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报,报!”
寂静深夜,连连高声震碎了阖宫安宁。
“陛下,内阁大学士杨宣深夜求见,有,有紧急军报。”
御书房内烛火昏暗,御座上坐着一人,未曾处理奏章,然而也未曾休息。老太监颤抖着身体,不敢上视,皇上的性子越发大变,如今连他伺候起来也不得不万分小心,但室内长久的静默令他心似油煎,冷汗直冒,这可是那位大人的消息,耽误了可如何是好……
“宣。”
“是。”老太监松了口气,起身时脚步微微踉跄,慌忙稳住身形出得门去唤殿外人觐见。
“内阁杨宣参见陛下,臣有紧急军报上奏。”来人大跨几步,跪下行礼,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磨损破旧的羊皮卷。
“讲。”
“右相,去了。”
上首那人太阳穴狠狠跳了跳,沉默犹如毒蛇在黑暗中游走,直至冰冷阴刻的声音传响起:“在大学士心中,是否看重一臣子安危,更甚于我大辰百万百姓之安危?”
杨宣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欲开口,身边却忽然炸响杯盏碎裂之声,上方传来剧烈喘息声,皇帝缓缓起身,年轻的眉目却显威仪万千,俯视着匍匐在地的张宣,犹如俯视着他的万千臣民,隐隐绰绰的烛光下,脸色竟惨白如纸。
大辰五十七年,右相谢瑞安率军与北疆大王淳于图决战于危水河畔,大辰大胜,右相身死。北疆同大辰订立盟约,俯首于大辰称臣,两国交好,五十年内愿无战事。
“瑞安哥哥,听辛夷说,今日父皇又因为北疆的战事大发雷霆,吓得我哥哥功课都没背好,被好生训斥了一顿呢。”小女孩如玉般的脸庞,浮上一抹稚嫩的忧愁之色。
“卿之别担心,将来我长大了,定会领兵铲除北疆大患,保卫大辰,护你一生平安。”与锦衣华服的小姑娘不同,小男孩身着素色布衣,虽年纪尚小,脸庞轮廓却已逐渐清晰,剑眉星目,英气勃发。
“嗯!瑞安哥哥练功那么认真,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小女孩咧开嘴,笑容比最明媚的阳光还要灿烂。
卿之,幼时的承诺我完成了,却不能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了。
血似残阳,遍染青江。
(一)
京城里盛传着一个消息。
听闻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妹妹,昏迷三月之后,醒了。
“明岫!”
司徒明岫刚刚醒过来,眼前还是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外面传来乱乱的脚步声,司徒仁昭不待下人通报便匆匆走了进来,她扭过头笑了笑,轻轻甜甜地喊了一声“哥。”
他们兄妹乃一母同胞,母妃走的早,留她与哥哥十几年来相依为命,这世上除了瑞安哥哥,就是哥哥待她最好,即便哥哥登基为帝,平时也不叫她行礼,改称呼。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这一觉睡得很久吗,一个午觉罢了,怎么连你都惊动了?”司徒明岫咧嘴笑,想起身,却发现竟然有些使不上力。
“辛夷,辛夷?”
司徒仁昭连忙扶起她,轻声道:“你昏迷三月,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被我打发去浣衣局了。”
“浣衣局?为什么?”
“因为她办事不力,是你的贴身宫女,却连你的吃食都不仔细,令人寻了空子在其中下毒,这才导致你三个月昏迷不醒。”
“为什么要对我下毒?”司徒明岫不解。
司徒仁昭敛下眸子,掩去眉目中一抹痛色,深深看了她一眼,揶揄她道:“你的未婚夫婿那么惹人注目,京中恨你入骨的岂非大有人在?”
司徒明岫果然红了脸“哥哥!”
过了一会司徒明岫道:“依照哥哥所言,心怀叵测之人多,我这宫中宫人少,便是七窍玲珑心也不够使啊,哥哥把辛夷,还有因此事落罪的人都还给我吧?”
司徒仁昭轻笑一声,眉眼舒展几分“小丫头,还会拿我的话来拿捏我了?”
司徒明岫露出一个娇憨的笑,轻声细语道:“哥,辛夷是跟我们一起苦过来的,你其实清楚,她断然是不会害我的,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司徒仁昭微愣,握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又紧,喉间忽然涩痛难忍,他扶着司徒明岫躺回去,细细掖好被角“你安心休息,等你醒过来,我保证她们都在你面前完好无损地站着。”
司徒明岫好看的眉眼弯成一条线,在司徒仁昭即将跨出房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瑞安哥哥回来了吗?他说等他回来,就带我去看草原。”
没有回答。
她想,也许是哥哥操心政务,没有听到吧。
司徒仁昭的确没有听清,司徒明岫的那句话像一枚钉子楔进他的心里,钉得他仅剩的良知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是跟我们一起苦过来的,你心里清楚,她断然是不会害我的。”
瑞安哥……
司徒仁昭忽感一阵天旋地转,老太监眼尖,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脱口而出道:“小主子…..”
司徒仁昭骤然清醒,冷冷睨了身旁“扑通”一声跪下的老人一眼,声音冷厉刺骨犹如冬日冰雪“命张院判去给长公主调养身子,再出丁点儿差错,让整个太医院挨个提头来见朕。”
说完,大跨步向御书房走去。
(二)
北疆与大辰的恩怨由来已久,如今在右相谢瑞安手中告一段落,也算是一段因缘。
谢瑞安是大辰的传奇人物,早在他尚还在世时,京中街头巷尾便都是他传说一般的经历。
大辰如今的皇帝陛下司徒仁昭的母妃,曾是先皇一朝宠冠六宫的淑皇贵妃。
“淑皇贵妃的母家,便是那煊赫一时的镇国将军府。”
“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镇国将军严朗?”
“否则还有哪位镇国大将军啊?”旁边一人白了问话人一眼。
“他你也敢说,你不要命了!”有人低声喝道。
“怕什么啊,如今是当今陛下做皇帝了。”被警告的那人不以为意,虚虚朝上抱了个拳,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
“这位将军大辰谁人不知,英勇善战,智计无双,为了大辰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一生打了无数胜仗,是先皇的左膀右臂,深受天恩,是咱们大辰赫赫有名的战神。”
“严朗大将军一生战功彪炳,去世前唯有一处心腹之患,便是北疆。”又有一位稍显年长的老者,轻捋胡须,轻声道。那双浑浊的眼睛,远远望着露出一个尖角的建筑物,暗沉的天色隐去了那里的金碧辉煌,也掩住那些不为人知的肮脏过往。
淑皇贵妃严婼为镇国将军嫡女,自小宠若掌上明珠,司徒昂皇后早逝,后宫空虚,严婼初入宫便封为淑妃,第二年生下二皇子,晋为淑皇贵妃。司徒仁昭出生那日,司徒昂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世人皆道,便是先皇后所出嫡长子——如今的太子,出生也没这么大的排场,皇上当真是将淑妃娘娘爱得如珠如宝,司徒仁昭虽排行老二,但如今后位悬空,将来谁是太子,还未可知呢。
司徒仁昭,仁乃仁善,昭乃光明。
他的名字是司徒昂亲自取的,没经内务府的手。
司徒昂对严婼说,我希望我们的孩儿,能成为仁善之君,为我大辰的子民,带去光明。
同一时间,严家军马踏东南,剑抵西川,战无不胜,镇国将军严朗治军严明,赫赫威名传遍大辰的大街小巷,无论前朝后宫,严家皆风头无两,无人可望其项背。
司徒明岫当夜做了噩梦。
“主子,主子!”
司徒明岫睁眼,便看见眼前一张放大的神色焦虑的脸。
“辛夷,你回来啦。”司徒明岫想对她笑,一张嘴眼泪却先流了下来“辛夷,我梦到我娘和外公了,我娘病重的时候,时常说想回家再看一眼辽阔的草原,她说自从入了宫,就再也没看过那样开阔的景色。瑞安哥哥说,小时候外公也时常带他去看,真的很美。你想他们吗?”
辛夷看上去与司徒明岫年纪相仿,实际上却要大上几岁,是早年将军府的婢女,司徒明岫出宫后,入宫伺候公主。她将床上粉雕玉琢的泪人儿揽进怀里,如同过去常做的那样,用瘦弱的胳膊轻轻拍着她的背“公主,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将军和娘娘若泉下有知,必定希望公主可以快乐一生。”
在司徒明岫的印象中,父皇对哥哥,总是十分严厉,稍有一篇功课背得不熟,哥哥的那些老师和伴读就得全部遭殃。古文里说的好,教不严,师之惰,皇家自古差事难当,是个小皇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圣宠不衰的皇贵妃膝下唯一的儿子,那真是在刀尖上当差,只怕行差踏错,不是惹怒了皇上,就是得罪了皇子。哥哥年纪小,记吃不记打,哪里知道下头这些臣子的为难,母妃看在眼里,同情这些人,便说将外公身边的一名书僮要来,给哥哥伴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瑞安。
是个大哥哥,比她和哥哥都略长几岁,一身素色粗布麻衣,劲瘦挺拔,眉目抖擞,英姿勃发。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御花园内那几株迎风傲立的翠竹。
“瑞安父母去世得早,无人照料,我还未入宫时,在街上偶然遇着便将他带回了府中,你外公喜欢他,便将他养在身边,这些年南征北战都带着他。瑞安,你如今比我初见你时,结实多啦。”严婼将三个孩子揽在身边,笑意温柔如春风融融。
“是娘娘与将军心善,待我好,严家大德谢瑞安永不敢忘。”
严婼皱了皱眉,抬头看了将谢瑞安带来的宫人一眼,不高兴道:“是谁教你说这些,在我面前不要学,咱们将军府可没那么多规矩。”
谢瑞安这才笑了笑,脸蛋上微微浮上一抹粉色,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和一个小小的酒窝。
母妃说,这个哥哥特别厉害,又聪明又听话,她将人要来时,外公可是老大不情愿呢。
小小的司徒明岫嗤之以鼻,再厉害能有我哥哥厉害吗,一定是他们骗人,吹牛的。
司徒仁昭当然也不服气,当天便约谢瑞安在演武场打了一架。身娇肉贵的小皇子怎么打得过自小随镇国将军南征北战的谢瑞安,谢瑞安也是少年意气,真的把司徒仁昭叮咣四五一顿乱捶,严婼在旁边看戏看得笑弯了腰,还指使宫人都不许管。司徒仁昭气得脑袋冒烟,狠狠跺了跺脚,又要比别的,势要把丢掉的面子挣回来。射御书数比了一个遍,司徒仁昭输得像只斗败的大公鸡,司徒明岫这才睁大眼睛,重新打量这个新来的大哥哥,原来不是骗人的,是真的很厉害啊。
从此以后,司徒仁昭样样都抢着跟谢瑞安比,各科学业皆是突飞猛进。
(三)
“辛夷,听说哥哥在选秀?”司徒明岫昏迷了三月,本就纤细的身子变得更瘦弱了几分,远远瞧过去,小小地窝成一团,大大的眼睛望着窗外,安静地发呆。
“是,公主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张院判说您的身子还未曾大好。”辛夷匆忙关上门,端着刚刚热好的药走到床边。
司徒明岫笑了笑,明艳的面庞上平白显出一抹苍白,那双眼睛是一贯的清澈,什么都瞒不住,辛夷慌忙移开目光,心中一阵钝痛。
她乖乖喝了药,如同梦呓般道:“哥哥以前说过,这皇宫,是一个吃人的妖怪,宫墙深深,帝王无情,若是他做了皇帝,必不会让许多无辜女子在这里白白耗费一生。”
辛夷拍了拍她的背,想扶她躺下:“皇家也并非无情,陛下对公主就很好啊。陛下登基以来为了大辰殚精竭虑,并不曾耽于酒色,如今后宫空虚,选秀也并无不可。”
司徒明岫轻轻笑了笑:“你扶我起来,我想去看看哥哥。”
御书房门前,老太监见是司徒明岫,慌忙迎上去。
司徒明岫扶了他一把,“嘻嘻”一笑:“袁爷爷,整日在宫里我有些闷,就来看看哥哥,他现在忙吗?”
老太监慈祥地看着她:“礼部江大人刚走,这会儿估计没事,我进去给您通报一声。”
“有劳您了。”
“公主这话折煞奴才了。”
司徒明岫刚进门,就见帘子后面有一人走过来。
“身子还没好怎么不好好歇着,到这里来做什么,下人是怎么伺候的?”
司徒明岫笑道:“哥哥,你如今越发严厉了,当年记得我宫里那些宫女太监都喜欢往你宫里跑,说我这个主子性格太弱,好欺负,二殿下性格虽霸道了些,却最是个护短的,性格又直爽,赏罚分明,人人都抢着去你那里当差呢。”
司徒仁昭本想说,原来你宫里的下人都这样大的胆子,敢私下编排主子,一个个都叫她惯坏了,但看到妹妹弯起的眉眼,终究笑了笑,没说话。
“哥哥,听说你选秀了?”
司徒仁昭一怔,眼眸陡然锐利起来,却没让司徒明岫看到,语气仍是温和的:“是谁同你讲的,这些事也告诉你,惹得你病中无法安心养病。”
“不是谁同我讲的,那日天气好,我去御花园闲逛时听到旁人闲聊罢了。”司徒明岫看着他“人确认下来了吗?”
司徒仁昭沉默不语。
“哥哥?”
他这才开口,含糊道:“有几个,京中的世袭贵族,朝中重臣家中都有人送来,久居京外的安国侯,定北侯,抚远将军等家中也都有人送入京中,暂且定下来了几个。”
司徒明岫与司徒仁昭一同长大,没有人比她更懂哥哥的心思,他现在的表现,只是在告诉她,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情。
心中像有一块大石头,缓缓下沉,司徒明岫轻声问道:“哥哥,你喜欢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