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晋国十二月的云水,雪最大的时候,他坐在一个生了火的屋子里,他的身边有一个女人,女人在弹琴,他在吹箫。末了他抬头问女人一句,我吹对了吗?他的语气讷讷的,女人看着他笑,漆黑的瞳孔映出火苗,眼睛灿若星子。
那人拨下最后一个弦音。
“各位宾客。”一个男人在上座拍了拍手,他唇边带着浅笑,浅棕色的眸子缓缓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感谢各位能参加小梅阁的这次盛典。”
尹毅抬头瞥了男人一眼,就在这一瞥时他再也挪不开目光了。台上的男人正是刚刚还在他身边感喟的御史台柏子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柏子繁居然是小梅阁阁主,如果这次宴会真的有诈,那么基本可以确认小梅阁和御史台都与公子归有所牵连。尹毅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眯着眼打量台上的男人。
“如果真的跟我们预料的一样,只要刺杀目标是大鸿胪卿一派的,我们就能将御史台连根拔起。”唐云倏轻声地说。
“要看我们有没有这个命了。”尹毅喃喃着,柏子繁的目光正好跟他对上,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我们有幸请到了号称‘素安古琴’的国手解岸。”柏子繁朗声应道,朝茶馆二楼露台上的男人躬身一拜,“先生,请。”
随着他的一个请字,茶馆一楼有十几名婢女鱼贯而出。她们各捧着一套茶具,低着头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各个宾客的手里。宾客们按住茶盏,碧色有如沁玉的茶水从壶嘴里流到茶盏中,在接触到茶盏的一刹那,茶香整个地氤氲开,从线一样的香气弥漫到整个小梅阁。
“是僖国的云叶!”有识货的人惊呼起来,然后像是端详至宝一样看着茶盏里沁玉色的茶水。僖国的云叶是长在雪被里的植物,只有化雪时冒出的一点点嫩芽才能被有资格采摘制作成茶叶,是极其名贵的品种。
“这茶给我们这种行伍的大老粗喝起来真是糟蹋了,还不如给点粗酒。”唐云倏砸着嘴看着茶水,皱了皱眉,“真苦。”
就在这时,一线琴音突然响起,仅是一个音也犹有清冷的韵味,细细地在小梅阁里散开。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这时琴音突然拔地而起,像暴雪一样一瞬间地席卷了天地,苍苍茫茫之中又带有天地间只有白雪的凄凉的意味。就好像一个女子在僖国珠玉城的最高楼上凭栏远眺,天地风雪,离人未归。
“苍苍白雪魂断处,瘦损珠玉凭栏人。”有人感喟了一声。
尹毅呷了一口茶,僖国的云叶泡在热水里,凉了之后泛起一阵苦,之后又是一片清凉。他叹了口气,将茶盏放下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裂弦,这声裂弦简直破坏了解岸古琴的所有韵味。所有人都惊诧地回头,夜晚看不清门外的人,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渺红色。
只是那声裂弦之后,一曲琵琶声渐渐响起,和解岸的琴音互相应和。宾客们面面相觑,这时只有柏子繁一人负手站在台上,他看着尹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仿佛挑衅一样。
“尹大人,这一琵琶曲,如何?”柏子繁向尹毅遥遥伸出手去,问道。
“清而不冷,其形在声。”尹毅不动声色地说,他的手已经按上了重剑的剑柄。
“好!柏某,以茶代酒,敬尹大人。”柏子繁举杯饮茶,宾客们看在柏子繁的面子上拍了几次巴掌。这时琴声和琵琶声都到了最激烈的程度,琵琶声甚至有了压过琴声的势头!
就在这一瞬间,一声刺耳的急鸣,琴声突然断了。人们都齐齐地看向二楼解岸的位置。
解岸静了一下,但琵琶声没有停,他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断弦的琴,朝宾客们拱手致歉。
琴弦断了。有人居然用琵琶声断了大禛国手的弦,人们对那一渺红色更好奇了,很多人站了起来,走到了茶楼的门口。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尹毅下意识地按住剑站了起来。
那一渺红色突然不见了,琵琶声也不见了,但是好像在四面八方又有隐隐约约的琵琶声。就好像有人跑着琵琶在狂奔,不小心碰到了琵琶弦一样。
七弦。帷幕后面的原千寻笑了。那是夜蝠里的一个小伎俩,在黑暗中用声音迷惑对方。
“怎么回事?你布下的人呢?”尹毅低头压低了声音问唐云倏。
“可能被清理了……”唐云倏头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小梅阁的阁主是公子归那边的人,我们在这里的行动肯定受困。”
尹毅环视了一周,有些大胆的宾客已经出去找那个缥缈的声音了,还有一些宾客躲在小梅阁里不敢说话。
“你就在这里,静观其变。”尹毅对唐云倏说,随即他大步走出小梅阁,左手按着剑柄,低喝了一声,“走。”
唐云倏看着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尹毅走出了小梅阁。他们都想知道阁外发生了什么,只是缺一个领头人,如果真的发生了命案,不管是哪一派的人在外面都能尝试改变局面。
琴声又响起来了。
是帷幕里的琴声。
唐云倏猛地回头,这时灯突然灭了,整个小梅阁一片漆黑。他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不能慌,不能乱。唐云倏深深地呼吸,右手贴着剑柄,半蹲匍匐着前进。他的目标是那个帷幕里的弹琴人。
唐云倏瞬间跃起、拔剑!很多人都知道唐云倏精于斥候战略,但却不知道他在剑术上也有研究,他的单手剑甚至能在大禛排到前三的位置。
琴声依旧。
白色的帷幕被一斩而断,这时琴声突然断了,帷幕中一个人抱琴旋身而起。唐云倏没有看见他拔出武器,但确实有什么东西朝他的咽喉飞来!
唐云倏不愧是羽林军出身,即便是强于斥候,剑术也不弱。他闪身一避,,一根线飞了过来,随即又弹了回去,然后一声琴音。“你的琴。”唐云倏明白了过来。
原千寻没有给他说下一句的机会。他一手抱琴,一手按住桌案跃起,在他跃起的一瞬间挑起一根琴弦,而那根琴弦又是直指唐云倏咽喉!这次唐云倏闪避不及,琴弦在他的脸上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琴弦实际上也是刀刃!
小梅阁里没有蜡烛,原千寻的琴弦和唐云倏的单手剑不断交错,只有冷冷的月光反射出一点光辉。
“你的剑。”原千寻在一次交手的瞬间看见了唐云倏剑上的剑铭——“风沧”。
“风至沧海而起。”唐云倏感慨了一声。风沧是一柄软剑,剑身细软,不像尹毅的宣岳,唐云倏的剑更适合刺杀。
原千寻和唐云倏像是有默契一般同时收了手,月光透过小梅阁的花窗照进来,断了半截的帷幕随着夜风轻轻地飘起来,对面人的容貌在白色的细纱下若隐若现。小梅阁外厮杀声顿起,唐云倏看了一眼窗外笑了笑。
“你是一个刺客出身。”原千寻看着唐云倏的眼睛,他左手抱着琴,琴弦微微翘起。唐云倏知道只要他的手一动,琴身上便会飞来一根弦要了他的命。“我也是。”他说着抬起右手,从琴身的背后也抽出一柄剑,随后他转身将琴搁在背后的琴架上。
唐云倏微微地吃了一惊,那个本来看上去讷讷的、像是一根木头一样的原千寻,从拿出剑的一刹那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好。”唐云倏笑了笑。
他们二人反而撤了剑,只静静地站着。晚风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