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穆穆
她叫穆穆,是一座府邸的少主人。
母亲极其迷恋木雕。
房间里摆满各种奇异的木雕,凶恶的罗刹,神秘的巫女,没有面孔男女老少,以及各种精怪,栩栩如生。
它们是母亲年轻的时候,从一位白发木匠手里买来的。无论窗外是春花还是冬雪,是晨露还是夜月,母亲总是抱着木雕,温柔地对它们说话,就像是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般。
外面的世界她从未看过,外面的故事她从未听人与她说过,怀中仅有的不过是几本泛黄的旧书,书中说京城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那有连绵不绝的丝竹雅乐,有高低错落的亭台轩榭,有熠熠生辉的黄金宫殿。还有一种东西,她觉得特别有意思,书上说叫“孔明灯”,人们常以孔明灯寄托自己美好的心愿,每当年夜,万千孔明灯会飘遍漫漫夜空,人们虔诚的祈福也传递给了九霄的神明,接下来的一年都会顺顺利利。
可这些,都只存在于她的梦中而已,这座府邸,虽有无数丫鬟仆人,却无人与她说话,冰冷寂寞得宛若孤城。母亲给她的,永远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在一个萧索的深秋,庭院里开满了白色的花。母亲病重,弥留之际,吩咐下人将她房中所有的木雕陪她一起下葬。
她走到床榻边,终究还是问了母亲这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
“这些木偶为何使您迷恋至此?”
母亲仍然不看她,她痴迷地抱着怀中的木偶人,低语道:“它们是我的家人。”
她愣了半天。
“母亲大人,请您给我留一只木偶吧。”
母亲同意了。
她眸里缠绕着似有似无的牵挂,像窗外在秋风中飘零回绕的枯叶,燃烧成灰烬般,全数凋零在生命的尽头中。
此后,穆穆成为了府上唯一的主人。
母亲大人给穆穆留下的木雕是一只样貌奇异的螭龙,雕刻手法粗糙,似乎是雕刻者心情不好时随手摆弄的产物。她整日研究这个木雕,始终没看出什么端倪。
萧索的秋溜走得悄然无声,初冬的寒露与皎洁的月光腾糅于一处。
那时,她以为她的人生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度过了。
2.信语者
那是清霜明澈的冬,她十九岁生辰前夕。
“真开心,五日后就是十九岁的生辰了呢。”
她把刻上这句话的竹笺塞进了一个树洞里,竟收到了回信。
“有什么好开心的,又老了一岁。”
她虽然有些生气,但这是第一个愿意和她说话的人,总归是开心更多的吧。
于是之后便与这位素未谋面的挑衅者开始了一段不长不短的书信往来的时光。
不知道他的声音,不知道他的模样。每日寥寥数语的一来一往,奇怪的是只要对方有回音,她就会开心一整天。似乎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那般。
3.青淮
“啊!你是谁?别,别过来……”
“我很吓人吗?”
床前一缕跳动的幽光渐渐化为了人形,竟是一个真真实实站在面前的人。
“我的主人,很高兴见到你,”月光下若有若无的一抹渗人的笑,“在下青淮。”
穆穆大惊失色,手上的螭龙木偶掉在地上。
“你是‘木偶的灵魂’?”
青淮有着飘逸灵动的身形,在夜色里呈现出半透明的水色,散落的长发遮住半边脸,露出的容貌并不好看,甚至还有一点阴森吓人。
他告诉穆穆,自己是寄生在木偶上的恶灵,木偶只是一具无用的躯壳罢了。
传说民间有一种巫术,即用人的鲜血喂养鬼魂,使之为自己办常人不能及之事。穆穆认为,非鬼非妖的青淮,就与此巫术相似。
每次她遇到危险,被青淮救了之后,青淮会向她讨一碗血。
或者是她想要得到什么东西,青淮答应给她弄来,代价也是一碗血。
日子久了,穆穆的小臂上已然伤痕累累。
尽管如此,她仍然喜滋滋地不断提出新的要求,因为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身边有人陪着说话的感觉真好。
“要金陵城最好吃的桃花糕。”
“要东泊乡最好看的花灯。”
“要在上元节夜游秦淮。”
“……”
她乐此不疲。而青淮的胃口越来越大,没多久穆穆就犯了贫血,经常头晕目眩,诸如此类的请求也消停了好一会儿。
“在下乃附在木偶上的恶灵,被缠上的人,将与我立下终生交易的契约。所以,久了不喂血,主人是会遭到反噬的哦。”青淮懒散地斜倚在后院一块假山石上,此时已是初春三月,树上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飘零而去。
他从假山石上跳下来,调戏一般地伸出手指挑起穆穆一缕头发,又补充道:“所谓反噬,就是——主人会走很长一阵子的霉运……”
话音未落,接踵而至的是穆穆欣喜又欢悦的声音:“你带我去京城吧!”
“京城可是个好地方呀,”青淮眼角荡漾着春水般的笑意,抬头眺望飘飞杨柳后的千百楼台,仿佛像看到了繁华热闹的王城一般,他眼角笑意微敛,“不过,我要你以三年寿命作为交换。如何?”
本以为会吓到她,没想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竟毫无动容之态,反而说:“三年算什么?也总比一辈子待在这高墙中,寂寞孤独到死去,要好得多……”
她落寞的眼眸在明艳的春色中稍稍有些格格不入,青淮也许是懂的,毕竟他,也走过许多幽暗又孤寂的路,甚至比她所经历的,还要深刻百倍千倍。
4.九言大人
九州王宫侧,一座古朴沉香木建筑的府邸。
府中,无论是高墙上、鱼池边,还是亭台轩榭、水畔楼阁,四季都疯长着新鲜的野花。府邸的主人,姓陆,名九言,当今王室巫师兼谋士。白发靛瞳,孑然一身,不喜与他人往来。一大癖好就是每逢初一十五只身前往荒山,回来的时候拖着一大车的野生植物。他的府邸不像其他大臣那样用自己的姓氏命名为“陆府”,而曰“荒芜”。
府中藏书万卷,青灯长燃。十年来,王室平西泽,定东荒,灭北宫氏,皆出于陆九言之手,又因其人不与他人往来,常年闭门谢客,荒芜府的大门,披满茂盛的藤蔓,只看得到门缝了。
九言大人的巫术、预知、占卜、谋略,皆在时人之上。平定东荒西泽,是九州王室头等大事,而九言大人真正关心的,只有北宫氏的存亡。历经三年,北宫氏在“莫须有”的罪名之下,渐渐从盛极走到衰落,最终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启禀九言大人!急报——”
“何事?”
“回大人,刚接到风声,在东荒发现了北宫遗族的踪迹。”
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天光,他的侧脸被埋在阴暗中,却依然云淡风轻,面沐微笑。
“日后,有关北宫遗族之事,不必再向本座汇报。见之一律诛杀,如有失职,与北宫氏同罪!”
来人不禁颤然,应声而退。
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在地平线上沉落,他孤身站在铜镜前,摘下常年披戴的黑色斗篷,散落下一头及腰的白发,他伸出手拨开头顶的密发,露出两个早已愈合多年的伤口,却依然触目惊心。
唇角上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终于,就要结束了。”
5.她的时光
其一·盛宴·初识
荷池初见,隐约的藕香浸透在池岸温湿的空气中,含着软风与初夏的微热扑面而来。从池子边路过的陆九言不慎掉了一支竹笺。走在后面的穆穆明明已经拾起那根竹笺,不擅与人交往的她却不敢过去,打算就一直尾随其后,没想到那人居然回头看到了她,吓得她赶紧转身落荒而逃。
这时,青淮在后面猛推了她一把,她脚下一滑,一不小心和陆九言撞了个正着,她面红耳赤地死死低着脑袋,奉上竹笺的双手高高举起:“大人!您的东西!”
陆九言的神色定了一下,垂眸间面色略见惊诧。
他接过竹笺,低头看了她一眼,缓缓言道:“树洞传信的小姑娘,今日算是见到本尊了。”
穆穆一惊抬起头,正与对方对视之际,忽然想起来自己窘迫的面色一定很难看的时候,急急略低下头,一只手搭在半边脸上,不敢迎向对方的目光:“大人为何确定……”
陆九言的占卜术很容易就能看出她来,可他当时回答的却是:“那么蠢,一定是你。”
慢条斯理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气人。
“……”穆穆刚抬起头要反驳,他就转身走了,人潮中,被风吹鼓的黑色斗篷大写的冷漠。
穆穆的表情瞬间石化,就差一点没哭了。
“喂,我的主人呐,你就这么被欺负了吗?丢不丢人?”青淮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挑逗她,“为了让主人在我心里树立一个高大的形象,我制造一个整他的机会如何?”
“你又想要什么?”
“五年寿命。”
其二·孤岛·雨夜
暴雨连日不歇,昏黑的雨幕遮天蔽日,滔滔洪水,浊浪排空,放眼望去,王城已成一片泽国。
是夜,穆穆抱着木头漂流到一处水中突起的小丘,见一草棚。
陆九言独自在此处避雨,忽觉有人。
“又是你这丫头。”
洪水的对岸是灯火通明的王城,孤岛上,只有微弱的光。
“我叫穆穆。”
“陆九言。”
“哎?”陆九言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腕上,“这个疤......”
“这是小时候被烫伤的。”
聊了几句后,青淮暗中用石子变出一叶小舟,飘飘悠悠地停在小岛边上。
陆九言见此处除了自己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无奈,只好自己划船。
穆穆暗自得意,跳上去坐陆九言后面,小舟在风雨飘摇之中慢慢向王城靠近,陆九言第一次自己划船,本来他就习惯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手下干的活他技术就特别不行,穆穆又一直在后面戳他的腰,弄得几番差点翻船。
“别别......”
“哈哈哈!”穆穆快笑死了。
“有本事你停下来。”她说。
陆九言一听,立刻加快速度,果然穆穆就不敢挠了。
可没一会儿。
“哼,还想以翻船吓唬我,真乃‘其人自视以为得计。’”穆穆早就想整整这位老喜欢摆架子的九言大人了,这么好的机会,怎能因为怕翻船就错失良机?
猝不及防的一戳,陆九言闪躲的时候船速突然急速慢下来,加之前方水域的暗涌将船一推,穆穆成功从后面抱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