娜飒朝着夏侯珩福身,道,“陛下万安。”
夏侯珩听到娜飒的声音,却并未转过身来,故而也未曾看见娜飒身边的潇旖萝,只是声带焦灼地说道,“你不是很会驾驭灵兽么?区区一只秃鹰,于你而言,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秃鹰?”娜飒沉吟。
夏侯珩蓦地转身,抓着娜飒的手腕,满怀希冀地说道,“只有你了,只有你能帮朕寻到那只秃鹰,寻回那枚翡翠扳指了。”
娜飒终究是不想夏侯珩失望,遂道,“陛下,臣妾可以试试看。”
娜飒答应得太快,却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潇旖萝正默然摇头。
娜飒晃动自己的手腕,紫晶手串上的那颗雕纹银铃清音作响,她低吟起古老的曲调,似织起一张看不见的声网,铺展在碧蓝的天空,蔓延至遥远的天际……
未几,娜飒蓦地停下晃动的手腕,驭兽铃的响声戛然而止,她的吟唱亦随之止息。
“怎么停下了!”夏侯珩问道。
娜飒还没来得及答应,顷刻间,那只秃鹰果真衔着翡翠扳指又飞了回来,随即落在娜飒的肩上,娜飒抬手取回了翡翠扳指,轻拍了拍它的头,它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彼时,沈烟致却陡然朗声道,“金吾卫,还不速速将那只伤了陛下龙体的秃鹰射死!”
沈美人的话音落下,金吾卫的飞箭迸射而出,刺穿了秃鹰的身体,它从高处坠落,砸得满地鲜红。
娜飒蹙了眉,道,“陛下,它不过是一时贪玩罢了,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呢?”
夏侯珩却并不在乎一只秃鹰的死活,他的目光只锁在娜飒掌中的那枚翡翠扳指,道,“把扳指给朕!”
娜飒将扳指抛给夏侯珩,转身去看那只被金吾卫射下的秃鹰,她不曾留意到她所抛出的那枚翡翠扳指并未准确地落在夏侯珩的掌中,而是半寸之差,坠落在地,碎成许多截。
她自然也没有看见夏侯珩心痛至极的模样!
然而,沈烟致却已然跪下,求情道,“陛下息怒,丽贵妃姐姐一定不是故意将这翡翠扳指摔碎的,还请陛下饶恕丽贵妃姐姐的一时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