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谜
1
每个星期六上午的十点到十一点,我都会去城西的说道茶馆里见一个叫汤明远的男人。
也许因为总是在周末的晌午,所以茶馆里的人一直都很少,在汤明远提前订好的雅间里,我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再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需要做的只是聆听,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提出一些指引性的问题。
“那现在看来,这件事在当时对您有什么影响?”
或者是,
“您当时怎么会放弃参选议员的机会?”
他似乎对我的提问很满意,每个问题都认真作答。一个小时后,我收拾好我的东西离开。
“汤总,下周五前我会把这一章节的内容发给您过目。”
他点点头,目送着我离开茶馆。我搭地铁,然后换公车,最后回到自己租住在永兽街的小公寓里,把这一个小时的内容拓展成一万字左右的自传。
我和汤明远约好了,见十次,然后我会帮他写出一部不少于十万字的自传。他会付给我一笔不菲的佣金。自然,出版的时候也不会署我的名字。
2
失恋以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谋生,自己会成为一名影子写手。
前男友不光是我的同居恋人,还碰巧是我的顶头上司。办公室恋情,成功了就是事半功倍、一石二鸟,不成功就会如我一样,失恋的时候同时失业。
他知道我要搬去另外一座城市生活,心里竟也有不舍,他说:“你大可不必这样的。”可我不想让他为难,毕竟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独自搬到萤城来以后,我开始寻找合适的工作。我曾经在知名媒体供职的经历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值钱。
四处碰壁后,我对着所剩不多的积蓄开始心慌,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位旧友的电话,他大概是受了前男友的委托,想对被抛弃的我做一些补偿。
他告诉了一个电子邮箱,让我把个人简历发到那个邮箱去,我问他具体是什么职位,他神秘地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你”,然后挂了电话。
两天后,果真有一个叫汤明远的人打来了电话,他说自己想写本自传。他报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数字。于是我开始在每个周六的晌午,去和他见面。
他的故事乏善可陈,再添枝加叶,也无非是一个历经磨难的成功商人用老血和老泪烹制出来的鸡汤。每周一万字的工作量我经常只用一天就能完成。
但也许是这份工作开了个头,一个月后,我找到了一份在《萤城夜报》当编辑的工作。
胖胖的梁主编告诉我,《萤城夜报》是萤城历史最悠久、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他让我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干,不要辜负他对我的信任和期望。
我点点头。他甩给我一张纸,说:“你淮备一下,咱们要做一个关于丁飞菱的专题连载。这可是今年夏天的重头戏。可别搞砸了。”
我明白梁主编的意思,也明白《萤城夜报》是什么样的货色。
多年前,《萤城夜报》还是团结党麾下的媒体,后来党内内讧,丑闻频发,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原本支持团结党的财阀纷纷倒戈,最终团结党在选举中一败涂地,本期望连任的总统也下了台。《萤城夜报》所属集团的老板跳楼自杀后,《萤城夜报》也被转手卖出。
后来它摇身一变,成了娱乐媒体。发行量大也是因为报纸总打擦边球,发表出来的故事以艳情和暴力的居多。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个街头小报。而让我做关于丁飞菱的专题,也无非是想把关于她流传在民间的各种野史汇聚起来,来个暴力加情色的大杂烩。
谁都知道,二十二年前,修道院里长大的孤儿丁飞菱是最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她获奖无数,绯闻无数,原本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国际影坛,却选择在事业的高峰期急流勇退,息影嫁给了一个中年富商。
新婚三年后,她和自己的丈夫,连同司机一起,死于一场车祸,当时汽车坠下山崖爆炸起火,找到她的遗体时,她已经被烧到如同一截木桩。
而她和富商没有孩子,这富商也是家中的独子,双亲早已去世,他们留下的巨额财产后来被政府监管,捐献了给多家慈善机构和孤儿院。
梁主编告诉我,关于丁飞菱的事,可以在事实的基础上,稍微艺术加工一下,越吸引人越好。他四处看看,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反正也不会有人来告。
”
这是发死人财啊。我在心底发出一声感叹。
我把梁主编交给我的资料放进随身的口袋里,然后按照他的嘱咐去采访丁飞菱生前接触过的人。
3
关于失恋的事,我一直没有和家里人说。我只是在电话里告诉二姨和小姨,我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工作机会,所以搬来了萤城。
她们在电话里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外婆的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我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们挂了电话,应该是担心长途话费。
我叹了口气,对着发出盲音的听筒说:“我不光被人甩了,还丢了工作。
”
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反正也没有人能帮我。
这么多年了,自从离开故乡小镇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妈妈,就连自己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听小姨说,妈妈在生下我以后就走了,临走前说得好好的,安顿好了就会回来接我,可是一去不复返。
外婆在两个姨妈的帮衬下,把我带大。我们很穷,姨妈们也很穷。外婆的眼睛生了病,可是一直没有钱去治。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她终于去了次医院,大夫说,她的青光眼已经相当严重了。外婆没钱做手术,只在医院开了些便宜的药,就执意回了家。
我就是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不管我自卑还是自强都没用,我的出身,我的背景,我的血统,是改变不了的。
前男友决定放弃我选择那个女人的时候,也一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他的分手提得很委婉,为了不伤害我,他尽量选择了含义隐晦的解释。
可是我明白的,他遇到了一个可以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女人,并且这样的机会这辈子可能只会有一次,他虽然喜欢我,可也不够刻骨铭心,所以他不能错失良机。
我搬来萤城后不久,他们就订了婚。我在推特上看到了他们的订婚照片,又强迫自己关掉推特的页面。我把录音笔里汤明远的录音再听一遍。
“我现在谁都不能依靠了,我只能靠自己。”录音笔里传出汤明远的声音。
我喜欢这句话,现在的我,也是这样。
4
想通之后我不再把每周一次和汤明远的见面看成是一项任务。我开始更多地和他交谈。他也曾是小镇青年,现在却是身价上亿的企业家。说来可笑,他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也激励着我。
“你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吗?”他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的好心情和比以往更热情的回应也激励了他讲故事的兴致,他把枯燥的商场博弈讲述得惊心动魄,我竟然听得入了神。
手机却忘了设置成静音,我尴尬地转过身去翻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慌乱中,鼓囊囊的大包被我打翻在地。我顾不得收拾,赶紧去捡不停作响的手机。
是梁主编。
“小谭啊,你发给我的那篇我看了,写得不够狠啊。你放开手脚大胆地写,语言要更华丽一些,更夸张一些,什么阴谋、月光、毒药、匕首、凶兆、情欲、疯狂……这样的词语要多用,明白?”
他在电话那头快要吼起来了,我为了快点挂电话,只能说:“我明白了。
”
电话挂了。汤明远笑着问我:“你的上司?”
我点点头。他又说:“你在写丁飞菱?”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份从我包中掉出来的,我在萤城图书馆复印的一则关于丁飞菱车祸的新闻。
他的目光聚集到我放在桌上的录音笔上,我心领神会,关掉了它。
“我曾经和她共事过。不,准确地说,是帮助过她。”
“谁?丁飞菱吗?”我问。
“是的,她的丈夫家暴她,她报了好几次的警。”
家暴?报警?这些在我能接触到的新闻报道和小道消息里都没有提过。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里的茶慢慢地喝完。
他说:“因为我就是那个出警的警察。”
我吃了一惊。自传已经写到快要过半,他却从未提过一句他曾经从警的经历。
“这些都是您从商以前的事?”
“是的,也许我天生就不是当警察的料。从小地方出来,后来考上了警校,毕业后进了警署,当了个小片警,工作了好几年,每天处理的都是些婆媳不和、两口子打架的家长里短的事。想当刑警吧,自己也没有那个本事。
“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有一次几个混混聚众闹事,我们去解决,结果我被一个十几岁的小混混用板砖开了瓢,血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的时候,我腿都是软的,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警察这一行我是干不长了,我晕血。”
“那你是怎么遇到丁飞菱的呢?”
“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值班,外面下着雨,我本想躲懒在办公室里眯上一会儿,可有人报警,说是两夫妻打架,还动了刀子。
我一听这不得了,赶紧和同事开着车去出警,谁知半路上又遇见一个女的,披头散发,哭着扑到警车前面来说她被人抢了,没办法,我同事就下车去处理这个,让我自己按照地址去处理夫妻打架的事。
“我就自己开着车走了。到了一片别墅区,那地方大,人少,真的是瘆得慌。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男人,应该是住在家里的司机,他看我穿着警服,很慌乱的样子。我走进去一看,一个女人正坐在地板上哭,沙发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右手按着左手,左手上缠着一圈纱布,纱布都被血染红了。
“那女的我当时就觉得眼熟,后来问他们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一抬头,我顿时感觉血都涌上来了。
竟然是丁飞菱。”
我听得入了迷,说实话,这可比汤明远自己的那个博弈商场的故事精彩多了。
“然后呢?”
他看着我的样子,然后笑了。
“看来还是别人的故事更加有趣啊。
”
他看了看表,“咱们今天的时间不多了,我待会儿还得赶飞机去C城参加一个会,你看你还有什么关于我的问题吗?”
说“关于我”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加了重音。
我重新按下录音笔的开关。
“说说您的第一个分公司吧。”
5
丁飞菱息影嫁人,是当年轰动影坛的大事。
连续一个月,多家报纸的娱乐版都是关于这件事的追踪报道。她穿着著名婚纱设计师亲自设计的婚纱,和新郎微笑着从礼堂里出来的照片,也是多家娱乐杂志的封面照片。
丁飞菱的丈夫是个年近半百的富商,三十岁的时候,父母就因病相继过世了。也许是想把家族企业发扬光大,所以多年来都是以事业狂人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连绯闻女友都没有。
直到他投资了一部由丁飞菱做女主角的电影,在片场遇到丁飞菱,报纸上说他一见到丁飞菱就“惊为天人”,很快穷追不舍。
一直在修道院里生活的丁飞菱由一群修女带大,没有经历过父爱,所以对年长她很多的富商的追求很是受用,很快就坠入爱河,两个人只交往了半年就宣布订婚。后来富商一掷千金,用一场奢华无比的婚礼迎娶了当红女演员。
婚后,虽然丁飞菱退出了影坛,过上了深入简出的富太太的生活,可媒体还是期待着她的各种消息。怀孕,流产,生子,难产,最好生双胞胎,母子平安也好,母子俱损也罢,怎么样的新闻都好。
可等了几年,除了几张狗仔队抓拍到的、富商愁眉不展独自出门的照片外,几乎没有任何丁飞菱的消息。
那几张富商的照片也给了人无数的灵感,也许夫妻感情不和所以富商心情不好?亦或者丁飞菱红杏出墙、不孕不育惹得富商后悔了这门亲事?更狠毒的还有说丁飞菱欲求不满、老富商力不从心。
这些当年的旧闻都被我一一从图书馆落着灰的故纸堆里找了出来,我把它们复印下来,汇成一个册子,一页一页翻看下来,果真是传说中的野史无数,但唯一不变的,是丁飞菱那年轻美丽的脸。尤其是那双鹿一般的眼睛,她只要看着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好似有千言万语。
6
汤明远从C城出差回来,竟然给我带了礼物。
“汤总,这怎么好意思?您太客气了。”
“快点打开看看。
我当时一见到这个,就想到了你,我觉得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把那个小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条项链。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一个牌子,但我知道价格一定不菲。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我把盒子推向他。”
他没说话,把盒子拉过来,取出项链,然后站起来走到了我身后。
他弯腰,然后把项链系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脸俯了下来,我感受到他的淡淡的呼吸,敲打着我的脖子。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好了。”他直起身来,“我看看。”他说着又在我对面坐下。
“真好看。”他看看我又看看项链。
“谢谢。”
除了这个,一时间我还真的说不出别的。空气变得安静了下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有点暧昧,也有点尴尬。
终于他说话了,“对了,上次跟你说到哪里了?关于丁飞菱的事?”
我来了精神,我说:“你出警然后去了丁飞菱家。”
“那个其实不是她的家,也算是,也不算是,那个只是富商众多住宅中的一个,当然这个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说是富商在附近有生意,第二天要去巡视,所以就提前过来住在附近的宅子里,本来不打算带丁飞菱的,可她闹着要来,所以她老公就带着她一起来了。”
“那……那天,他们为什么要吵架?”
“夫妻之间的事谁说得清楚?我也问他们为什么,丁飞菱只是哭,富商也只是抽烟不说话。后来司机过来说,应该是太太嫌先生总是工作疏忽了她,就因为这个闹了起来,后来太太去厨房拿了刀说要割腕自杀,先生去夺刀,拉扯中先生被划伤了。
“我当时看那老头的手,还在往外渗血,滴滴答答的,都落在地板上了。
我准备叫救护车,富商这个时候说话了,他说‘不用了,家庭医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还跟我道歉,说是太太年轻不懂事,警也是太太报的,当时看到出血了也真的是吓坏了。
“富商说希望我不要张扬,更不要告诉媒体。这个么,我也理解的,名人嘛,丁飞菱那么出名,当年报道他们两个结婚的报纸杂志堆起来都能有一面墙那么高了。”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处理的?”
“后来他们家的家庭医生来了,现场简单处理了一下,后来又说害怕发炎,得跟他去他的诊所,司机就送富商和医生走了。丁飞菱自己留了下来。我看已经这样了,也不好说什么,安慰了她几句就走了。”
“她跟你说话了吗?”
“说了,不过只有两个字,就是‘谢谢’。”汤明远笑了,“不过也值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辈子能跟那么大的大明星面对面。
”汤明远的眼睛里像是泛起了湖水,又飘起了星星,“后来我回到警署里,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
“那么高兴啊?”
“是啊,丁飞菱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影后啊,那真的是漂亮,真的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后来过了几天,一个人到警署里找我,把我叫到外面,交给我一个大信封就走了,我打开一看,那么厚的钱,两沓。
来的人也没有说这钱是谁给我的。但我看来的人那么年轻,却开着那么贵的豪车,肯定不是司机就是助理什么的。
“我当时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封口费’吧。
我当时不敢一张一张地数,揣进怀里整整一天,等宿舍里就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敢拿出来数了一遍,整整五万。”
“那后来这钱?”我开玩笑地说,“您别告诉我这就是您下海经商的本金啊。”
“哈哈,哪有这么容易!我当时想要上交给警署,但是这样一来,我答应他们不说的承诺就没法做到了,可不交吧,实在违背良知和道德。
后来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一直把钱放着。我想把钱再直接送还给他们夫妇的,但是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办法见到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钱交给富商公司里的工作人员,然后让他们转交给老板?”
汤明远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跟你说实话,我是有私心的,倒不是因为这五万块钱,我当时只是个小地方出来的小警察,穷光蛋,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这钱确实诱人。
但我说的私心却和钱无关。我是想,能不能借着还钱的这个契机,再让我见丁飞菱一次,一次就好,她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合影啊签名什么的,再让我看上一眼就好了。”
“哈哈,看来您真的是迷上她了啊。
”
“大明星啊,以前只在电影院、电视里能见到的,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说你能不激动?”
“那后来你又见到她了吗?”
汤明远沉默了,他摇摇头,“没有,后来就是她出了车祸。那五万块钱,我匿名捐给了她长大的那个修道院,也算是借花献佛,尽了我的一片心吧。”
“唉!”
汤明远在我对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吧?”他幽幽地说,“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你是第一个。
”他顿了顿。
“也是唯一的一个。”
“为什么?”
“不知道。”他抬起眼睛望着我,“我只是觉得和你有缘。”
这个眼神我明白。在我和上司前男友刚开始地下办公室恋情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是这样,温柔又炽热地穿过整个办公室,时不时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