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并序)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江苏文艺出版社《历代怨诗趣诗怪诗鉴赏辞典》第323页(5431字)
【原文】: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
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
曲罢,悯默。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
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原文作者】:白居易【鉴赏】:
《琵琶行》写于元和十一年(816),即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第二年。
白居易本是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性格刚直不阿的人,被贬到江州以后,只好把兼济之志强压下去,放浪于山水诗酒间,表面上显得安时顺命,独善其身,其实,他的内心异常痛苦,《琵琶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和心情下写成的。
《琵琶行》诗前有一篇小序,以简洁的文字,概括了诗人得遇琵琶女的经过(亦即这首长歌的内容),并点明了创作的时间和用意。
序文中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
”联系上述背景和诗人当时的心情来看,这不过是一种托辞。其真实情况应当是,诗人久久压抑、潜藏在心底的悲愤之火种,受这一偶然事件的触发而被点燃起来,因而才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浩叹,才滚出这滔滔热泪,使得江州司马青衫都沾湿,才以泪水凝成了这首传诵千古的杰作。
这是一首长篇叙事诗,它故事完整,结构严谨,叙写婉转周详,酣畅飞动。从情节的发展来看,全诗可分成四段。
第一段从开头到“犹抱琵琶半遮面”,写诗人送客湓浦口,得遇琵琶女的过程,是情节的开端。这一段由送客写起,点明了时间、地点、人物、环境,为以后情节的开展作了必要的交代。
同时也造成了一种凄凉哀婉的气氛,给全诗定下了基调。第二段从“转轴拨弦三两声”到“惟见江心秋月白”,写琵琶女精湛的演奏技巧和优美动听的琵琶曲调,是情节的发展。
这一段在描写演奏技巧和音乐的同时,突出了琵琶女的“平生不得意”和“心中无限事”,这就是突出地描写了琵琶女的“情”,为下一段她的自叙悲惨身世作了有力的铺垫。第三段从“沉吟放拨插弦中”到“梦啼妆泪红阑干”,写琵琶女自叙悲惨的身世,是情节的进一步发展,这一段写琵琶女的昔盛今衰,由“五陵年少争缠头”到“门前冷落车马稀”,再到“去来江口守空船”,一方面补充交代上一段琵琶女“幽情暗恨”之所以产生的原因,另一方面也预伏下后一段诗人闻声感叹、泪湿青衫的根由,使情节与感情逐渐向高潮过渡。第四段从“我闻琵琶已叹息”到篇末,抒写诗人对琵琶女不幸遭遇的深厚同情和自己遭受贬谪的抑郁和愤慨,是情节的高潮。
这一段一面突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关键句以点明主题,一面以满座掩泣、泪湿青衫的描写来加重感情的抒发,照应开头“浔阳江头夜送客”、“醉不成欢惨将别”的场面描写,使全篇气氛浓烈、神彩飞动、首尾相应、脉络贯穿、故事完整、无懈可击。
这首长篇叙事诗,诗人的感情和琵琶女的感情,相互交流渗透,达到了主宾融化为一的境界。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这首诗“既专为此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元白诗笺证稿》)。这位琵琶女,早年有着绝美的姿容,精湛的技艺,年长色衰,被人遗弃,在这萧瑟的秋江上独守空船,过着寂寞凄凉的生活;而诗人白居易,早年亦有兼济天下之大志,“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为了能“救济人病,裨补时阙”,创作了大量反映民生疾苦的优秀诗篇,谁知因此而得罪了权贵,使“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以上引文俱见白居易《与元九书》),终于使他们找着了机会,落石下井,将诗人贬谪到黄芦苦竹丛生的浔阳城,过着“居之虽一日不乐”的难堪生活。
这两者之间,是何其相似啊!怎能不引起诗人的沉重感叹,怎能使诗人不热泪飞迸呢?
诗篇一开始,写诗人送客送到浔阳江头,主客惜别,引起愁思,为了驱散愁思,希望有音乐助饮,从而很自然地引出邀请琵琶女弹奏琵琶,表现她被人遗弃的愁思,再牵引出诗人遭贬谪的一腔牢愁,如茧抽丝,缕缕不绝,在构思上别具匠心。俗话说,愁人听乐,倍觉其悲。
那哀婉动人的琵琶声不仅传达了琵琶女的丰富感情,也拨动了诗人的心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不仅从琵琶声中听出对方的“平生不得意”、“心中无限事”,而且也溶进了自己的“平生不得意”、“心中无限事”,主宾俱化,人我为一。
音乐描写中饱含着诗人自己的感情。千百年来,人们不仅赞叹白居易描写音乐的本领,也被蕴含其中的丰富感情所深深打动。
接下来,诗篇描写琵琶女自叙昔盛今衰的身世。在善才伏技、秋娘妒容、击碎云篦、酒污罗裙等描写中,何尝不隐伏着青年诗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的得意形象?在年长色衰,门庭冷落、独守空船、梦啼阑干等描写中,又何尝不隐伏着江州司马卧病浔阳、不闻丝竹、杜鹃啼血、独饮浇愁的潦倒形象?等到诗篇描写到“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时候,感慨至极,因此当琵琶女应邀重弹时,难怪要“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了,这时感情到达最高潮,诗篇也就戛然而止,使人感到急流虽被截断,余波仍在滉漾,有悠然不尽之妙。
在这首长篇叙事诗中,景物的描写,气氛的渲染,音乐的摹写,都带有浓厚的抒情味,能为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服务。诗篇一开始,就用“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样富有特征性的诗句,把这出悲剧的气氛,形象地渲染了出来。
读者试掩卷想象一下,在一个枫叶红、芦花白、秋气萧瑟的月夜,潦倒难堪的江州司马送客浔阳江头,碰上了同样潦倒难堪的长安故倡琵琶女,演出了一出凄苦沉痛的悲剧,这是一个多么典型的环境啊,真是舍此莫属。不仅如此,诗篇为了使这个典型环境具体化,为了进一步渲染气氛,还对江月作了三次细致的描写。第一次是在“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的时候,诗人写道:“别时茫茫江浸月”。这里一方面以茫茫江月滟滟随波的动人景象象征诗人惜别的茫茫心绪,有化抽象为具体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从“茫茫江浸月”很自然地引出“水上琵琶声”,再从声引出人,使情节在特定的气氛中发展,使人物在特定的气氛中出场。
第二次是在“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的时候,诗人写道:“惟见江心秋月白”。这里是以万籁俱不闻、只见江月白的夸张描写突出琵琶弹奏后环境的寂静,从而反衬出琵琶演技之精妙,效果之强烈,主客心绪之沉重,也是为了很自然地过渡到下文琵琶女敛容自叙身世的情节中去而作的必要的节奏上的间歇。
第三次是在琵琶女自叙到“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的时候,诗人写道:“绕船月明江水寒”。
这里是以明月朗照下的江水之寒来渲染琵琶女独守空船时心绪之孤寂凄寒,同时以琵琶女忆中之江月来呼应前面两次所写到的现实之江月,在情节的发展上形成曲折的波澜,在情绪的发展上形成前后的映照。
这三次江月的描写在诗中是非常精彩的神来之笔。此外,诗人为了强调浔阳的荒僻冷落,自己被贬以后心绪的凄苦沉寂,写出了“黄芦苦竹绕宅生”、“杜鹃啼血猿哀鸣”的荒凉景色和“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山歌与村笛(这里决不能理解为他轻视民间文学与音乐),使情与景、人与物达到了和谐的统一,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在这首长篇叙事诗中,音乐的摹写尤为出色,是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的重彩浓墨。这首诗描写音乐的最大特色是,不孤立地写声音,而是把环境描写、气氛渲染、听者感受、弹者技艺姿态感情、琵琶声优美复杂富于变化等揉合在一起来写,使人觉得好象亲自听到了她的弹奏一样。
“转轴拨弦三两声”,是写弹奏之前调整弦音的准备动作,还未开始演奏,已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好比一个极有艺术修养的电影演员,当镜头还未对准他的时候,感情酝酿已经成熟,进入到艺术的境界中去了。这样写琵琶女,是强调她的遭遇之不幸,突出她的内心痛苦之深沉,所以是“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这短短的四句诗中,有声音、有感情、有姿态,综合起来,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琵琶女的楚楚动人的形象。“低眉”,是说明她的羞涩,正好照应上文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然而这里的羞涩,决不同于青春少女的害臊。
她是一个饱经风霜、历经艰险的长安倡女,如今是在为自己的年长色衰、被人遗弃而感到羞涩,感到悲愤。
“信手续续弹”,实在是她在上述这种心情下的最好写照,即说明她弹技的熟练、精到,也说明她情绪的低沉。她实在没有想到,在荒僻的浔阳江头,居然还有人会邀请她出来弹奏琵琶。
因而,在这种情绪下奏出来的曲调,必然是抑郁的,沉痛的,沉重的。接着,诗人又以“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两句诗,概括交代了她的复杂多变的弹奏指法和开始演奏当时社会上风行的两支名曲,显然,她的情绪已开始昂扬起来。
下面,诗人采用博喻的修辞手法,直接来形容那优美动听、富于变化的琵琶声:粗弦上发出的骤密的声音象急雨的嘈嘈,细弦上发出的幽细的声音象黄莺在花间的鸣声一样婉转,凝涩的声音又象水在冰下的流动一样艰难……运用人们最熟悉的一连串比喻,把稍纵即逝的琵琶声十分具体逼真地记录下来,变成人们百读不厌的“音符”。接着,诗中又写到,当众音繁会的高潮过去以后,声音逐渐幽细到再也听不出来了。没有声音的境界如何描写?诗人到此该敛手了吧?不!请看诗人复又振笔大书:“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用“胜有声”来反衬这“无声”,用“别有幽情暗恨生”来充实这“无声”,于是,这难以捉摸、难以描写的“无声”也就被写活了。这是多么高明的技巧啊!正当人们沉潜于这无声的幽静境界的时候,忽然琵琶声又高扬起来,诗人巧妙地将其比喻成象银瓶忽然破裂,水浆迸射,又象铁骑突然冲杀出来,刀枪齐鸣。真是声情并茂,活龙活现!这时候,忽听得一声象绸缎被撕裂的响声,原来演奏已经结束,这是琵琶女的收场动作。
至此,我们不仅具体感受到了弹奏者娴熟的动作、精湛的技法、多变的姿态、丰富的感情以及优美动听的琵琶声,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个受尽屈辱、满腔愁恨的下层社会的女艺人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诗人这种描写音乐、刻划人物形象的高超艺术手法,的确是值得我们很好地继承的。
总之,此诗借一个色艺双绝的琵琶艺人年长色衰被人遗弃的悲剧故事,来抒发诗人满腔的迁谪之感,曲折地反映了他对迫害他和琵琶艺人的腐朽社会制度的不满。它“比兴相纬,寄托遥深,其意微以显,其音哀以思,其辞丽以则”(见《唐宋诗醇》卷二十二)。
具有很强的艺术生命力,当时就不胫而走,极负盛名,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学习、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