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云层
1
现在想来，那是我英国之旅命中注定要经历的。
那天走进大英博物馆，介绍生物进化的东西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看，一扫而过。在当地历史展厅，花去不少功夫，再往前专门有一个厅。远远看见熟悉的中国古代士兵铠甲、精美的瓷器，还有整大块的石雕。
来自中国历代珍品真不少，十个藏室里有近3万件。注意看，心里酸楚，这是被列强抢走的曾经。
我坐在厅外的长凳上，静静地呆了十分钟，呼吸一下那种空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考察团成员陆续走出，集中到我坐的长凳旁，团长清点人数。这次市政府赴英国经贸考察团一行七人，我是民企董事长，另一个是国企厂长，其他五人为市及市直委局两级领导。
团长是一个热心人，看看考察团成员一个不少，轻松地对我说：“怎么不看了，许多国内看不到的。”
“看不下去了。”我答。
“吵着要来，来了又不认真看。
”
“飞到天边，把钱砸过来，就为了看这个。”
“看看发达国家的管理。”
“耻辱石，看了真让人揪心。
”
我与团长耍起嘴皮就没完没了，尤其团长破锣似的嗓门，引来无数老外目光停留，越聚越多，还以为一群中国人在吵嘴打架。不一会儿，一个像是模特的男警察，金发碧眼，鼻梁挺直，头戴独特的圆顶帽，身材高大匀称，一脸神圣走过来。
我清晰地看见警察腰间挂着的“家伙”，有令人生畏的手铐、警棍，还有手枪，肩头戴着肩咪，只要用手按下去，就能通话的那种对讲机。
警察一双蓝色的眼睛总是瞪着团长，不友好地对团长说：“对不起，请跟我走一趟。”
叽里咕噜的一句英语，我们在场的考察团成员没人能听懂，但从警察的面部表情分析不怀好意，大家慌了手脚，急忙求助向导，听完翻译的内容如晴天霹雳，这还了得。
向导负责我们考察团一行的接待工作，心急如焚，准备与她所在的英资公司联系，出面找人协调。考察团成员个个义愤填膺，人人牢骚满腹，要找大使馆提出交涉与抗议。
对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团长不能接受。他认为找大使馆出面交涉，或者抗议，远水解不了近渴。
即使大使馆全力以赴出面解决，按照英国警察的办事效率，快则一天二天，弄不好，上升到政治层面，可能牵涉到两个国家之间，不是几天就能解决问题。
团长可是我们市里的一个领导，到国外考察，弄出政治事件，可能要在全国成为新闻焦点人物，回国后怎么能交得了差。
向导虽然从英资公司找英国人来协调，不是在国内，找找人就能放一马，英国警察不吃这一套，独立执法。即使有熟人关系，很难左右警察的判断，他们往往怕告到上司那里，定一个渎职，那也是犯罪。
团长犹豫不决，不敢面对更不敢深问警察，我无法想象，在我们当地呼风唤雨的一个大领导，竟然如此怕事。
团长低着头，像是一个小学生做了错事一样瘪瘪缩缩，躲在大家的身后，始终不愿抛头露面，轻声对我说：“你无官一身轻，又是民企，天王老子都管不了。”
考察团成员除了我以外，都怕树叶落下来砸破头，如果被带到警察局，顾忌到影响不好，传到国内，芝麻大的事说成比西瓜还要大，越传越邪乎，好事说成坏事，回到当地唯恐乌纱帽保不住。我毫不犹豫地对团长说：“我无所畏惧。
”
“就说你是团长。
”团长紧接着补充一句。
2
考察团里私下叫我团副，倒不是我有这个职务，因为我的私营企业财务上要灵活一点，贴补考察团一路上不好报销的吃喝玩费用，所以我说话在团长之下有一定的影响力。
听到团长这样一说，大家异口同声地捣鼓我说：“团副，组织上在考验你了。
”
我没有在意大家的玩笑话，其实我在企业创办初的困难时期，对组织算是体验到了。
在我遇到困难时，他说无能为力；在我遇到不公时，他说要正确对待；在我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他说要顾全大局；在我受到诬陷时，他说要相信组织；在需要有人做出牺牲时，他说组织考验我的时候到了；需要有人冲锋陷阵时，他说是我的坚强后盾；在我取得成功时，他说是组织培养的结果。
也许刚才看到那些来自中国的珍品时，心头的阴影没有散去，郁闷得不能释怀，我只凭一时血性为团长解围，团长被警察带走，我们同行的人没有面子，如果炒作起来，团长国内的宝座必将风雨飘摇。
人的语言并不能杀人，可能杀人的却是藏在人的语言之下砒霜一样越传越真的事实。
事不迟疑，说时迟那时快，我义无反顾地走到警察身边，伸出右手，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给自己壮胆，指指警察的腰间，夸张地打着哑语示意。
比我高一个头的警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义凛然的“蝗虫”。
当地的老外说，黄皮肤的人像蝗虫一样，成群结队在英国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飞来飞去。警察误以为我是要夺枪，慌乱之中，双手保护手枪，脚步后退，警惕地盯住我。
回头看一看身后，我的组织，我的坚强后盾们在瞬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办？组织已经安全撤离，我可以掉头，但警察随时拔枪，即使我箭步如飞，人跑不过子弹。如果不走，语言不通，说不清道不明，警察歧视“蝗虫”，搞得不好，暴力执法，可能要吃哑巴亏。
相信正义自在人间，我伸出的右手没有收回，向警察摇一摇，示意误解，随即用右手，又重复指指警察腰间挂着的银光闪闪的手铐，接着两手腕并拢，竖在警察的面前，表示束手就擒的意思，请警察把我铐到警察局。
警察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立即按下肩咪，传来叽里咕噜的通话声。不一会儿，警察取下肩咪，交给我接听，里面传来一个女翻译说汉语的声音：“他是警察，问你是哪里人？”
听到母语，有一种亲切，但我不冷不热地回答：“我是中国人。
”
女翻译要我转告考察团每一位成员说：“请不要大声喧哗，务必遵守公共秩序。
”
我并没有虚心接受，故意大声地回答：“爹妈给的就是这个嗓门，小不了。
”
女翻译委婉地求情道：“需要你的配合，我与警察俩人的服务，始终都处在监控之中。”
想到大英博物馆里中国的曾经，我语气强硬地说：“他们能抢，我们发几句牢骚还犯法吗？”
面对我的质问，并且还是一副认真口气，女翻译笑个不停，咯咯地边笑边说：“有些事不必太较真。”
“欺人太甚，刚才还要强行带人走。”我不高兴地埋怨。
“跟警察走一趟，是去看一看墙上有中文的温馨提示，这是他们的职责，祝你在英国愉快。”女翻译彬彬有礼地回答，即刻要求我把肩咪交还给警察。
3
我在警察的带领下，到游客必经的一道门口，一块歪歪邪邪写着中文的牌子，醒目地挂在墙上，上面写着“请不要大声喧哗”，后面标有三个惊叹号。汉字外围还加了一道黄色装饰线，目的是特别提醒。
用中文写的不就等于是“请中国人不要大声喧哗”，对于我来说，犹如一记重掌击在脸上，当下面红耳赤，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稍微定神，原来警察请团长走一趟，并不是去警察局，而是看这块警示标牌，我当即按照中国的方式向警察作了一个揖，然后落荒而逃。
我逃到大英博物馆的大门口，组织上的人紧张地等在那里，我投进组织的怀抱第一句话就对团长调侃道：“怎么不看了，许多国内看不到的。”
“店大欺客，看不下去了，抓紧时间去看一看自然风光。”团长果断地对大家说。
“刚才不是说，来了就要认真地看。
”我想起团长说过的话，有意叨了一句。
“到哪里都是看，”团长语调低沉，脸色不大好看，接着对我说，“好事做到底，买一些听装啤酒，到公园去喝，需要释放一下不痛快的烦闷心情。
”
考察团一行人在向导带领下，乘坐地铁，出站后大步流星向公园迈进。
英国的公园把人与自然的和谐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们排队过街，当身边的鸟类还有大鹅朝人扑过来的时候，简直太美了。再深入到幽静的公园里面，不时有美女光着小腿，牵着大狗在那里跑步，很是吸引眼球。
向导介绍说，位于欧洲西部，作为大西洋的岛国，英国广袤漫长的海岸线把陆地与海洋分界，陆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波光盈盈。
皇家公园绕湖而建，参天古树倒映湖中，平坦的草地与湖水相拥共绿。向导带着浪漫的口吻说，当地人将这湖比喻成伦敦的眼睛，树是睫毛，而绿地则是皮肤。
我一眼望去，整个身心就被打动，欣赏满眼的绿意，呼吸清新的空气，嗅着阵阵草木花香，湖水清澈见底，浸在水底的鹅卵石是红色的。
可惜没有看见游动的鱼，也许是水太清太凉的缘故吧，这里无奢华之气，却自然怡人，充满诗意，不着人工雕饰的痕迹。
走在这不起灰尘的绿草地上，团长一扫刚才的阴霾，拿出听装啤酒，一路观赏，一路饮用。人的兴致上来了，走得自然快，团长已经溜达到湖边，一只手拿着一听啤酒，另一只手四处寻找着什么。
“领导找什么？”我快步上前问道。
“想找一块瓦片，帮忙找一下。
”团长头也不抬地回答，仍然继续搜寻。
我环视周围的环境，失望地说：“不讲找一块瓦片，连裸露的土块也没有。
”
“扒开草坪，下面肯定能找得到。”团长不甘心地说。
“找瓦片，究竟要干什么？”我看团长心急火燎的样子，好奇地问。
“这么好的水，像镜子一样，想找一块瓦片打水漂。”团长饶有兴趣地说。
团长看着我迟疑地站在那里，最终没有去扒草坪，而是张开大口，将手中的一听啤酒，快速不间断地倒入口中，白色泡沫从口中溢出，顺着嘴角，流入颈内。
可能是寒冷的侵袭，团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顾不上难受，随即左腿前弓，身体后仰，右手紧握住空易拉罐，像后羿射日，使出全力大喝一声：“你大爷来了！”
我能理解团长此时的心情，一声你大爷来了，可能把刚才在博物馆里的气泄出来。
4
团长手中的易拉罐已经飞入湖中，一个漂亮的弧线，易拉罐在绿色的水面翻滚五、六个身，溅起白色的浪花，最后落在绿波上，不停地摇摆起伏。
团长拍拍手兴奋地说：“没事，沉入水底，不着痕迹，有谁知道呢？”
考察团一行七个人，站在岸边，异样的神情，不同的心态，同时观看易拉罐的空口，不断地吞入湖水，在逐渐下沉。
这时，不远处，只听“扑通”一声，一个在公园里锻炼的老外跳进水里，游到易拉罐旁，拾起易拉罐，举在手上，人体浮立水中，踩水游到岸边，往上一蹿，爬上草地。
他把易拉罐竖在眼前，向着考察团人员站着的方向，做了一个痛苦状的鬼脸后，将易拉罐放到垃圾桶里，转身继续跑步。
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他的背心、短裤不断滴下，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清凉水渍。
大家羞愧难当，呆呆地望着老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羊肠小道尽头。
团长大声地嚷嚷：“小子，你不要跑呀。
”
一直低调的向导此时劝道：“你还叫得出口，声音大，难道就有理？”
团长叫得更凶，无奈地袒露心迹：“不罚我几个钱，我一辈子心都不安。”
向导不经意地说：“钱不是万能的，有所敬畏，才能无畏。”
团长委曲地诉说苦衷：“打我一顿也行，不能给我一个无言的背影。”
团长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空荡荡的前方，越看越气愤，越想越不安。趁大家没有注意，他突然离开队伍，踏着水渍的方向，拚命飞奔，一定要追到老外，讨一个说法。我眼明手快，将团长强行拽回来。
晚上，团长召集我们座谈，身在异国他乡，大家感慨颇多，一个共同点是那纯净的湖水洗醒了我们羞愧的心。在本乡本土个个虽是小能人，但心灵远远没跟上时代文明的脚步，做起人来如墙头草般两边倒，只会是欺软怕硬。
也有人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修养，不是一日之功。
我久久地回味向导一句不经意的话，有所敬畏，才能无畏。那种不知敬畏的人从不在人格上反省自己，实质上是一种卑怯的放肆。
这样的人尽管有再多的艳遇，也没有能力真正爱一回；结交再多的哥们，也体会不到友谊的纯正；获得再多的名声，也不知什么是光荣。
举头三尺有神明，无畏，若是肆意的就请舍弃吧，敬畏，才是给予伟大自然、给予崇高灵魂的应有态度和最大赞誉。
时至今日，我想说，那种无畏之痛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不能原谅他们，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同是人类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