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
【西柚小姐，我已经到了，请问您在里面了吗？】
阿灿手指熟练地发送了这条信息。
他站在滨江的一家咖啡店前。十二月的雨水和冷风一同摧残着他单薄的着装。为了好看，他没有穿厚外套；因为另一个难言之隐，他连雨伞都没有带，尽管他出门前清清楚楚地看到窗外在下雨。
他浑身都湿透了，无助地站在门口瑟瑟发抖。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走进咖啡店里的，可是他不想像一只没头苍蝇那样在店里找人，然后引来店员的目光和询问。阿灿是一个非常不善言语的人，如果有服务员说出“您需要帮忙吗”这样的话来，他就会紧张得不行，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话。
面对普通人——朋友或是街上的陌生人——他同样少言寡语，可是并不会有任何恐惧；可若是遇上了“有关人员”——也就是带着职称的家伙们——哪怕是服务员、收银员这类的，他都会像一个小孩站在教导主任面前那样表现得过于拘谨，全然忘了自己是无辜的这一回事。父亲就是这样才让他承认了许多并不是他自己犯下的罪行。
阿灿站在店门口，尽管上方有伸缩棚，可是不巧风向对着自己，雨水还是热情地拥抱了过来。再等一分钟，如果没有回复的话，就进去。刚有了这个想法，手机就振动了，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发信人为“西柚小姐”。阿灿不禁觉得，要是自己早一点有这个想法的话，那条信息肯定也会早一点到的。他像相信二二得四一样相信了。
西柚说她已经在店里了，坐的是一张小圆桌，视线正对对面的炸鸡店。阿亮在进店前先确认了一下炸鸡店的位置，然后精确地分析了西柚小姐在咖啡店内的位置。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自己能不与任何人交谈就在小圆桌边坐下来，可是他才刚进门，计划就泡汤了。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一位女服务生热情地问道。阿灿僵住了，他露出了小孩子才有的愧疚的委屈的表情。服务生也被这位客人吓坏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十秒钟，直到窗边的一张桌子那儿传来了响亮的招呼声。
“这边！呀，你怎么湿成这样啊？”往那边转过头去，西柚小姐正大大咧咧地招着手，脸上是她标志性的露齿笑容。服务生趁这个机会赶紧脱身，不想再与这位奇怪的顾客多待一秒。阿灿也舒了一口气，一刻也没有等地往西柚小姐那边走去。
可是，刚在座位上坐下，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人也是一个“有关人员”。她可是一位拥有“主播”称号的女人，光是这个“主”字，就让阿灿倍感压力。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可是来当我老师的。”西柚把座位挪到了阿灿的边上，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我们已经视频过了，你应该已经对我的脸很习惯了才对，为什么还是紧张？难不成不开美颜真的有这么大的区别嘛？”
关于这一点，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不过阿灿一直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她的脸，连核实的机会都没有。此刻，被她这样一问，实在有种被老师问“你是不是不打算高考了”的感觉。
“没......没有。”他好不容易挤出了两个字来。
“那我们就开始吧！”
大概是一星期以前，阿灿刚刚收到了面试失败的消息，由于没有毕业证书，他无法成为这所机构的英语老师。尽管在面试时，他讲着一口流利标准的英式英语，和那些连girl都读不准的英语专业毕业生比起来，究竟谁更够格其实再明显不过了。
这是他两个月来第四十次面试失败。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独自一人住在合租房的小房间里，阿灿明白自己这下得回家了。在父母的同意下离家出走，是二十年来他做过的最叛逆的事。可是落到这个地步，回去免不了要被父亲狠狠教训一顿。
“你要是混不进教育局，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这是两个月前父亲说的话。
阿灿之所以害怕有关人员，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位被称作父亲的有关人员一手造成的。
这位五十岁的老酒鬼，平日里不仅好吃懒做，还欠下不少债款，却热衷于育人的事业。他在阿灿很小的时候，就神志不清地说着“你要无条件服从包括我在内的权威”这种话，然后用暴力的手段迫使阿灿相信这和“爱国”有着什么决定性的联系。
他完全不信自己这一套，欠前雇主的几千块酒钱已经三年了，却还一分没有还。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在毫无反抗之力的儿子面前以“爱国”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耀武扬威，说出这种话时甚至还被自己感动到了。
如今，就力量上来看，年轻气盛的阿灿早已经没有惧怕那个半死不活的老酒鬼的理由了，可是，只要想起那含着痰的声音，他还是会直冒冷汗。
他逃避的方式，就是看网上的直播。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只有年轻貌美的女人才有让他忘记苦恼的魔力。
西柚小姐就是在这时出现的。西柚小姐的直播间名叫《黑丝姐姐教你说英语》。直播的内容，不言而喻，就是穿黑丝袜的女人，教你说英文。
看到这样的标题，还有封面上的长腿美女，阿亮没有思考就点进去了。
“别装模作样了，没有人是来学英语的。”“我是来学英语的！”“小姐姐你能做我的线下老师吗？”“发音还没有我标准。”“摄像头再往下面一点啦！”“能不能把丝袜脱了？”“能不能把头发放下来，戴眼镜？”
不到二十分钟，西柚就下播了。她没有办法在弹幕中坚持下去。刚刚开播的女主播为了吸引流量，常常会带着期待与不安的心理，把自己的底线往下挪几公分，随后才发现自己不仅受不了随之而来的胡烟瘴气，就连自己在做的事也同样无法忍受。
西柚把笔记本电脑屏幕猛地一砸前，最后一次阅读自己的房间名，感到无比恶心，还有一种父母看着孩子走上歪路的心情。主播因为情绪原因下播这种事，阿灿早就看惯了。不过，那天他格外地富有同情心，他给西柚写了长长的一段私信。这也造成了如今他们相对而坐的这一幕。
“那我不能说I'mfine,thankyou咯？”西柚大吃一惊。
“也不是啦，你可以说，语法上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外国人很少这么回答。一般都会用ok,good,great,awesome之类的。”
不久前，阿灿还畏畏缩缩的。西柚再三提醒了灿，他是她的老师，因此他才是拥有权威的一方。确定了这一点后，阿灿说话变得轻松多了。
“awesome是什么鬼？”
“不是鬼，就是很好的意思啦。现在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能用awesome来形容。”
“Hmmm，我知道啦。”突然，西柚用力合上了笔记本，吞下一大口拿铁，目光严肃地说道：“阿灿啊，我跟你说个事。”
“嗯？”西柚示意阿灿把脸凑近点，然后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起话来，弄得阿灿耳朵痒痒的，有些舒服。“你看到对面那家炸鸡店了嘛？”
阿灿点了点头。
“现在是——”西柚一边拉长音一边看了看手表，“北京时间下午4点25分。”
“这和炸鸡店有什么关系？”阿灿感到莫名其妙。
西柚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绵袋，将它塞进了阿灿的手里。“再过大概半小时，我要你拿着这个，和我一起走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
“问什么问！你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西柚猛地叫道，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阿灿刚刚建立的自信就被破坏了，地位的天平又一次倾斜，他的心脏突然间有坠落的感觉。
就在他结巴着想要说出“好”的时候，西柚小姐又开口了：“你这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废物，要不是因为我可怜你的话，你现在就成要饭的了！”
阿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人，真的是一个星期以来，和自己每天谈心的西柚小姐吗？即便是今天，直到一分钟前为止，她还是一个热情友好的女孩子啊。阿灿甚至想过有一天能和面前的主播小姐交往。这当然只是幻想。在她面前，自己就连头也不敢抬起来，自己不过是一个连服务员都会怕的男人......
“对不起，西柚......小姐，我全都......听你的。”
小绵袋拿在手里软软的，非常舒服，可是，握紧后可以明显感觉到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尖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