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一愣,四下群臣也是一愣,若放在普通女子身上,想必是天大的恩宠,可宋家世代为将领,此举着实荒唐。几个老臣犹豫几番,讪讪低了头,乐姬也知趣地款款退场,偌大的金殿无声漫开肃然的气氛。
“如今国未平定,恕宋瑾不能承此美意,还请陛下以国为重,另寻他人。”
她的眉眼艳丽却不妩媚,分明承载着十月沙场的寒意,龙椅之上,君王的眉头愈发紧锁,而宋瑾目光坚定,不曾有过半分退却。一旁太监总管暗暗着急,连忙上前就要劝导,却见不动声色已有许久的江衡忽然开口,手里还悠悠把玩着酒杯,众臣呼吸一窒。
“依我之见,天下女子那么多,陛下何必要挑这不懂礼数的丫头。”他清雅的嗓音悠悠响在殿里,唯独说到“丫头”这一词,语调微微一顿,抬眼对宋瑾淡笑:“三个月之内,我献给陛下一个倾城绝色的美人,如何?”
“哦?如此自信,不愧是江爱卿。”君王眉头微微舒展,却分明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可倘若不是倾城色,便算是欺君之罪,你可有胆量?”
江衡从容颔首:“只要陛下同意我使用秘法,做些许牺牲便可。”
“说来听听。”
“需寻一百个外貌出众的少女献上祭坛,以她们血肉为引,方可造出一个倾城美人,陛下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掀起哗然。宋瑾愕然间迈出一步,无意将低矮的玉桌踢翻,酒水珍馐洒了一地也浑然不觉,年轻的权臣早已微笑转开视线,笑容间仿佛已让人看清座下白骨森然,堆砌起声色犬马的夜宴。
君王拊掌大笑,自是满心欢喜地同意,这一场奢靡的宴会终于散场,群臣也松了一口气,退出殿堂。这国土与黎民早已陷于奸臣的股掌之上,直言不讳者的坟墓早已长满了草芥,幸存者最聪明的做法便是明哲保身,并无一人敢来劝阻此举。
夜幕沉沉罩于王城上空,宫中却挂满了璀璨的琉璃灯,夜宴场只剩下几个小宫女,宋瑾一路追出殿门,遥遥看见一身华服的江衡正踱下白玉阶,那衣袍依旧是熟悉的玄色,而那颜色向来黑到极致,隐含血红,仿佛将灯影也一并吞噬。
她匆匆拦在他面前,抬起化了淡妆的脸庞:“你本可以不必帮我,负这天下人唾弃的大罪……”
“我没有帮你。”
江衡忽然回答出这么一句话,宋瑾意料之外地直直凝视着他,如昼宫灯映着他们的脸庞,近距之下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只见他双眸波澜不惊,却并无疏离,瞳孔里倾摊着她的倒影:“阿瑾,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女子,你知道什么是不得不付出的,什么是拦不住的。我已是过了河的卒子,再无法回头寻你,只希望能将你从这场纷争里,推远一点。”
话语入耳,悄然惊碎了一场兀自黯淡了十年的梦。回京时那长亭相迎的笑意,朝堂里那一句淡淡的问候,远在沙场时不分场合送来的雁书,统统被她焚在了记忆深处的火焰里,若无其事地让灰烬散作铮铮丹心下的陪葬。
江衡淡淡一笑,无声挪开视线,转身渐渐消失在宫灯的尽头。就像他十年间一言不发的守候,随着阴影笼在了衣袍之下,让人无从追寻。
她呆愣了好久,才发现他是真的离开了。
卷四·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月的风徐徐拨开了杨柳绿,偶有细雨吹入人间,本是大好春光,却瞬息淹没在少女们悲痛的哭声里,和着兵痞们兴高采烈的吆喝声,京城已是一片混乱之景。
——那日宴会过后,江衡当即下令:掠夺各家的美貌少女进贡,进贡者得赏,私藏者重罚,在百姓间掀起了一片血泪交织的离别戏,惹得满城俱寂,万民哀怨。
自那天起,宋瑾已经许久未上街一步了。
她一向以国之利刃自诩,战场英姿比男儿还要决然,唯独没有勇气跨过裂痕去拥抱所爱之人。可那年轻的佞臣却始终微笑如一,给她一种错觉——总有一日,那深深的裂痕会被填补起来,那荒凉十年的风月,会开出千万朵美艳的花来。
然后她走过花海,遥遥看见他微笑在花下等候。
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衡背负黎民的咒骂、权贵的畏惧,一步步往千古骂名的深渊里渐行渐远。他二人之间,那道她十年来亲手划开的裂痕,已随着江衡的背影越来越深,直到遥遥地再看不清他的模样。
媚臣……江衡。
许诺的三月之约渐渐过去,一百名美貌少女终于凑齐,只待江衡施展法术凝成美人,君王迫不及待地起驾祭天坛,欲一睹传说中倾城绝色的芳容。
当日天色阴沉,京城上空罩了灰暗的阴云,血色红布森然地挂了满场,一百名美貌少女被押着走上巨大的灰色祭坛。四下里威严的镇魂曲,夹杂着惊恐的呜咽声,形成了极大的谬差。
宋瑾静静站在座下,望着那恍若神祗的玄衣男子登上高高的祭坛,身后风雨欲来,猎猎吹动着手中的镇魂旗。君王的目光愈发兴奋,死死地盯着台上,只见江衡面无表情地一挥血红大旗,祭坛中央镌刻的图腾忽然升起熊熊烈火,柔弱的少女们惊恐地退缩着,却依然被火光舔舐上衣裙。
惨叫声不绝。
火焰一直升腾而起,扭曲着暗沉的天地,宋瑾沉默闭上双眸。
不知过了多久,那惨叫声终于戛然而止,这忽然而来的寂静,仿佛是无声地将什么东西撕裂了一个大口子,冷冷地逼视着人间。宋瑾睁开眼,隐约有丝丝凉意落在头上,想必是下起了阴沉的细雨。
在场众人看得清楚,祭坛上少女们的尸体已不留半点痕迹于世,细雨里只有一袭红得惹眼的身影,在江衡的搀扶下缓缓向王座走去。
——美人。果真是个姿色绝世的美人,妖娆红衣,柔若无骨,看得君王眼睛发直,几乎要起身相迎:“好……好,此番必有重赏,那一百个少女总算没枉死!”
待一步一步登上玉阶,美人娇弱地坐在国君怀里,江衡放开她的手,在咫尺间似笑非笑:“不求重赏万两,只求陛下赐我一物。”
“什么东西?但说无妨!”君王笑呵呵地搂着美人的细腰,这场雨下得越来越大,周围两个小太监连忙撑起华盖。宋瑾忽然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记忆里他的眼神一向平淡,这次却深藏着火焰一样的锋芒。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江家灭门一案?”
江衡的声音从雨幕传来,那美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刹那化作一滩热腾腾的血肉流淌,吓得君王连连嚎叫。几个正要赶过去的侍卫也惊得步伐一顿,宋瑾睁大了眼睛,向江衡定定望去,却见他的双眸渐渐燃起可怕的神色,终于打破了一贯的波澜不惊:“江家上下除我一人之外,全都被陛下灭了口,此仇十年间从未敢放下一刻。”
他袖袍下忽然闪现出锋利的刀影,伴着低吼般的雨幕一同拨乱人心。
“今日只求陛下赐我项上人头,以慰江家在天之灵!”
这一刹那雨幕仿佛静止,侍卫的长枪还未来得及救驾,江衡藏于袖袍中的短剑早已绽开锋芒,动作熟练得像是暗地里练过千万遍。那刀刃也锋利得像是日夜打磨过千万遍,竟一瞬之间斩落了君王的人头,重重砸落在泥泞与血肉里,沉闷一声响。
侍卫终于打落了江衡的短剑,将他狠狠地押在雨幕中,宋瑾几欲冲上前相救,却被一旁的副官连忙拉住。这场雨下得倾盆如注,仿佛是来自天穹的怒吼,那个印象里一贯从容高雅的男子跪在泥水里,正如同那个忍辱负重的灭门之夜,他面朝君王头颅的方向,近乎疯狂地发出了忍辱十年的笑声,笑得声嘶力竭,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将这逆臣押入大牢!”
雨水浇湿了他黑色的衣发,狼狈地贴在身上,如同被淋湿了羽毛的鸟,十年来无处安家。
她忽然哭了。
卷五·终
佞臣江衡刺杀君王之事已传遍西辽,众人纷说不一,祭奠女子们亡灵的纸钱还未坠入泥泞,便传来敌国大军压境的消息。
楚氏昏君生前淫乐无度,唯一的后裔才刚满八岁,更有几个在世的皇族争夺皇位,一时举国大乱。江衡入狱之后,朝中再无运筹帷幄之人,虽有女将宋瑾领兵抵抗,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击破防守,用近乎荒唐的速度剑指京城。
五月,敌军入侵,击破边境驻军的防守。
七月,敌兵大举挥师国土,西辽军连连退让,死伤惨重。
九月,兵临城下,江山欲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