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玄宗初年,长安街,孩童嬉闹,士兵井然而过,杂音阵阵。
客管一隅,写书人戚休握了本《诗经》闭目静坐,半枝素笔斜放在薄纸上,带着墨迹。
闭眼时,楼内空无一人,睁眼时,门口站着的又是那一身布衣的算命先生。
“有故事了?”戚休问。
“没。”他答。
手中的卦旗放置在桌旁,算命先生陆引摘下挂肩,对叠,平整地放到在桌角,与戚休面对面坐下。
门外,人声喧吵。
左手挽持衣袖,戚休拿起半枝笔,蘸匀墨汁,提立于纸上,看向来人。
见他已经是要记录的模样,陆引挠挠头:“近来的故事没有,往日的故事倒有一桩。”
为自己沏上一盏清茶,陆引说道:“古时沫邑,有狐,天降九尾,为妖,能人形,本生于青丘之内,不知何故而失群,流落无岸山上。山有淇水一支,常行于畔。此狐,为妖身则见九尾,若人形则裸衣裳。有名间修者,玉虚宫宫主之徒,师门十五人,偶游沫邑。”
笔既至此,戚休笑道:“妖?总是些又是个不成文的故事。”
陆引亦笑道:“让我想想后文……”
2
“狐狸。”捉妖人间修心中暗忖,他躲在灌木之后,尽力隐藏起身形与气息,“九尾……是妖!”
天朗气清,秀阴和翠,鸟鸣静雅,水流缓然。
漫步在岸边的狐狸全然不知人的存在,倒影摇曳,九尾舒展,倏尔为人,赤身裸体,倚坐河畔。
间修法力已依然催动,却见狐狸转为了人形。
发如绸,肤如玉,不着一缕。
狐只是狐,弄波顾影。不知身后的少年悄然而至,看着自己羞红了脸,又悄然而离。
次日,狐狸依旧步于水边,或以狐身或以人形。
河,亦如昨日缓缓,不同的是,一件青丝罗裙被安放在一旁边。
挑起罗裙,狐狸看向四周,疑惑却不虑。
披上衣裳,狐望向水中,比往日典雅,然不减妖娆。
间修藏在隐蔽的地方暗恼一声,意识到自己忘了准备衣带。
也怪自己疏忽,毕竟是女子的衣物。
这一出声语,狐循音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匆匆辞去。
狐颔首轻笑,继续欣赏自己的衣裳。
3
第三天,间修在河边放下衣带,退入林中。
狐未来,师门先至。
“徒儿。”
“师……师傅,师兄。”
“你三番来此,此处可是有妖?”
“此处无妖!”
“无妖?”玉虚宫宫主转身不语。
同行的一位师兄少年意气:“若是有妖,我必除之。”
“师兄……”间修欲语,话到嘴边,却不再言。
“走吧。”师傅说。
间修低头,余光掠过河上:“是。”
离开不久,狐经过岸边,披着罗裙,捡起衣带。
正在她注目于手中之物时,玉虚宫宫主的声音凌空响起。
“妖,我徒有意放你,况你本性无害,且接我一掌,若亡,则为天意,若不亡,也为天意。”
狐不解,一股砭肌的寒意突然袭来,侵肤蚀骨。
狐顿时倒在地上,气若游丝。
此后,寒冽之气困于狐身,每逢阴日,寒毒必犯,痛不欲生。
七十年后,天子涉猎无岸山,见有九尾之狐倒于河畔,带之回宫。
4
“慢。”戚休写书人停下笔,蘸墨,“莫不是帝辛的纠葛?”
陆引浅笑不答,继续讲道:“狐在宫中,成人形,受帝辛宠爱,赐名妲己,待帝辛即位,迁都沫邑来讨她欢喜,建酒池肉林来抵寒毒,取玲珑之心以作药引,堪堪治好了那一掌之伤。狐天真,不谙世事,帝辛又处处随她,做了不少荒诞之举,被人称为‘纣’。可怜,那狐只是生活,并不谈情。”
“这么说来,”写书人玩味地一笑,“商纣之虐既与狐有关,又与狐无关,皆是一厢情愿。商朝倾覆怪不得她咯?”
“狐不过是狐,人才难为人。”
“帝辛待妲己之好世人明了,做结吧。”
“结?结尾倒是有,似乎还没有结。”
5
姬发克商,姜尚斩妲己于九军之前,帝辛自焚鹿台,不见尸骨。
是时,鹿台被大火笼罩,雀替雕梁,画壁玉屏,火光间,有两人对站,一长一少,帝辛默然无语。
“你可知错?”老者先问。
“何错?”
“你放弃修为,转附魂魄,倾心于妖,毁国殃民,无错?”
火光映射在帝辛的脸上,忽明忽暗。
“可惜,纵然你以千般之好待她,她心中终究无你。”
“不。”帝辛说,“有我,只是我不是我。”
狐在宫中,穿过无数锦衣华服,最爱的却是那件青丝罗裙。
火光舔舐着帝辛的白衣,他笑道:“你欲封神,须立功,我欲成仙,许破情。你做到了,我做不来。与她同死在一人手中,可以了。动手吧,师兄。”
老者喟叹。
记忆转到二十年前。
玉虚宫内。
“师傅,我不成仙!”
“不成仙也罢。我知你心思,但,妖是妖,人是人,妖的容颜无变,你却已……哎,于外貌于身份,你们不相合,为什么执迷于此,终究不悟呢?”
“师傅,她在宫中,那个凡人又阳寿将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附身于那人身上吧。”
玉虚宫宫主听言掐指一算。沉思半晌:“天意吧。转魂一事实为逆行,你须放弃毕生修为,不提今世半字,否则,魂飞魄散。”
“我愿放弃毕生修为,不提……今世半字。”
帝辛含笑——我说过,她心里有我,只是我不再是我。
6
“这么些不被人相信的东西,”戚休摇摇头,一张张铺开宣纸,“真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故事。”
“前些日子一位骑鹿的老人说的。”陆引回答道,“这事还有人为它写诗呢,只是大家不知道罢了。”
“又要宣扬你那套‘非道不存’的理论么。”戚休看着稿子说,“既然是妖的故事,定有轮回什么的吧。”
“有是有,一世妲己,二世褒姒,三世四世直至今生,破不了情,做不了结。”
“今生?”
陆引的目光转到皇宫方向:“正在今生。”
戚休收拾好笔具:“喂,茶凉了。”
饮尽凉茶,陆引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出门去:“明日再见。”
“再见。”戚休一张张地晾晒墨纸,颇有所思,“狐?”
微风拂过,桌上的《诗经》翻开,千年前的诗句依然呈现。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戚休看着这些字,摇摇头:“怎么连他的胡言乱语都开始琢磨起来了。”
他如是自言自语,头脑里却总是回荡着那句刚才宫里刚穿出来的话——“云想衣裳花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