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内务府的公公来发月例时，我和画琴正在宫里冷的发抖。
看见月例，我知道又是皇后在背后“关照”。如今我已被打入了冷宫，皇后还是不放心。
我不在乎这些，皱了皱眉刚要让公公退下，画琴直接把月银扔到了地上，“刘公公，我家娘娘得意时对你可不薄，你现在看我家娘娘遇了难，来落井下石是吧？这么点月例，连才人的量都不够！还有这冬日的炭，每日的吃食，全都缺斤少两，你真当我们娘娘好欺负了？别以为我娘娘现在失了势，哪天皇上念起娘娘的好，我一定狠狠向皇上参你一本，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嘿嘿，画琴姑娘，瞧您这话儿说的，咱家哪敢对娘娘不敬哪！”刘公公弯下身子低着头，一副恭维的样子，语气里却透着莫名的讥讽。
这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我和他们都明白，皇上既然把我打进了冷宫，怕是就再也没想过要让我出去。我不想深究这个，此刻我只希望刘公公能支开画琴。
画琴是从小一直跟着我的，后来跟着我一起进了宫。
她向来泼辣，又见不得我受委屈，接着就得理不饶人地咄咄逼人道，“你不敢？那就是内务府有人敢？刘公公现在就跟我去内务府去，把这话说清楚！”
“这……”刘公公一脸为难地被画琴推搡着出了门。
画琴走了，这屋里更显空旷寒凉。
自从三个月前我被打进冷宫开始，画琴就寸步不离地盯着我，还趁我不注意收走了钟粹宫剪子、针之类的尖锐物品。
也许是因为我这三个月表现得挺让画琴满意的，今日画琴才放心地出了钟粹宫。
有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画琴虽然直脑筋，但对我的心思却猜得很准。
自我被打进冷宫，丫鬟们散的散跑的跑，在身边照顾的也就只剩了画琴。
画琴一走，我立刻翻箱倒柜找出梳妆台第三层胭脂水粉下边用布帕子包好的生南星。
生南星本身药性烈，普通人食用它可以强身健体，只不过我常年饮食里避子的药和生南星相克，最能激发生南星的毒性。
我虽比不上这皇城大家闺秀风姿绰约，但好歹也是骑在马背上被父亲宝贝大的。
我怕疼，又怕其他的死法太丑，失了体面，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死法最好。
我在梳妆镜前整理好妆发，换了一身桃红色的春衣，安稳地躺在床上等着毒性发作。
人们都说，在死前，脑子里会回想起这一生中最放不下的事。
此刻我濒临死亡，躺在床上，深感古人诚不欺我。
我想起我14岁那年，跨在马背上，手里甩的马鞭瑟瑟作响，一骑绝尘。
母亲用手指亲昵地点着我的脑袋，“杳杳啊杳杳，你看这整个皇都，哪个小姐像你一样，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能像柳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哦~”
父亲忙不迭出言相护，“哎~杳杳这样就很好嘛！飒爽英姿！巾帼英雄！像她爹我！”
母亲狠狠剜了父亲一眼，长吁短叹，“慈父多败儿！慈父多败儿！”
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告诉我：“杳杳啊，这太子将来三宫六院，你嫁给他是要吃苦的。”
“杳杳，你看四皇子和八皇子，一个大你太多岁了，一看就老谋深算你根本降伏不了，另一个就是一个笑面虎，他巴结你就是为了爹的势力。”
“杳杳，这些皇子你可都不能嫁，你以后长大了，爹给你找个随和儒雅的书生倒嫁进咱家，有爹在，他绝对不敢欺负你。”
母亲在旁边听得乐不开支，长吁短叹，“慈父多败儿！慈父多败儿！”
等我年纪大了些，有不少皇子官员们上门提亲，父亲一一要求他们“倒嫁”，那些人哪见过这种阵势，全被吓退了。
不过我一点也在乎这些，那年我觉得最好的生活就是骑一天的马，回到家有母亲亲手做的桃花糕，在母亲骂我的时候父亲出来替我说话，母亲皱着脸佯生气道：“慈父多败儿！慈父多败儿”！
我遇见王银就是在那年，那是在一次宫宴上。
我穿着桃红色的衣衫，看着正坐在我对面一身水色长裙的柳柳，在母亲的耳提面命里柳柳是个近乎完美的大家闺秀。
只不过她身为丞相的嫡女，被丞相许配给了太子。
多亏父亲“教导有方”，我一看到坐在她身旁的太子，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要娶好几个姑娘、一脸财大气粗的土财主。
我看着长相娴静温柔气质实在出色的柳柳，不住地摇头。
我静不下来，可不能随便走动，正在无聊，竟无意中看见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子偷偷往袖子里藏吃的。
不一会儿他和周围的人示意一下，作势要退席。
我还没见过在宴席上往袖子里偷藏食物的人，觉得好奇，就找了个借口向父亲说了离席。
如果我那时知道，将来我和这个男人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一定不会追过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彼时，我跟着他在宫里转来转去，最后一拐弯进了“咸福宫”。
我没听说过“咸福宫”，不过看规模和环境，应该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的寝宫。
我正想着，一个男子突然从我背后窜出来，“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正好看见16、7岁的王银。
他生的一副无害的好皮囊，眉眼间已经有了惊艳的雏形，此刻因为疏离微抿着唇，有些凌厉之感，却因为眼睛微微下垂，带了些许无辜的意味。
直到了后来我才知道，王银在所有皇子中是出身最低的。
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样貌出众的女婢，先皇一时兴起宠幸她，她因此有了龙嗣，先皇不得已，才封她做了徐奉仪。
皇家威严浩荡，封一个出身下贱的宫女做妃子已是折辱祖先。后来先皇再也没有来过咸福宫。
王银带的食物也是为了给这位常在冷宫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母妃。
我觉得那时候的我大概挺喜欢王银的，不然也不会铁了心要嫁给他。
现在我仔细想想，像他那样敏锐聪慧的人，我跟踪他他怎会不知呢，想来不过请君入瓮罢了。
我嫁给王银那天，街上十里红妆，看热闹的百姓挤了满城。
父亲咬着牙恨恨道，“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什么豺狼虎豹都防了，居然没防住这小子！你看看你，空飒爽英姿巾帼英雄，一遇上王银就什么也不顾了。”
母亲踢了父亲一脚，抱怨，“杳杳大喜的日子，你拉着个脸给谁看啊。只要杳杳喜欢，用你这个糟老头子说三道四？更何况要我说，十皇子容貌出众，任你找遍了整个皇都也找不出十皇子这样品格的。”
我哭的眼睛红红不肯上花轿，心里着实舍不得父亲母亲。母亲眼眶红了又红，转过身偷偷擦眼泪。
父亲气得跺脚，试探着问我“杳杳，要不咱不嫁了？”
最后还是王银过来拉我的手，他眉目温柔的像是要开出春天里所有的桃花，“请大将军，大将军夫人放心。我王银这辈子一定会对杳杳好，我发誓以后只有杳杳一个人。要是我违背誓言，任大将军打骂，绝不多言。”
母亲红着眼眶不住地点头，“好好，杳杳这个夫婿选的好，选得靠谱。”
驰骋沙场一辈子的父亲手都在颤抖：“十皇子一定记住今日的话。若十皇子辜负杳杳，老臣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答应。”
那天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侧着脸看我。
他的侧脸被烛光晕染地格外温柔，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王银软着嗓子说：“我愿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愿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个人啊，真的太温柔了。
当时我真的觉得，要我为他去死我也愿意。
初嫁给王银的那几年，是我这一生里最好的时光。
他带我去看春日的桃花，带我去看夏日的潮水来去，带我去看秋天秃枝断桠是何等光景，带我去看冬日结了冰的河。
这些我独自见过无数遍的春夏秋冬，同他在一起看，一切又都不一样。
后来宫里传来消息，徐奉仪悄无声息地死在一场冬日的大雪里。
在出嫁前，我被王银带着见过徐奉仪好多次。
见了徐奉仪我才知道王银的好样貌是随了谁的。
徐奉仪已经不再年轻了，但面容间依然可以看出年少时的风韵。她的眼睛清澈又温和，一点也不像在宫里待了许多年。
在我见过的人里，只有柳柳娴静温婉的气质与她有几分相似。
她喜欢刺绣，针线总是不离手。有一阵子，她兴起而至教我同她一起绣花绣鸳鸯。
有时趁王银不在，她会热切地拉起我的手，偷偷拿出她绣过的鸳鸯给我看。
她悄悄告诉我，在她被送进宫时，有个同她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在马车后追了很远才停下。
“杳杳啊，你不知道他有多傻，”徐奉仪眉目间流露出我从没见过的羞怯，我相信这样豆蔻少女的羞涩，王银一定没在她脸上见过，甚至于先皇也未必见过。
“他说等我出了宫，他就娶我。他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男孩儿，他说他喜欢我，村里的女孩都羡慕我。”
她本打算做几年宫女后就安稳地出宫，嫁给那个十里八村最好看的男人，他说过他喜欢她，他们会成亲，会有好多个活泼的孩子，她会在家人的围绕里白发苍苍地老去死去。而不是现在这样，因为一场兴起而至的宠幸，她把大好的年华埋葬在这红墙里。
在这红墙中她等着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在这场直到死亡的等待里，她想着那个说要娶她的男人，想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我才知道，父亲说皇子不可靠，但其实最不可靠的是万人之上的皇上。
他拆散了这世上一段最好的姻缘，他将别人心尖上的姑娘抢了过来关在宫里，可自此后好多年，他都没有珍惜过。
我想我是个特别坏的人，因为在听到那个追了徐奉仪好久的少年郎的故事时，那时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庆幸――庆幸这世上有王银，庆幸我可以遇上王银。
“杳杳，我的母妃死了，现在我就只剩下你了……”
我至今记得那晚他的眼泪掉在我脖颈里的温度，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手足无措地抱着我，哭了一整晚。
那时我在心里发誓，我会照顾好王银，我会永远陪在他身边，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再让他受一点委屈。
可能皇子这一生只有两条路，去争夺皇位，或者等待被胜利者杀掉。
那年太子谋反被准太子妃告发。
太子下狱。
东宫之位悬空。这场腥风血雨的争斗现在才拉开序幕。
这件事概括起来也简单，太子下马后，朝堂上迅速分为八皇子和四皇子两个党派。两位皇子你进我攻，对皇位的野心昭然若揭。
戎狄犯边，皇上派最器重的八皇子和大将军一同整治边疆。
在一次赛马中，四皇子的马受了惊，把四皇子掀翻在地，四皇子当即身亡。
同时边疆赛事吃紧，败绩频传。
先皇一气之下陷入昏迷，太医乱用虎狼之药，先皇自此一病不起。
十皇子日夜在跟前尽心照顾，先皇被他的孝心感动，在驾崩前将皇位传给十皇子。
在十皇子登基大典上，大臣们面面相觑。
太子党下马后，这些大臣多是四皇子和八皇子的支持者，如今反让最不起眼的十皇子登基，他们心中多是不服。
“十皇子恭行谨顺，对先帝的孝心感天动地，老臣恭贺十皇子登基。”丞相在朝堂上对着面容清澈温顺的男子俯下身来，“吾皇万岁万万岁。”
十皇子是大将军的女婿，大将军英勇披靡，在朝堂中颇有威望。又加有丞相表率，十皇子顺利登基。
新皇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以治病不当斩了太医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