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举家搬到了县城。
那一年，爸妈组成夫妻档去干木材生意，一走就是一整年。好在那年行情好，爸妈勤恳努力，收入不错，终于还清了村里乡邻的借款，并且还用余款买了一套小房子。
我像一只欢脱的小兔子，高兴地不得了。寄居在婶婶家一年，终于可以回到自己家了！
住进新房子的同时，我转学到县城最好的小学继续读书，插班到四年级一班。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瘦小的我被班主任拽着肩膀上的双肩背包，热情地按在第一排最墙角的座位上。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白净的小男孩，我的同桌余恒。
余恒同样瘦瘦小小，个子跟我一般高，不然也不会和我做同桌。他十分调皮好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到处观望，嗓门也很大，叽叽喳喳，我从来没见过他老老实实地听过一堂课。从我们成为同桌的那一刻起，余恒就跟我自来熟，一会儿动动我的钢笔，一会儿玩玩我的涂改液，有时候甚至撕我的作业本玩，从来没有安生的时候。
而我，因为是插班生，课业基础不好，也没有认识的小伙伴，每堂课都像个没有感情的小机器人一样，庄严肃穆地听老师讲课。
没过多久，我就对班里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余恒是全班最调皮的学生之一，但又是班里最聪明的小孩，因为再难的奥数题，他也做得又快又好。
所以班主任对他爱恨交织，一天恨不得拿笤帚打他个十回八回，同时又因为他的聪明劲儿，时不时摸摸他的小脑袋瓜。
很快，我的成绩追赶上来，也引起了老师的注意。老师总是夸我写字工整漂亮，上课认真听讲，进步很快是个好孩子。有一次，热情的班主任走下讲台，左手摸摸余恒的脑袋瓜，右手摸摸我的脑袋瓜，说：“这俩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如果能互补一下就好了，一个太顽皮，一个又太安静。”
全班同学拍着桌子一片哄堂大笑，我涨红了脸，余光瞥见我的同桌，怎么他的耳朵和脖子根也烧得通红？
2
六年级，我还是没怎么长个儿，依旧坐在第一排。我的成绩基本稳定在了前三名，老师表扬的次数多了起来，我也自信了许多。
而余恒，好像长高了一点，被老师调到了第二排，我的后面。彼时我们两个已经很熟了，但是我并不把他当做我的朋友，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余恒是有点儿小聪明，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听老师的话，还总是用钢笔帽戳我的后背，给我起外号，弄坏我的钢笔……真真不算个好学生。
临近毕业，我在学校的一次文艺晚会中，当选为小主持人。音乐老师给我准备了漂亮的小礼服，她一边给我扎小辫儿，一边说：“小姑娘打扮打扮真干净，真漂亮！”我听了心里别提多开心了，果然在接下来的文艺晚会上表现的很好。
回到教室，余恒哑着嗓子跟我说：“你表演的真好！我在台下给你叫好，嗓子都喊哑了。这个太甜了，给你喝。”说着，余恒把一罐旺仔牛奶放在了我的课桌上，我得意洋洋地一口气喝光。
毕业分别总是有点伤感，小学生也不例外。不知兴起什么风，同学之间互送起道歉信，谁说过谁的坏话，打过谁的小报告，统统写进信里忏悔，希望同学一场，大家要愉快地、不留遗憾的、好好分别。
我收到了一大摞道歉信，内心很不是滋味，信里大多是说，老师对我这个插班生表扬次数太多，所以对我有点意见。唯有一封道歉信，写道：
对不起，我不该弄坏你的钢笔，藏你的涂改液，撕你的作业本，割坏你的橡皮，往你的后背贴小乌龟，踩你的鞋子……
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坏话，也从来没有找老师告你的状哦！
我噗呲一下笑出声，这潦草的字迹，和信纸上硕大的“道谦信”三个字，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余恒写的！不过，余恒是个善良的小孩呢。
要毕业了，初中不一定再相见，那就好好分别吧！我保管好每一封信，并一一回了同学们，祝他们毕业快乐，未来的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3
初一，我升入了县里最好的加速班，任课老师都是从高中部调过来的，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大家都自认为是一棵学习的好苗子。
我和余恒又成为了同学，只不过被分到不同的班级。据说，余恒语文和英语成绩很差，但是个数学天才，学校破格收了他。
初一的课程相对轻松，但是学习节奏和小学有着天壤之别，我丝毫不敢大意。刚开学，我就铆足了劲，门门功课一丝不苟，就连历史课本，也要每一页都背诵。没过多久，我就戴上了近视眼镜。
同学之间开始传余恒喜欢我，这已是个公开的秘密。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去食堂，余恒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看看我然后拔腿就跑；我去学校便利店看到余恒，他还是拔腿就跑……总之，余恒乐此不疲地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堂而皇之的上演逃跑的戏码。可关键是，他跑什么呢？我被他这种“行为艺术”搞得摸不着头脑。
余恒还是没怎么长高，在校园里我们屡屡撞见，却没有什么交流。他每次施展“行为艺术”，我都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嘲笑他的幼稚。
那年的圣诞节前夕，婶婶和妈妈又闹别扭了，还讽刺她只会生女儿，可是妈妈觉得她的女儿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我回想起在婶婶家寄宿的那一年，小小年纪已经知道要看大人的脸色，心情差爆了。我发了狠，一定要更加努力的学习！
所以，当我在圣诞节那天收到余恒送我的毛绒大熊玩偶的时候，我毫不留情面地把它塞进了垃圾桶。
后来的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场景，不知道用心准备礼物的余恒，看到礼物被人塞进了垃圾桶，是什么心情？应该，很伤心吧。可我也搞不清楚，我和余恒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只是因为听说他喜欢我，而给他的“警告”？亦或是，我要痛下决心好好学习的一种“宣示”？
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余恒的“行为艺术”了，余恒好像从我眼前彻底消失不见了。本来我们也在不同的班级，我也没有心思多想，初中三年我踏踏实实扎根在教室，反复温习功课，眼镜度数越来越深。而每次给妈妈汇报成绩时，成了我最开心的时刻。
初中，我的生活被学习填满，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喜欢”，“喜欢”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喜欢”，离我很远很远……
4
初三毕业后，我们疯狂玩了两个月，升入小县城里唯一的高中。为了好好学习，我选择了在学校寄宿。
我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可人群中还是个小个子。我懂得了衣服要干净整洁，要经常刷鞋，要把头发打理干净，我甚至偷偷把不整齐的几根眉毛给拔掉了。总之，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可也仅限于此。
开学没多久，在班里几名活泼的小女生影响下，我也活泼起来。课下，我们三五成群，趴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看校园里来来回回的人。
那是一个风特别温柔的春日，小草萌芽，树叶抽新，我们穿着单薄的蓝色校服，一边拨弄着自己的刘海，一边朝楼下张望。在几名女生的惊呼中，我确定，以及肯定，楼下走进教学楼的那个男孩就是余恒。
余恒在两个月的暑假中，疯狂长个。到高中，他已经身高一米八了。他穿一件纯白色的连帽卫衣，宽宽的肩膀，撑起来甚是好看。余恒还是白白净净的，模样也没变多少，只是个子长高了，骨架变大了，由小男孩变成大男孩了。
不知怎的，我的心脏莫名突突了几下，脸颊像发烧的感觉。接下来的一整节英语课，我都在反复回想余恒穿过校园，在那不足百米的路上，一步一步走进教学楼的情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叫做青春期的悸动。
不出一天，我那几个小姐妹，便打听出余恒的小道消息：余恒，身高一米八二，金牛座。人在高一.九班，特别聪明，拿过奥数竞赛一等奖。爱打篮球，还会玩滑板。唯一的不足就是仗着有点小聪明，不怎么学习，成绩不上不下的。
而我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中迅速意识到，只要去楼下上厕所，就能经过他的教室。
我喝水的次数多了起来，每堂课结束都要跑厕所。我嫌楼上的厕所拥挤，每次都要去楼下。这样，我就可以来到余恒的教室，然后尽量用最慢的步伐，经过余恒的教室窗户，看看余恒在什么位置、在干什么？
果然，余恒坐到了教室最后面的位置，桌面的书不够整洁，几支笔散乱在桌面上，杯子是白色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熊摆件。他还是喜欢打打闹闹，喜欢在教室门口瞎晃，比起小学和初中，性子收敛了许多。
我利用周末回家的时间，用手机加了余恒的QQ，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同学，搞到他的QQ并不难。好友验证很快就通过了，可是余恒从来没有给我发过一条消息，我们彼此在各自的列表中安静地躺着。
高一，我疯狂爱上了喝旺仔牛奶，在日复一日的课间休息十分钟，我几乎都用来秘密关注余恒的一举一动，我乐此不疲，让余恒这个名字，占据着自己的心意。
很遗憾，余恒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的目光，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甚至可以说无视。
5
高二一开学，摸底考试让我措手不及。我的成绩下滑的厉害，被踢出了班级前十名的阵列。
成绩出来后，我的心情一度很低落，常常觉得紧张焦虑和一阵阵压迫感，我的额头悄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青春痘，身上的肉肉也开始涨起来，我用厚厚的刘海遮住额头，穿起了肥大宽松的外套，再加上厚厚的小眼镜，不用猜，我一定丑爆了。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沉下心来专心学习，下一次考试一定要追赶回来。连续一个星期，我不再跑楼下的厕所，也抑制住那颗隐约跳动的心。
也是一个星期后，周末休息日晚上，躺在家里床上的我，收到了一条QQ消息，是余恒。
我一惊，从床上跳起来。
余恒：“在吗？”
我：“嗯？在。”
余恒：“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心情不好？”
我：“啊？”
余恒：“因为你已经有一个星期不‘偷窥’我了。”
我瞬间羞愧难当，脸臊得通红，没想到余恒知道我的小秘密，并直截了当戳穿了我。
余恒说，下周一想见我一面，有话对我说。我说“好！”并心花怒放。
6
周一的最后两节课是物理连堂，我在最容易催眠的这两堂课上，眼睛明亮有神，听讲分外认真。
下了晚自习，为了掩人耳目，我拖拖拉拉在教室坐到只剩我一个人，才慢吞吞下了楼。
在楼梯口，余恒似乎已经等了一会。我看到他，整个人紧张到手心冒汗。
而余恒，似乎很轻松。他朝我走来，昏暗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将矮小的我遮住，余恒再也不是那个跟我一般高的同桌了。
而他一开口，低沉的男中音有点震惊到我，因为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课堂上叽叽喳喳的样子。人总要长大，不知不觉，余恒已经瘦瘦高高，经过了变声期，越来越接近大人的模样。
“我要跟你说两件事。第一件事，初中时，我把我最好的朋友大熊送给你，你却丢进垃圾桶了。你没有礼貌，我很生气。”余恒顿了顿，“第二件事，现在我原谅你了。”
眼前的大男孩，表情如释重负，像是埋藏在心底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交代。
我脸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我懊恼、自责，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因为我的粗鲁无礼和傲慢，我伤害了他，可我连句最简单的对不起，都不曾说过。而现在，我似乎喜欢上了他，可是我太差劲了，我不配。
我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郑重其事地对余恒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早该跟你道歉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可能我当时太小了，不懂事。”
希望这句迟到的对不起，能够让余恒的心里，好受一点。可是，我应不应该努力收起自己的这份喜欢？
正当我思绪混乱之时，余恒又说：“整个高一，下了课你就在我教室门前晃悠。意思应该就是找机会给我道歉吧？我看在你是女生比较矜持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不过……最近你不晃悠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余恒摸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我告诉他，上个星期太忙了，要赶很多很多试卷。
“那你这个星期，还忙吗？”余恒低头看着鞋子说道。
“或许……我也不知道。”
分别时，余恒从兜里掏出一罐旺仔牛奶递给我，他说太甜了齁嗓子。
7
从那次“冰释前嫌”的见面以后，我和余恒之间有了两个进展。
第一，在我百般纠结以后，我决定将每天上厕所地点，还是固定在楼下。这样，我就可以在学习之余，还能看看余恒。而我每次下楼，余恒要么倚在教室门口，要么趴在窗前，他不再装作看不见我，而像是等着我来。有好几次，我们四目相对，然后我脸红着逃跑。
第二，每个周末回家，我都能和余恒在QQ上打趣几句，聊聊学习和生活上的小事。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算不上是好朋友，更谈不上那种亲密的关系，就像不约而同陷入了某种小心翼翼的情愫之中。
高三，大家都紧张了起来。老师讲课内容越来越多，节奏越来越快，试卷怎么都做不完。我倍感压力，晚自习结束以后，又给自己设半个小时的自习时间。
我的成绩又稳定回前三名，额头上的青春痘依旧还在，只是头发长了许多。
余恒的成绩不上不下，他从来都是对学业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忧心忡忡。我希望这么聪明的余恒，一定要考上一所极好的大学。于是我特意在大课间的间隙，专门去找了他，我郑重其事告诉他，要好好学习才行。
余恒歪着头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我，问：“要考到多少名才可以？”
我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告诉他：“你这么聪明，应该考进年级前十。”
“太难了吧，我还没进过班里前十呢！”余恒歪着嘴，一副不可能的表情。
“那你先进班里前十吧！”我丢下这句话，就跑回了教室。
高三的冬天，大家没事从不外面瞎跑，全部整整齐齐坐在教室用功学习，几十个人的教室，一点儿都不冷。大家哈着热气，奋笔疾书，干劲十足，纷纷向往着各自的未来。
余恒在QQ上问我，如果他考进班里前十，我可不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我说十个都行！
我期待着明年夏天，高考的结束。我要正式跟余恒告白，无论如何我都要告诉他，我喜欢他的这份心意。
高三第一次月考，余恒果然考进了班级前十。他特意爬上楼来到我的教室门口，亲口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恭喜！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你这么聪明，一旦用起功，就是一匹黑马！”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白净的男孩，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那么……还记得你欠我一个愿望吗？”余恒眨巴眨巴大眼睛，浓密的眼睫毛戳到我的心窝窝，多么明媚的男孩！
“你说！”
“晚自习结束以后，小操场门口的石板凳见。”
整个晚自习，我疯狂刷了两套物理题，还是不能平复怦怦直跳的心脏。余恒，到底有什么愿望？
晚自习结束，我冲出了教室。当我到达小操场门口的石板凳前时，我发现余恒好像还没来。我拍拍自己的胸口，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紧张。
两分钟后，余恒慢吞吞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