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月的奉天大抵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刻,冰箜隆意,大雪深数尺。
澹明楼回到府邸时,室内熄了灯,一片黑暗。他站在门外有些犹豫,担心吵醒她,又着实想看看她。
“少帅,换身衣服吧。”澹清从身后走回来小声提醒他。
澹明楼这才如恍然大悟一般,看了看身上衣服,回来的匆忙,的确有些风尘仆仆。正抬脚准备走,屋内传来了些琐碎的动静。
“我去给您拿身干净的衣服。”澹清反应得快,动作也干脆利落,几步就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屋内喜宝已然醒透,她掀开被子,下地点亮了一盏洋灯。
澹明楼进来时,喜宝正半倚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怀表,他双手推门而入又将手背过去快速将门关上,免得让寒冷的风吹进来。
不得不说灯光下的喜宝虽然有些憔悴却仍是美的,她已几日无法进食,却仍如仙同影,美得让人心惊。
见她赤着脚,澹明楼便一把将她抱起,轻轻的放回床上。她一向体寒,最怕受凉。为此澹明楼生了几分气,却也舍不得冲她发脾气,只得小声苛责她:“怎么不穿鞋?”
澹明楼扶她躺下,又拉过被子来为她盖好。掖被角时正好撇到床头柜上的药瓶,看样子,瓶中药物已不多。澹明楼这心里又沉了几分。
“还是睡不着吗?”他压低声音问,澹明楼的声音是属于那种硬朗型的,压低一些却又透着无限温柔,让人抗拒不了。
“嗯。”喜宝闭着眼,面上是一惯的清冷。
见喜宝没有同他闲聊的意思,澹明楼倒也识趣,只得自顾自的说:“等你睡着我就走。睡吧。”
直至丑时三刻,喜宝才沉沉睡去,澹明楼关门时看了又看,再三确认喜宝不会醒来,他这才放心离去。
刚过长廊,副官早已备好干净的衣服等候,澹明楼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襟声。
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的走进次卧。进了门澹明楼就赶紧叮嘱副官“减少些夫人的药量”。他声音压的极低,喜宝一向睡眠浅,又喜静,导致他在家里总是不自觉的放低声音。
澹明楼突然想起些什么,“去叫吴妈来”。
时间已是两点,除了守夜的府兵,其余人都睡下了。
吴妈起的匆忙,胡乱的披件衣服就赶了来。
圆桌旁,澹明楼一只手撑着桌子,微弓着身子坐下。
“夫人几日没吃过东西了?
“有两三日了。”吴妈低着头,毫无底气。
“到底是两日还是三日?”澹明楼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
吴妈吓得噗通就亏下了。
“少爷,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疏忽了。”
听到疏忽二字,澹明楼腾的一下起来,一把将茶杯摔在地上:“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他越说越气:“吩咐下去,再敢怠慢夫人,头都别特么要了。”
茶杯被摔的稀碎,滚烫的茶水浸湿了地上上等的羊毛毯,热气腾腾,一点点上升,炙热的让人心惊。
吴妈额头密密的一层细汗,一个劲的磕头认错。
从次卧出来,吴妈的脸脸苍白的吓人,毫无血色。
她在澹家呆了30年,还是第一次见澹明楼发这样大的脾气。
人人都道澹少帅人好脾气还好,是不可多得的温润男子,只是不知少夫人便是他的禁忌。
2
澹明楼也只是睡了几个时辰就匆匆回了督办府,现在奉天由澹傅两家掌管,澹家主管铁路运输,傅家主管城市安保,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总是不太平安的。
就连大街小巷也口口相传着,澹傅两家早晚会撕破脸皮。
车内,澹清边诉说着最近民众的异动边打量着澹明楼的脸色,澹明楼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摆弄着火机,从怀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根:“就连他们都知道的道理,我又怎会不懂。”
从澹家到督办府还不算远,十分钟的车程足以,办公室电话响起时,澹明楼刚拿着文件进屋。
他走过去,电话线拉的老长将听筒放在耳边。
“弟媳的病怎么样了?”打电话的是澹明楼远在国外的大哥澹明朗。
澹明楼打开手里的文件又合上,半天才说:“医生说是郁思成疾,只得静养。”一字一句,每吐一个字他澹明楼都觉得心痛万分。
这些年中西医看了个遍,也只得将养二字。
他忽的叹了口气:“哥,我好像真的错了。”
早些年,澹明朗是不同意他娶喜宝的,这奉天谁人不知喜宝爱的是她二哥傅薄坞,当年他俩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后来傅薄坞同苏家联姻,喜宝大病了一场。
而他澹明楼死活娶喜宝进了门,三九天,积雪有一尺厚,他跪在澹明朗门前,脸都冻伤了,澹明朗见拗不过他,最后只得同意。
老头子走的早,长兄为父,这么多年他是兄亦是父。
“当初我并不是担心你娶她会丢了咱们澹家的颜面,我是害怕你……。”后面的话澹明朗没有说。
挂了电话,外面又下起雪来,澹明楼打开窗户,伸出手接住一片,雪在指尖化成水,凉意倾入身体不过是瞬间的事,十指连心,皆是冰冷,他想如果当初他还将她就在那个人身边,或许……。
只不过,命运交错,说什么都晚了。
3
这场雪来的急又迟迟不肯走,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看着漱漱落下的雪花,让人觉得它似乎要下到天荒地老一般。
夜里,雪亮如白昼,许久不出府的喜宝披件了长髦踏门而出。
张妈抱怨:“要是让少爷知道您穿的这样少,肯定会心疼的。”
“不碍事的。我一个人走走。”不许人跟着,喜宝出了大门便向东走去。
路灯下,那个人的背影有些模糊。
想一想上次见面应该是七年前,竟是那样久,久到她快记不得他是谁。
由于常年不出屋,喜宝脚上穿的还是单鞋,一深一浅踩在雪上,没过脚裸,雪水渗入鞋里她也不觉得冷。一步一步尽是执着。
对面的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掐灭了手上的烟,抬起头漏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来。
他随了父亲长了双桃花眼,笑起来九分凉薄一分善念,外人见不得他笑怕的要死,而只有对她笑时,那双眼会变成星星,能融化冰雪。
天气寒冷,刚呼出的气便结了冰。喜宝的眼睛上都是冰碴。
她走啊走,一道围墙的距离,喜宝却觉得走了好久才在他面前站定。
他凝望着她,抬起手来,轻轻地将喜宝头上的雪拂去。
有太多的话想说,最后到嘴边也只是一句:“过得好吗?”
好还是不好?喜宝竟不知该怎么回答?雪又下了起来,有雪花打在喜宝脸上,她忽的清醒。
“傅薄坞,你来做什么?”
原来这人就是傅家老二,傅薄坞,傅少帅。他想去抱一抱她,又觉得有些越矩,毕竟他们非亲兄妹,而她又已为人妇,伸出的手就又伸了回来,这才说:“来接你回家”。他又小心翼翼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等年过完我就会和澹家撕破脸。”
“到是这样快。”
“跟我回家吧”傅薄坞放低声音,眉目间尽是哀求之状。
“我哪里还有家?”喜宝听了这话,像是灵魂被抽空般踉跄的往后退。
“喜宝,你不要胡闹,一旦打起来……”傅薄坞有些着急,声音也大了好几倍。
喜宝不想再听下去“傅薄坞。”她从小就是这个不容人的倔脾气,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你忘了吗?我叫苏离鸢。你口中的那个喜宝早就死了。”
她甩下这话,便头也不回的往府里走,她抬起手虚晃的擦了擦眼睛,没有眼泪,时至今日她连哭都哭不出了。
4
夜里喜宝就发起烧来。
迷迷糊糊中她又梦到了傅薄坞结婚的前一夜,大雪纷飞,她穿着单薄的衣服翻墙而出,跑到军需处时,整个身子都僵掉了一大半。
双脚冻得已走不动路,她就跪在门外敲门。
大雪浸湿了她的衣服,任凭她如何哭喊。傅薄坞就是不见,从天黑直至天明。
看着身上和地上是士兵送来的一轮又一轮棉衣,她笑了,她喜宝从小到大都自愈聪明,原来她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她啊,认栽了,就这样吧。
下人看着不对劲赶紧给澹明楼打电话。澹明楼回来时,喜宝烧的厉害,开始梦魇。嘴里一直呢喃着:“别走”。
汗水掺着泪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憔悴极了。见她这样,澹明楼觉得心下一紧,连呼吸都有些慌乱。
“别怕,我不走。”
他坐在床边像哄孩子那般安慰着她,又叫人取了干净的湿毛巾来,一点点替喜宝将脸上的汗渍擦去。
好久,她才放松下来,低低的唤了句:“二哥。”
澹明楼手上一顿,心瞬间凉了半截,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肯将他放于心上。哪怕他一直知道,可直到刚才,他忽然就不想坚持了。不想再想下去,起身出了门。
翌日,待喜宝刚好,澹明楼就潜人密密将喜宝送入北平,临走时,澹明楼让副官将他几乎所有钱财都交到喜宝手中。
“夫人说你要活着。”副官传回话来,只可惜澹明楼没有亲耳听到。
5
喜宝离开奉天半月余,澹傅两家撕破脸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听到消息时喜宝在绣手帕,针扎在手指上她也不觉得疼。该来的还是来了。
作为澹傅两家的女人,此时不在是最好的选择。她感谢澹明楼,让她远离硝烟,不过她总是在想心底的硝烟又何时能制止呢。
那之后喜宝回过一次奉天,听说澹明楼受伤她直奔督军府。澹明楼看见她很是惊讶:“这样危险,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他也只是伤了胳膊,并无大概。
他把她拉到火盆旁,让她烤烤火,面上是难掩的喜悦。
“澹明楼。”她突然叫他。许久未曾叫他,一开口便是这样生疏。
澹明楼楞在原地。
喜宝轻轻地问:“你还喜欢我吗?”
突然发问,澹明楼竟一时答不上来。
喜宝有些犹豫,却还是说出了口:“别喜欢我了,你知道的这么久了,我还是做不到。”
她一贯干脆,无情的像没有心一样。
他低下头看着火盆里的碳火竟笑了:“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他捂着脸,再说不下去。原来她不是来看自己的,是来同他诀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