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浮浮沉沉的天似是一眼忘不穿,折了株海棠插在瓷瓶里,掰着手指头算算,离我计划的日子不远,便吩咐着底下的小妖,将洞里收拾了干净。
小妖们高高兴兴领了差事,各自忙碌了去,只剩老军师杵着拐棍颤颤巍巍同我行了一礼,压了声音道:“大王可是要迎贵客?”
我点了点头,继续吩咐道:“叫小的们蓄精养锐,明日陪大王我劫个人回来。”
军师诧异不已,来来回回走了半盏茶功夫,这才开了口:“大王所说,可是那唐僧?”
我点了点头,思了片刻:“正是。”
军师面色一白,扯着我的裙摆欲哭无泪:“大王,莫在太岁头上动土,此事做不得做不得。且不说那猴子多大本领,就凭着上头有人罩着,这唐僧也是万万动不得啊。”
我自是知晓那唐僧动不得,奈何我奉天命下凡,也只能硬着头皮与那猴子斗上一斗。说到底,这还得怪那天帝老儿,非得要给他们个苦头吃。
众仙家各自不愿,这左推右推,便推到我那倒霉父亲的头上。父亲百口莫辩,正待推辞,却听得司命嘿嘿一笑,说什么我欠了那猴子个人情,现下下凡还了,算是大功德一件。
便这般,这等苦差事好死不死落在我的头上。唉,着实一把辛酸泪呐!
我摇了摇头:“军师可就不知,依着那猴子性子,迟早端了这里,到时候小的们无家可归,可见可怜。这不劫是死耶,劫也是死耶,何不先下手为强?”
军师有些担忧道:“可那猴子?大王如何对付?”
我干咳几声,随手掏出捆仙绳道:“有此物,那猴子决计跑不了。”
军师见罢,半信半疑,终是勉强将这事应了下来。
2.
第二日一早,我随小的们一同蹲在草丛里埋伏了半日光景,终于等到那猴子离了去。我暗自窃喜,抄起家伙正要上前,耳边却隔空传来清酒那欠扁的声音。
“我说桃久,司命书中可不是这般记载的,你若是贸然行事,怕是连天宫的大门也进不去。”
我暗骂一声,暗自使了个法术定住周围小妖,随即化了个分身跑到清酒那处。远远就瞧见清酒斜躺在合欢树上,我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指着清酒的鼻尖便破口大骂:“你我好歹同门一场,怎的如今不帮我?反倒大老远跑过来寒碜我?”
清酒懒洋洋起了身,叼着一撮狗尾巴草,吊儿郎当道:“我的乖乖小师妹,天地良心,你师兄我大老远跑来,你不欢迎也就罢了,还狗咬吕洞宾。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切不可用妄用仙法行事,暴露了仙家身份,不然,这九九八十一劫天雷可不是那么好渡的。”说完,他将怀中那厚厚的一本册子丢下来,我不解接过,却见书中赫然写道:白虎岭有女白骨,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后三戏大圣,欲捕金蝉长生不老,企图离间师徒二人,遂死。
读到此处,我不由老泪纵横,去他的三戏大圣,去他的长生不老,去他的挑拨离间。我不过奉天命行事,这司命竟趁着我下凡还债,把我的命格写的如此凄惨,若日后重返天宫,我定要同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我正暗自伤感,却听清酒清朗笑了几声,方才开口道:“桃久,近来得了个小道消息,听说这三戏大圣里颇有文章。说的直白了,你要被那猴子打上三棒,才能重返天庭。”
什么?这一棒打不死,还要连挨三棒?到底什么仇怨耶?我越想越气,一脚踹在合欢树上,只见那合欢树摇摇晃晃颤抖了几下,满树的叶散了一地,清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顺势摔了个狗吃屎。
“活该。”
我幸灾乐祸笑了几声,又见时候不早,怕那猴子早早回来不好下手,索性收了分身,按照《司命簿》所言,化作一妙龄村姑,携着满篮子癞蛤蟆,莲步款款直奔唐僧。两步未至,一道佛光将我挡了回去,我心有不甘,又不能用仙术,只得假装柔弱蹲在地上,哭声连连。
唐僧本就好骗,外加几个愚笨的徒儿,皆被我哄得服服帖帖,只当我是个凭空而来的女菩萨。我抿唇一笑,眼见唐僧就要钻进陷阱里,不想那猴子凭空而来,只一棒,便将我的魂魄震了出去。
“你是哪路的妖怪,怎么带着一股子仙气?”那猴子死死揪住我的衣衫,不停地质问我。
好在我及时掐了个隐身术,现下也只有那猴子能瞥见我的真身,不然我这离间师徒的阴谋怕是早早败露了去。恐那猴子纠缠不清,我情急之下咬了那猴子一口,趁他错愕的功夫,化作一阵风慌忙逃了去。
这一劫,算是安然过了。
如今,还剩两劫。
3.
又须臾过了几日光景,我左右闲的无所事事,也想不出有什么适当的法子白送一条命。正忧愁着,不想清酒蓦然出现,一折扇敲在我脑门,半开玩笑道:“我的小师妹,这才渡了一劫,你就懒散了?你若是寻不到一个好法子戏弄他师徒几人,不如化作寻女儿的老欧,杵着拐棍满步蹒跚,四处寻觅着出去送饭的女儿。”
我兴高采烈,像遇到救星般抓住清酒,道:“此法甚好!”
同师兄密谋了半盏茶功夫,他送我至山下,我步履匆匆,故意将唐僧撞了。还故意提起前些日子死去的肉身,不想运气不佳,方哭哭啼啼才说了几句,那猴子听得烦躁,一棒子,又把我给结果了。
这猴子,性子忒急躁了。我一面晃晃悠悠弃了肉身,一面飘飘然逃到洞口,不想,那猴子学了聪明,竟尾随了一路。
“你是哪路的仙家,何故如此戏弄我?”他挡了我的去路,眼眸里透着几丝阴鸷。
我左右也不想寻个肉身骗人,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只抱住那猴子哭天喊地:“猴子,再给我一棒吧,我要魂归故里。”
那猴子一脸疑惑看着我,良久,他才慢吞吞开了口:“别人都是拼命求生,不想你却是一心求死。莫不是前些日子老孙下手太重,将你打傻了?”
我抹着眼泪,任他一脸嫌弃,就死死将他抱住,不愿放他离去。
“你,你这,忒不像话。”那猴子窘红了脸,费力将我推开。我岂是那么容易被摆脱的?不过一会子功夫,我又抱住他的腿。如此反反复复,洞里的小妖们听了声响,以为我出了事,乍一看我趴在猴子身上,吓得战战兢兢站成两排。
猴子大约也是累了,索性就那样和我僵持了三日三夜,却始终不给我最后一棒。
我愤懑不已,坐在石头上拿着枯枝写写画画:“你这猴子太不通情达理,既都打死我两次,再多一次,那又何妨。”
猴子不理会我,只当我脑袋糊涂了。我哪里肯依,这左思右想,又化成老头去找唐僧,打算故技重施,逼着那猴子敲下这棒子。
行至半路,被那猴子绑了回去。
衣袂飘飘中,他化了翩翩公子,比起师兄清酒,竟还美上几分。不同于师兄的纨绔,他身上的那股放荡不羁浑然天成,仔细了察觉,其实还有几分清冽。我不由唏嘘不已,现在看来,他这美猴王的称谓名副其实。
“你怎的又去寻我师父?”他将我放下,语气带着几许责备。
我拉住他的衣袖,半开玩笑道:“谁叫你还不打死我,你若依了我,我便不再去骚扰你师父。”
他一脸无奈,终是拗不过我,最后到底是应承了下来。听罢,我兴奋的连夜不睡,硬是拉着猴子陪我看了一晚的星星,殊不知自己这几日下凡损了不少修为,竟趴在他的肩头沉沉睡了去。
之后的几日,那猴子仍旧住在这里,后来渐渐没了踪迹,只依稀听得小妖们说,唐僧将他赶了出来,他只身一人回了花果山。我到底还是心慈手软,虽说做了这拆桥的勾当,到底还是不忍他因我受了牵连。自己央求着清酒同我演了出折子戏。
清酒变成那猴子,而我仍旧做我的妖,仍旧按照司命所写,贼心不死,最终作茧自缚。
4.
第三次的命,是我自己弄没的。我晓得,回了天宫,我将是什么后果。
猴子赶来的时候,我在地上放了一堆白骨,然后头也不回了天庭。那日,天帝大怒,九九八十一劫天雷劈在我身上,我缩在天牢的角落里,伤痕累累。那时候,我总会怀念在白虎岭的日子,总觉得那里的酒最好喝,不像天宫的酒,太过苦涩。
清酒可怜我,总带来瑶池那上好的桃花酿,有时候,他也叹息连连,最后只问:“桃久,他成佛成仙,你却为他入阿鼻地狱,值吗?”
我鼻头一酸,吸了几口气:“地狱也不错啊,起码还可以等人度我。”
清酒一脸恨铁不成钢,只留下那坛子美酒,就独自离了去。于是,这偌大的牢房,又只剩下我一人。我虚弱躺在地上,身上的火辣辣的疼,也不知这样迷迷糊糊过了几日,再次醒来时,我被丢到奈何桥,日日清洗着桥梁。
大抵那猴子过意不去,他踩着云头来到我身侧,像初见时那般,纨绔不化背着那根铁棒,穿的不过是那件虎皮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他慢慢走到我身侧,脸上满是化不开的愁苦,良久,他开了口,声音却极为苦涩:“桃久,等我渡你。”
我忍住眼泪投进他的怀里,哽咽着:“猴子,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