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是一位以擅长人物心理分析著名的作家。《看不见的珍藏》除一处对古玩商的心理作简略分析外,通篇均是古玩商的陈述。主要人物赫尔瓦特的心理活动在情节铺展中通过语言、表情、声调等音容笑貌的描绘表现出来,这是内容使然,故不同于茨威格其他以心理分析见重的小说。
当古玩商初次造访时,赫尔瓦特夫人拿着名片进去轻声通报后,“突然听见一个洪亮的、大声喊叫的男人声音:‘啊……柏林来的R先生,从那家大古玩店来的……我非常高兴看见他!’”当古玩商称他是“德国最大的收藏家”时,“他的脸上突然发亮,表现出最内在的得意”,“声音里充满了快乐,丝毫也没有刚才讲话时那种老军人的粗暴口气,而是温柔地,简直可以说是含情脉脉地”。前后声调的不同描写生动地表现出赫尔瓦特在长期孤寂之后忽逢知音的欢乐、得意之情。当古玩商下午如约再次光临时,他“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软椅上。‘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看吧!’”收藏家急于显示藏品以求获得赞赏的心理活动完全跃然纸上。最后,古玩商要起身告辞时,赫尔瓦特“简直吓了一大跳,象个使气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赌气地跺着脚”。这段描写将这个有强烈占有欲和虚荣心的收藏家在没听够赞叹之时的失望心情,表现得极为形象生动。
《看不见的珍藏》中最能显现茨威格非凡艺术功力的是描写的反向手法。
赫尔瓦特明明是盲者,茨威格偏要去写他的眼睛。当赫尔瓦特热情洋溢地把一张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他以为是藏画)展开时,“细细地看了几分钟之久”,他显然是在幻觉中欣赏这些藏画。由于激动,“他那瞳仁僵死、眼光发直的眼睛”,会“突然发亮,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当古玩商答应为他的藏画印个漂亮的目录和今后负责拍卖这批名贵的藏画时,“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为之一亮”。眼目能传达喜怒哀乐。盲者在获得“极大极大的快乐”时,即使为了“表达言语所不能表达的爱情”,也不会“突然发亮”。茨威格敢于写他人所不敢写,恰好成功地表现了盲者在极度兴奋时的外貌形象和内心世界。
明明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茨威格偏偏花费笔墨去写欢乐。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见《姜斋诗话》),即指这种写法。小说将主要人物安排在一个极为压抑的紧张的氛围之中,善意的虔诚的欺骗如果失败,把藏画视作生命的老人就有可能“活不下去”。但是,当老人热情奔放地夸跃一张张空空如也的废纸时,其妻,其女,甚至连想来弄走几件古玩的商人也为之感动,随之欢乐。这些描写催人泪下。通篇营构的那种因欺骗成功的欢乐,不过是“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个插曲”(副标题)。这与淡淡的哀伤中充满理想色彩的茨威格小说风格是一致的。
一场善意的虔诚的欺骗,为饥饿贫穷的家庭带来欢乐,使垂暮老者忽然焕发青春。失去藏画的不幸的收藏家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这是因为他“由一片善意幻觉的白云托着,远远脱离了我们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
这便是茨威格谱写的那个社会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