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红梅,琉璃世界
1
爆竹声中一岁除。
子时刚至,此起彼伏的花炮声,在小村上空炸出一片新年的喜庆。村外,一间遗世独立的小小茅屋里,苏吉吉独自守着一室的冷寂,倾听着村庄深处热闹的喧嚷。
天亮之后,大家就会走出家门互贺新年了。
但是,没有人会来给她拜年,她当然也不会不识相地跑去给别人磕头贺喜,免得惊吓了别人,也羞辱了自己。
苏吉吉是个不吉的人,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一生的际遇,有悲无喜。凡是她出现的地方,周围都会有坏事发生,所有接触过她的人,也会莫名其妙地沾染上大大小小的不幸,于是苏吉吉的“灾星”之名不胫而走。
为此,娘亲抱着她,寻遍十里八乡的算命先生,意图求个破解,但凡是看过她八字面相的人,不是摇头就是送客,最后一个,只瞄了一眼她的命盘,直接拔腿开溜。
娘亲拼命追出去好远才拦住那位半仙,苦苦哀求之下,终于从他口中敲出这样一段话:“老夫给人批字算命三十年,这么凶的命盘还是生平仅见,八字之中全是凶煞,乃十恶大败之命……所幸,还有唯一一颗吉星‘华盖’罩顶……”
算命先生沉吟道,“让她信神吧,头顶‘华盖’,只要皈依,必有神佛护佑,可保她日后遇到大劫时,能化险为夷。
至于其他……就别再强求了。”
于是,苏吉吉被送进了道观。很多年后,她依然不知道,娘亲当年送走她,当真是为了保她平安,还是过怕了有她的日子。
苏吉吉在子孙堂长到十六岁,就离开了道观。倒不是观内的三清保不了她,而是,她不想再让自身的晦气带累别人了。
临行那天,疼爱她的师姐卷了两张门神像给她,说是师尊自某位道友处请来的,灵验得很,嘱咐她:只身在外,注意门户安全,新年定要将门神贴上。
她听话,在除夕夜,恭恭敬敬地将门神请出,贴在柴门上。两张威严的门神一贴,恍若回到道观的熟悉感,顿时驱散了她独居在外的不安,就好像空荡荡的家里忽然多了两个亲人,使苏吉吉精神一振,决定不管有没有人理她,她都要在门神的陪伴下,好好过个新年。
于是,苏吉吉从简陋的家里翻出些香烛祭品,还有村里阿香婶硬卖给她的一串爆竹,跑到门口,以颇为隆重的形式,将门神供奉上。
就在她准备燃放爆竹迎迎喜气时,莫名地,脚下一绊,整个人冲着爆竹飞扑了过去,而用来引燃爆竹的烛火,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般,就这样脱手而出,精准地飞向爆竹引线,伴着“嗤嗤”的声音,在苏吉吉眼前燃出一串红亮的小火花……
“不要!”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顿时在耳边炸响。
苏吉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到爆竹声歇,她才愁眉苦脸地张开双眼……
咦?
好像没有受伤。
她惊喜地审视自己的手脚,以及本该被炸得面目全非,事实却依然完好的衣裳,然后,她错愕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飘到了离爆竹很远的地方。
“别看了,你没事。
”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从脑后响起。
苏吉吉这才发现,依稀、仿佛、好像有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正横箍在她的腰上。她猛地挣开,回头望去,发现她的身后,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什么,竟凭空出现一名男子。
一身青衣,长身玉立,颇有些飘然出尘的味道,如夜空星子般沉静的眸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谪仙般的气质,足以让任何女子一见倾心,从此不拜神佛只信君。但苏吉吉却只觉后背一阵发凉。
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你……是谁?”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沉默了下,望着她家大门回答:“郁垒。”
“郁垒?”苏吉吉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两张五颜六色、张牙舞爪的门神,正瞪着大眼与她遥遥相望。
“那个郁垒?”她颤巍巍地指着画像问。
“不然呢?”还能有哪个郁垒?
2
他真的是门神吗?苏吉吉不知道。但这事似乎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个人过了那么久,终于有个人——哦,不,他说他是神,愿意陪着她,说说话,吃吃饭,共度琐碎的日常生活。
以往在道观,同门都是修行人,对她不会太有偏见,甚至还会很照顾她,但日常接触,却还是有意无意地、随时随地跟她保持三步以上的距离。
离开道观后,定居在陌生的小村,村里人不知她的历史,却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认清了她是“灾星”的事实,从此人人避她如蛇蝎。
郁垒是唯一一个主动走近她的人。
单凭这一点,他说他是门神,她就愿意相信。就算他说他是玉帝,她也会点头如捣蒜地山呼陛下万岁。
郁垒说,他救了她,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若不报,必有余殃,所以为了她好,他愿意留下来让她报恩。而且,古往今来,守过那么多人家,她是唯一一个真的把门神当神供奉的人,所以,他决定常驻她家,赏她继续供奉的机会。
老实说,苏吉吉觉得门神大人委实有些无赖,但她也委实喜欢他的无赖。
于是,日子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了下去。
苏吉吉习惯了每次回到家,先冲着大门喊一声“我回来了”,然后,十次有八次能看到他“咻”地一下从门前出现。这场面无论看过多少次,苏吉吉还是觉得很神奇。
“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献宝似的从菜篮子里取出省钱买来的香烛。
郁垒双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进家门,说:“先顾好你自己吧。”
自己都吃不饱,还给他买香烛,他堂堂神仙,还差这一炷香吗?
“是你说让我供奉你的啊。
”苏吉吉说,把他拎小鸡似的动作,自动解读为“怕她绊到门槛儿跌倒”的善意举止,“瞧我这么虔诚地供神,赏我点好运吧。”她讨好地看着他,活像一只盯着骨头的小哈巴狗。
郁垒赏她一个白眼,说:“福祸报偿自有天定,不是谁想给就能给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她笑呵呵地问。
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用笑容面对这天杀的命运,但再多的笑也掩不住她眸底最深处,那翻滚着的,仿佛一眨眼就能流淌出来的委屈。
如果祸福天定,那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
郁垒哑口无言,看了她半天,忽然伸出手遮住她的眼睛,说:“我是门神,又不是司命神,我怎么知道?”
“那你下次见到司命神,帮我问问他啊。”
她不死心地抓开他的手,然而掌心一空,他整个神就这么“咻”的一下消失了,空留一道冷淡的声音飘在空中:“我跟他不熟。
”
什么嘛!说消失就消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怪神!
苏吉吉腹诽着,一边将被他嫌弃的香烛小心包好,放回篮子里,搬了个小凳,想把篮子挂上房梁,想等他尊神大人心情好时再享用。
然而,不意外的,凳子在她踏上去的一刻,砰然裂成两半。习惯性的惊声尖叫还没出口,她就发现,自己已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苏吉吉笑了。就算此时屋里依然空寂,没有声音,也看不到“别人”……
3
欠门神大人的恩,又多了一笔。
苏吉吉在一根绳上打了个结,记录着被郁垒救过的次数,随着绳上的结扣越来越多,她觉得,她欠他的“恩情”,恐怕这辈子都偿不完了。
但她并不担心,反而是欠债越多,她越乐呵。最多是欠到百年之后,她两腿一蹬,活得比她久的他,只能追到地府去讨债了。
所以,苏吉吉心情很好地买了第二根绳。
杂货摊的阿香婶,隔着十步远冲她吆喝:“吉吉啊,再买个八卦镜吧,辟邪。”
“不用了,我家有门神。”她乐呵呵地回答。
“那个没用。”阿香婶说,“听说青岩山上出现了妖怪,专抓你们这样的小姑娘,这附近村子都失踪了好几个闺女了,你一个人要小心啊。”
“我知道了,谢谢阿香婶,但我真的不需要八卦镜。
”
阿香婶是村里少数几个愿意跟她说话的人,因为做生意,信奉和气生财,所以,只要是买她东西的,她都热情招呼,即使需要隔着十步远跟人喊话,她也毫无障碍。但这种隔空喊话的缺点就是,太容易招人注目,尤其是聊到某些话题的时候。
“吉吉啊,前两天阿山出门,路过你家,说是远远看到你屋里有男人,是真的吗?”
苏吉吉尴尬地笑着说:“山叔看错了,我家哪有别人啊?”
她家是有个男“神”,但这能说吗?说了也没人信啊。
拜阿香婶的大嗓门所赐,苏吉吉家里进了男人的事,一下子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甚至还有人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
这下好了,从明天开始,她不仅要顶着“灾星”之名,还多了个“勾引野汉子”的名头。
也不想想,有哪家野汉子敢不怕死地被她勾引啊?
苏吉吉赶紧抱着东西,一溜烟跑回住处。
“郁垒、郁垒!”她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听说青岩山上出现了妖怪,你知道吗?”
郁垒“咻”的一下出现在她面前,扶住跑得气喘吁吁的她。
“有我在,它动不了你。”
“我知道。”苏吉吉摆摆手,他将她护得有多周全,她心知肚明,但是,“如果真的有妖怪来到我们村,那么多门户要守,你会不会变得很忙?”
那他还可以天天守在她身旁吗?
村里的人会不会很危险?
如果他去捉妖,那他会不会也有危险?
这些才是她担心的事情。
“他们家关我何事?”郁垒说,顺手挥掉一只冲向苏吉吉脑袋的飞鸟。
苏吉吉哀怨地看着天上惨叫一声跌跌撞撞飞走的鸟儿,纳闷着,明明她头发梳得整齐,也不像鸟窝啊,为什么连鸟儿都要攻击她?
“可是,你是门神,不是吗?”
门神就该守好千家万户啊。
她想跟郁垒理论,却被一通“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
苏吉吉大吃一惊,赶紧示意郁垒隐身,不要出来,自己则打开大门,迎接“稀”——哦,不,是一点都不“稀”的客。
此时,她家门外,正密密麻麻站了几十个男丁,个个手拿镰刀、锄头、烧火棍,脖子上挂着大蒜、灵符、朱砂等物,在村长的带领下,将她家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村长,你们这是……”
“苏吉吉,别说我们不照顾你,你命里带煞,碰到谁谁倒霉,我们也没说赶你走对不对?可你不能把妖怪引到我们村来。
”
村长带头发言,身后跟着的一众村民一叠声地附和:“就是,就是”。
“村长,你们在说什么啊?”苏吉吉顿觉自己身高拔高了许多,不多不少,一丈二那么多,所以她有点够不着自己的头脑。
“阿山说,在你家看到人影,可我们都知道,你是‘灾星’,没人敢来你家。问你,你也不承认,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这阵子,邻村已经有好几个闺女被妖怪抓走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村了。你说,是不是你勾结妖怪,抓走了那些女孩子。”
“村长……”苏吉吉哭笑不得。
她又不是好色公子纨绔子弟,抓那些个小姑娘做什么?
“我家没有妖怪,神仙倒是有一个。”她半开玩笑地拍拍门神像说。
“不要狡辩了,快把妖怪交出来!”
“对!”“交出来!交出来!”一众村民举着农具高喊,虽然掩盖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和脚下隐隐往后缩的步伐,却也显得声势高涨,一浪压过一浪。
“你要是不交出来,我们就进去搜了!”
“好啦!”苏吉吉高喊一声,“搜就搜嘛!只要你们别弄坏我家大门。
”她双手一张,只将大门牢牢护住。
这反而引起了大家的怀疑。难不成妖怪藏在大门里?
村长一声令下:“把她拉走!”
几个壮汉冲过来,死拖活拽地把苏吉吉从门前拉开。
“不要啊!”苏吉吉叫道。
忽然平地一声惊雷响,湛蓝的天空被滚滚而来的乌云掩盖,一阵狂风打着圈的将众人围在中央,狂风从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穿过,卷走了大蒜、糯米、朱砂、灵符、桃木剑……一切辟邪之物,都被席卷而起,在天空形成一个五彩缤纷、五花八门的大漩涡……
众人呆呆地凝望之……
“啪嗒。”
村长手里的锄头,脱手落地,刚巧砸在了他的脚背上。
“妖怪啊!”他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村内跑去,而身后,一群唯村长马首是瞻的村民,也紧跟其后,叫嚷着,以着相同的姿势,朝村内拔足狂奔。
苏吉吉急得在后面跳脚。
“没有妖怪、没有妖怪!村长你慢点走啊,再来玩……”
然而没有人听到她欲哭无泪的呼喊,众人早已滚爬而去,只留苏吉吉一个人,望着大家远去的背影,徒劳而虚弱地挥动着小手……
4
呜……
这个村子,她待不下去了……
苏吉吉双手抱膝,埋怨着郁垒:“不是叫你别出来吗?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只要不弄坏门神像就行了。你这样一来,他们更认为你是妖怪了。”
“那又如何?”郁垒满不在乎,“随他们怎么想。你若怕被误会,我们搬走。”
搬走?
“哪有那么容易?”苏吉吉苦笑说,“这不是搬走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落脚的地方,大家虽然没能接纳我,但也没有驱赶我,如果这里我住不下去了,凭什么认为换一个地方就能待得住?”
她这样的命格,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郁垒却说:“你真相信他们是来捉妖的,而不是找借口驱逐你?”
苏吉吉一愣,心知他说的有理。
那些人虽然口口声声说来捉妖,但他们当真相信她这里有妖怪吗?真要相信的话,又怎会凭郁垒动动手指就被吓跑了呢?
“可是……可是……”苏吉吉红了眼眶,“就算是这样,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情,他们也没借口赶我啊。”
“别再自欺欺人了。
”郁垒恼了,“难道你打算这样委曲求全地过一辈子?”
这句话戳中苏吉吉的痛处。
是的,委屈,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受着被人排挤的痛苦,能用一点委屈换得一席栖身之地,已经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了,他为什么还要指责她?
“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爱委屈自己,讨好别人。
因为我不是你,你是神仙,你想怎样都行,我们凡人的痛苦,你怎么会明白?尤其是像我这样的……这样的命格……”
她只求能有片瓦遮身,不拖累他人,能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地过完一生,就已经足够了。可就这么微小的心愿,对她来说,却难如登天。这样的人生,他怎么可能会懂?
“你不懂的……”
翻涌上的酸楚,沾湿了眼眶,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而郁垒,只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一径沉默着,直到周遭的空气都凝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知道,他已化去了身形,小屋里,只剩下她,和一道单薄的影子,安静地躺在月光里。
良久,她才慢慢开口:“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出手的。”
郁垒不是气自己被冒犯,而是心疼她被人拉扯,怕她受伤。她懂的。
“可是,我只是希望不再被人当做异类,希望大家能接纳我,你明白吗?你明白的,对不对?”
她对着身边的空气说,甚至还伸出手,拉着空气,求和地摇啊摇啊摇……
没有人回答,她也看不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这里,就在——离她最近的——这里。
5
第二天,苏吉吉起了个大早,梳洗整齐,准备进村去探探风声。
她先是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脸捏出一个可爱的笑容,走到大门口,对着画像喊了声:“郁垒”。
没人理她。
苏吉吉在心中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他害她被整个村子的人嫌弃,她都没生他的气,他居然有脸跟她赌气?
小气神!
但她还是保持笑脸跟他道别说:“我要进村了,很快就回来。”
然后,揣着忐忑不安的心,一路向小村走去。不出所料,她的人影刚一出现在村口,就迎来一连串的惊声怪叫:“妖怪啊!”然后,热闹的村庄以最快的速度变得空无一人。
苏吉吉在村里碰了好几鼻子灰之后,只好摸摸鼻子,先回家去。但万万没想到,回家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画面——
浑身是血的阿香婶,倒在她家门前,满脸惊恐地瞪着对面的郁垒,一见到苏吉吉,就像捞到救命稻草般,拼命挣扎着爬向她:“吉吉,救我啊!他是妖怪,他就是那个妖怪!”
苏吉吉心中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垒。
只见郁垒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冷眼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阿香婶,竟没一句解释。
苏吉吉慌了,连忙抱住阿香婶,替他澄清:“不会的,阿香婶,一定是你弄错了,他不可能是妖怪……”
“没错,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把我的女儿抓走的……”
阿香婶凄厉的指控没有说完,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两眼圆瞪,血色蔓延,一片暗红直冲上面容,胸腹间猛然炸开一个大洞,猩红血花迸射而出,将周围笼在一片血雨中!
苏吉吉惊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上。
一阵青色“旋风”瞬间卷到她身旁,将她带离数步之远,但那迸出的血珠,还是有几滴沾上了她素白的面颊,凉风拂过,一阵冰凉,一阵温热,一阵血腥……
苏吉吉“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她不敢回头去看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只能揪着郁垒的衣襟,颤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是我。
”郁垒平静地回答。
“不是你?不是你,难道是她自己吗?”苏吉吉崩溃地叫道。
这死状一看就不是凡人所为,就算有其他人在,也不可能做到!况且——
“如果不是你所为,她为什么会死在你我面前?是为了陷害你吗?她拿一条命来陷害你?在我面前陷害你?这样做有什么用?”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她苏吉吉哪里值得人费这份心思!
除非真的是他……
苏吉吉痛苦地闭上眼:“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妖怪’……”
郁垒脸色一沉,冷声说:“我是神。
”
呵!
苏吉吉笑出一脸惨淡。
“好,你是神!你是门神!你是郁垒!行了吧?这么长时间,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可是我不傻!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是郁垒,那么,神荼呢?神荼郁垒从不分开,为什么我只见到你?如果你是郁垒,那么,家家户户贴门神,为什么你都不管,你就只守在在我家里?如果你是郁垒,那么阿香婶……阿香婶为什么会……死得这么惨?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她心力交瘁地抓着他猛摇,好像想从他身上摇出一个答案。
模糊了的双眼,看不到他脸上闪过的痛楚,只看到他比往常更加沉冷的表情。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也很想相信你,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信你?”
眼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也想他能给她个解释,让她可以蒙蔽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他的好。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了。
“你走吧。”苏吉吉晃悠悠地走到门前,一手指向门外说,“不管你是神是妖,我都不想知道了。”
郁垒脸色一变,冲上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你现在是赶我走?”
“对!”她忍着腕上的疼痛说:“你这个神,我不供了!”
“苏、吉、吉!”他声音里的怒气,已清晰到有耳朵就能听得到,“你说不供就不供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呵……”苏吉吉笑着,摇落睫毛上的水珠,说:“不难。”
请神容易送神也不难。
她冲回屋内,打了一盆水,猛地泼在柴门上。
“只要我把这画像撕了,我就再也不供门神了,你也不用赖在我家,你……”
她冲动的叫声戛然而止,身后熟悉的空寂感,让她止住了所有的动作,慢慢转回头去……
眼前果然已经没了郁垒的踪迹,徒留一具血腥的尸体,和柴门上被她抓得破碎的门神,静静地陪着她,凉风习习,吹过无尽孤寂……
苏吉吉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他居然说走就走了?
她门神像都还没撕完呢,而且,她撕的是神荼,是神荼啊,又不是他郁垒!他跑那么快干嘛?
坏神!
6
苏吉吉抱着大门睡了一夜。
直到天色蒙蒙亮,才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一睁眼,就看到周遭围满了村民,个个神情中透着惊惧、厌恶,甚至痛恨。
面对这些伤人的表情,她竟毫无感觉。
她知道,他们是来替阿香婶讨回公道的。这里死了一个人,对村里,总要有个交代。她不可能把郁垒供出去,那么,只好拿她自己去“交代”了。
苏吉吉什么都没说,平静地跟着他们回到村里。
片刻之后,一道青影飞进院落。
“吉吉?苏吉吉?”
郁垒翻遍住处,在遍寻不到苏吉吉人影后,跑到中庭,大喊一声:“神荼郁垒!”
只见两道金光一闪,柴门前陡现两名金甲神将,脸色一黑一白,衣着长相与画像一模一样。
货真价实的郁垒倚在自己的画像前,打趣说:“你不冒充我了?”
“郁垒”没理他,开口就问:“她人呢?”
“被人带走了。”神荼回答。
“带去哪里了?你们为什么不拦着?”“郁垒”动怒了。
他若不是感到周围妖气涌动,还冲着吉吉突袭过去,他也不会在吉吉说话的时候抛下她去追妖,结果却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神荼郁垒被他吓得往后缩了缩,说:“是她自己跟人走的,又不是被迫。而且,带走她的是人,又不是妖,我们也没办法。”
神仙做事是要讲规矩的,相信同样身居神位的他,应该能够理解。
“而且,”真的郁垒说,“人生祸福,自有天数,就算她遇到什么……”
“去他的‘天数’!”“郁垒”说,“她不过是失手犯了点小错,就罚她在人间受轮回之苦,还世代噩运缠身,这算什么天数?就算是‘天数’,也是无道的天数!”
神荼郁垒被他吼得一愣。觉得居然有位神仙敢在这里诅天咒地,着实是勇气可嘉啊。
“你居然在为她抱不平。
”真正的郁垒说,“难道……难道天帝令你去寻回法宝,你却在人间守了她三生三世,竟是为了照顾她?”
“不然呢?”
“郁垒”丢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天帝降下惩罚,他无力阻拦,但至少,他可以在人间守着她,让她少遭点罪,多享点平安。
神荼郁垒面面相觑。他们还以为这位同僚是嫌天帝惩罚太轻,特地亲自下凡来加一码呢。
“所以……你真的以为,她这么倒霉全是因为天帝的处罚?”神荼一拍脑门,叹道:“老天,您该不会忘了自个儿是谁了吧?”
7
苏吉吉觉得自己疯了,要不然就是她在做梦,否则,怎么会看到一群山精妖怪,正围着她载歌载舞、欢呼庆祝,庆祝捉到了她?
苏吉吉在跟着回村的途中,被一阵阴风卷至了青岩山的妖洞。
一个穿得花里胡哨,长相比穿着更加花里胡哨的妖王,正手舞足蹈地围着她啧啧念道:“是你,就是你,你才是转世下凡的仙婢,只有你才能打开那个宝盒。
不枉我抓了这么多女子来找你,还为你设了离间计……”
六神无主的苏吉吉,茫然中只抓住一个字眼——
“离间计……是你?阿香婶是你杀死的?”她厉声问道。
“是啊。”妖王并不否认,“我只不过在她身上施了个咒,就这样——‘嘭’!”
“啊!”
记忆中的场景,让苏吉吉忍不住尖叫出声。
原来,真的是她冤枉了郁垒。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红着眼眶问。
“因为我需要你帮忙,但那个门神太碍手碍脚了!”
妖王斗篷一挥,手掌间捧出一个金色的盒子,材质非金非玉,却又似金似玉,五彩流光自有生命般,围着宝盒宛转流淌。
苏吉吉依稀觉得此物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是什么?”她问。
“仙家法宝,番天印!”
妖王捧着宝盒,迷醉的目光,仿佛捧住了他千秋万代、一统妖界的梦想。
想当年,武王伐纣的时候,面对这番天宝印,连十二金仙都没有办法,如今却落到了他的手上。
“你只要帮我打开这个盒子,我就保你毫发无伤。”
苏吉吉凄然说:“可惜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神仙下凡,这个东西我也打不开。
”
“你现在当然打不开。你被贬下凡间的时候,被封住了神识,现在,只要唤醒你体内的仙家魂体,就可以唤醒你前世的记忆!”
妖王大手一挥,命令一群小妖拖着苏吉吉就往法坛送去。
苏吉吉拼命挣扎,大叫:“不要,放开我……救命啊!郁垒,救救我……”
妖王冷笑说:“你的郁垒来不了。
就算能来,只要我打开了番天印,他一个小小的门神,我也不怕!”
说话间,苏吉吉已被绑到法坛中央,一个十字形的木桩上。
众妖蜂拥而上,在她周围圈出一个火光跳动的妖异场域,妖王站到她面前,挥舞着魔杖,一串串咒语从他口中溢出,像自有意识般,渗入苏吉吉的身体,沿着身躯汇入眉心一点。
难以言喻的冲击让苏吉吉不由自主地尖叫出来。眉心那一点灼热,瞬间弥散,在她脑中无限扩展,仿佛将她的意识,推入了无边无际的疆域。
“吉吉!”
熟悉的声音响起,苏吉吉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从被绑缚的架子上,落入一双安稳的臂弯。
她拼尽了全力,眼睛睁开一条缝,勉强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面容。
“郁垒,”她哽咽着,努力想伸出手,却不能够,只能凭着仅存的一点意识,喃喃说道,“我错了,你不要走,不要……”
“我不走。”
她听到他的承诺,终于不支地闭上眼。耳边响起一片天崩地裂的声音,闭着眼帘,仍能感受到阵阵强光交错。
惊呼、痛叫、求饶,哀嚎,地动山摇……身边一切的一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她像一只安稳的小船,被环绕在静静的港湾,又像被一片云朵,温柔地包裹着……
耳边,依稀听到妖王惊恐的叫声:“你、你不是郁垒,你到底是谁?!”
“你拿了我的东西,却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太岁统领,都雷太岁殷元帅……”
妖王的声音越飘越远,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词儿飘过她的脑际,汇入心神——都雷太岁殷元帅……殷元帅……
8
恍惚间,苏吉吉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中睁开眼,一片云霞缭绕的亭台楼阁出现在眼前,丝丝云雾穿过裙间,淡淡的异香萦绕,似有若无的仙乐依稀可辨。
她茫然地四下张望,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青衣,金甲,一副即将出战的装扮。
郁垒?
她奔过去,想开口叫他,唇舌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出口的字句变成了:“岁君。
”
“番天印取来了。”她听到自己这么说,双手捧起一个金色的宝盒,“岁君取它何用?”
这里面的东西,她一向不喜欢。虽说是天界极厉害的法器,但一出手就拍人脑门,顷刻间,脑浆伴着血花四溅的惨状,着实令人反感。
而她知道,他也不喜欢。
“天帝有旨,命我领六十太岁,携番天印,缉拿犯了天条的温天君。”岁君答道。没有人看到,他平淡表情下的抗拒。
只有她觉察到了。
威灵元帅温天君,与岁君素来交好,又同是护法天将三十六帅,天帝竟下令让岁君去拿人,难道从来没人想过岁君的立场吗?
况且,岁君有多厌恶这样的战争,她最清楚。
只因他前世遭命运捉弄,被逼上战场。第一战,是反叛自己的父亲,第二战,是对战自己的师尊。孝义不能两全之下,他违背誓言惨死沙场。如今身在天庭,却依然由不得自己,要奉命对战最不想与之为敌的人……
是因为这番天印吧?
她看着手中的宝盒想:温天君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所以天帝才想让岁君凭番天印来降他。
倘若没了这番天印呢?
倘若没了这番天印……
她心念一动,移步向前,假装一不小心踩在了裙摆上,番天印脱手而出,翻着滚儿地从天上掉了下去。
“婢子知错,愿接受一切责罚。”
她扑通跪倒,在岁君斥责之前,将所有责任承接下。就在那一瞬间,在岁君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愤怒之前,她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释然。
于是她知道,她做对了。
“岁君……”
轻细的呢喃,自苏吉吉口中逸出。
停在她颊边的手,顿了一下,继续以温热的巾帕,擦净她沾了灰尘的睡颜。
“她记起来了。”
房门边,笑得很开心的郁垒,咧着一张大嘴,提醒着守在苏吉吉床前的太岁,不要再冒他的名骗小姑娘了。
殷元帅没理他,只凝视苏吉吉的睡容,片刻之后,一掌覆上她的额头。淡淡光晕闪过,苏吉吉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低声唤着的名字,从“岁君”变成了“郁垒。
”
被叫到名的郁垒,几乎吐血地问道:“你为什么又抹去了她的记忆?”
而殷元帅的回答是:“我乐意。”
他才不打算告诉别人,他就是不想让苏吉吉记起,她之所以会被贬下凡间受苦,皆是因他而起。就算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他也希望,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番天印都寻回来了,难道你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你就不怕再连累了她。”
郁垒觉得,苏吉吉之所以命运凄惨,除了本身受天罚的命格之外,主要还是因为殷元帅的特别“眷顾”。
人家别人十二年才逢一次太岁,这丫头倒好,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太岁当头坐,她不倒霉谁倒霉?
听到这话,殷元帅不过挑眉一笑,说:“民间以讹传讹也就罢了,难得连你都忘了?太岁从来就不是灾星,而是福星,虽称‘年中天子’,掌一年吉凶,逆之则凶。但若与太岁相和相顺,则必得吉庆。”
他的小吉吉,日后若想吉星高照的话,恐怕要学着对他再好一点了。
因为,就算他是她的灾星,他也不打算离开。
他守了她三生三世,再也无法继续看着她世世孤寂。今生,既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就会一直陪着他。
要知道,请神容易,送神可没那么简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