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人生

作者:姑苏小太爷 时间:2020-02-13 20:33:29 分类: 世情 知识问答

1

隔壁的阿婆死了,八十三岁。不像前两回,这次是真死了。

当唢呐与爆竹的声响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山村里晕开死人的消息时,原本幽静的村子突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可惜,村子里刚电死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已经热闹过一回的村里人在轮到阿婆的葬礼时,情绪就显得平淡了许多。

好在她的两个女儿蜷在棺材边上哭得真真切切,引得几位多愁善感的老人家也跟着在阿婆的灵柩前死狐悲似的抹了抹眼泪。

而这幅场景,却是像极了阿婆第一次死去的时候。

1998年的夏天,一场滔天洪水过后,隔壁的阿公突发急病,从确诊到阿公离世仅用了七天。

村里人也是从阿公死后才得知了癌症中还有一种名为肠癌的类别。

那天清晨,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的阿公捂着肚子,伴着脸上豆大的汗珠颤了颤干裂的嘴唇,在医院的病床上对边上的人吐出了他的遗言:想吃个梨子。

等他魂归西府时,儿媳买的梨子还在路上……

阿公的人生就此完结,但远在村中的阿婆却依旧像往常一样,在一群吠的喧闹中开始了她新的一天。

当护送着阿公遗体的面包车进村时,阿婆正在菜园里摘菜。

车子进村时,大儿子远远瞧见了老娘,便叫停了面包车,让同族的一位婶子先到菜园去稳住老娘的情绪。

但那位婶子却是个感性的人,一见着阿婆就来了个‘欲语泪先流’。还没等婶子抹去眼泪,阿婆便闷头载倒在了田埂上,尖锐的石头磕在阿婆头上,差点让大儿子痛失双亲。

等阿婆再醒来时,堂屋里已布好了灵堂,这一声唢呐便从二十年前一直吹到了今天。

只不过棺中人,已经从阿公变成了阿婆。

阿公出殡时是个晴天,那时,阿婆跪在墓坑前,抱着阿公的棺椁死活不愿让其下葬,同村的妇人便七嘴八舌地劝慰:“你看这么大太阳,你老汉早想走了。”

乡人迷信,曾有传言:逝者若不舍,棺起雨不歇。

这传言村中人人知晓,但此情此景,说出这话来却是字字诛心。

因为出身不好,在七十年代的那一场动荡之后,阿婆便时时担心阿公会弃她而去,战战兢兢数十年,不成想这一担心最终还是应在了别人口中。

妇人们这番劝说后,阿婆便真的收起了眼泪,也不再有任何言语,只是在一旁茫然地看着阿公的棺木入坑,又木讷地看着儿子们用黄土将棺木上最后一片漆黑掩盖,最后在阿公的坟堆成型之后又被人麻木地牵回了家。

之后,阿婆便一直是这幅样子,村里便有人说是阿公把阿婆的魂带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被磕坏了脑子。

不管怎么样,总之是不似从前。

阿婆的又一次死去,是在十年后的一通电话中。

“你娘疯了!”

“我现在回来!”

打这通电话的是阿公同母异父的兄弟,接这通电话的是阿婆的大儿子。

疯了,是村里人对阿婆行为的定义,而医学上对这种情况则称之为阿尔兹海默症,通俗点说是老年痴呆。

或许是饮水同源的缘故,像阿婆这样突然疯了的老人,村里还有很多。

他们和阿婆一样,都是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突然老去,然后又突然的疯掉,然后再悄无声息的死去。

但阿婆又与他们不同,因为她的儿子们想要自己也得善终,所以会经常回村里去看一下老人家,也算是给自家后辈们做个榜样。

也正因为如此,阿婆比其他的老人疯得更有节奏。

阿婆‘疯’得并不像其他老人那样突然,追根溯源的话,她染上这疯病,是在阿公死后不久。

那时,随着阿公离世,村里宗族氏的生活方式也随之埋入尘土。

阿公死后,村里的年轻人也相继离开了村子,有的随着阿婆的大儿子去了县城,有的则和他家的小儿子一同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当年轻人撤离以后,我们这些留守的小孩儿便主导了村里的生活。

留守的生活,本该是我们这代人不愿提及的童年记忆,但我的童年因为有阿婆出没,变得实在难以忘记。

在我六岁那年,大队上那个开了半年不到的幼儿园因老师怀孕无疾而终,我们也因此被迫跳级,匆匆开始了九年义务教育。

但我们上学时,阿婆的孙子阿才却并不到入学的年纪,按规矩他只能在家再等一年,但在开学一个月以后,我还是在学校看见了他。

那天早上,阿婆带着阿才倚在校门口,当着全校百余师生的面把她那个当校长的侄子骂得是狗血淋头。

下午,阿才便出现在了我们班。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强权政治,但那却是我第一次领教阿婆的骂人这件事上的天赋异禀。

只是没过多久,阿婆便又在村里施展了这一绝技。

因为阿才比我们上学要晚,老师便让与他有亲的我教他规矩。但这小子憨得很,规矩没学会几条,睡觉倒是格外的积极。而且阿才睡觉从来不分时间和场合,全凭自己的心意想睡就睡。

因为上面有人,老师们也不好管教,只能任其为之。权当他是个明年才会转正的实习生。

但小孩子们不管这些,私下里便给阿才起了个“懒”的诨号。

然而等这个名号传回村时,村里的所有人都因为这声‘懒猪’一起遭了灾。

那天,阿婆站在村口的那根电线杆子下对着空气足足吼了一下午,闹得村中鸡犬不宁。直到夕阳西照,村长打开了电线杆子上每日例行的广播,我们的耳朵才终得自由。

自此之后,村里就没人再敢和阿才玩了,没过多久,阿才就“中邪”了。

阿才中邪之后,阿婆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半路出家的道士来为孙儿招魂。后来村里来了几个游方和尚,阿婆又请了尊菩萨回家坐镇,之后村里的女人们从外面带回天主耶稣,阿婆也跟着捐了不少钱。

然而,尽管阿婆将东西方的神都拜了个遍,阿才的魂也没被招回来,小孩儿依旧是不爱说话,甚至变得更加沉闷,有时候,他甚至能对着黑白电视上的雪花点呆坐一下午,或者他会连给堂姐打十来个电话,就为了能听完彩铃里的那首两只蝴蝶。

但彩铃终究唱不到头,反倒是让姐姐疑心自己这个堂弟是不是在农村呆魔怔了。

于是,经过堂姐在家的一番哭求,在阿才四年级的时候,他被伯父带到了县城读书。阿婆虽然舍不得阿才,但终究也知道自己那两个读过书的哥哥如今过得都比自己好,也就只叮嘱了阿才一句“好好读书”就含泪放行了。

而就在阿才离开村子后不久,阿婆疯病初显。

那段时间,阿婆家的电话费突然暴涨,谁也不知道她打了多少个电话出去,也不知道他都打给了谁。只晓得他大儿子在回家交了电话费之后大发雷霆,回头就买了个铁盒子把家里的电话锁了起来,从此这电话只能接,不能打。

后来阿才回来撬了锁,阿婆才说:“幺儿,你教我打电话吧。”

十来岁的少年不谙世事,虽不清楚阿婆的真实意图,但毕竟是奶奶所求,阿才也没理由拒绝。

但很快,少年就放弃了,也因此断绝了自己以后要当老师的远大理想。

少年不擅教授之道,阿婆没有学习之能。十一个数字所组成的手机号便浪费了整个夏天。

然而在问得奶奶要学打电话的缘由之后,少年愣了一下,最终商议而定:以后每周六都给奶奶打电话回来。

当时阿婆说:就想听你说说话。

只因少年一诺,阿婆便多了一个习惯:每周六都不出门,坐在电话旁边等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响起的铃声。

也因为这一承诺,阿才才会在每周五放学之后满县城的找那些电话亭里别人遗留下来的IC卡。

尽管这对祖孙俩的每次通话都在重复着‘吃了吗、还好吗’这样不咸不淡的对话,但这样重复的话,也成了彼此内心的慰藉。

阿婆没有说自己一个人的凄苦,而那小孩也从未跟她讲过寄人篱下的滋味。

再后来,阿婆便忘了电话是为何物,就那样安静的等待,反倒成了习惯。

但在阿婆习惯安静的坐着之前,阿婆其实有一个非常暴躁的阶段,这也是她病发的诱因。

那是在阿才升了初三之后,村里突然流言四起。

流言的起因,是因为村里两个女人吵架,一人在输了骂阵之后,爆出了与她吵架那女人不守妇道的惊村秘闻。

一时间,村里热闹了起来。那些留守妇女人人自危,生怕这把流言之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因为时近年关,村里外出打工的男人们要回来了。

但转瞬间,她们又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将这盆脏水浇向了阿婆。

寡妇门前是非多,哪怕这个寡妇已经年近七十。

那时,村里的女人们翻出了许多旧事,像农忙过后阿婆请那些帮工吃的饭,还有每年阿婆例行给大儿子干爹送的两条芙蓉烟,都成阿婆不守妇道的罪证。

有个心好的,甚至还跑过来向阿婆求证这些事情的真伪。

于是!阿婆摔门而出,再临战场。

尽管那根电线杆子上的喇叭早已沉睡多年,但当阿婆的骂声再次在山谷回荡时,村里人终于意识到,这位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在骂人这件事上,依旧是雄风不减当年。

但阿婆的激烈回应,在那些女人口中,却是坐实了罪证的心虚表现。

“罪证”坐成了“铁证”,而这些铁证,又最终在新年时如数落到了大儿子的那里。

至于大儿子是如何处理此事,外人不得而知,但从那时候起,大儿子回村的次数明显是少了。

大半年后,大儿子终于做通了孙女的思想工作,接老娘入县城。

重修之后的县道,从村子到县城共计八十三公里,满算下来也只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但这八十三公里的路,阿婆却走了近六个小时。

阿婆从没出过远门,也几乎没坐过汽车。车上的气味迫使她只能坐一段车又下来走一段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吐,阿婆到大儿子家时,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然而,阿婆在大儿子家住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因为阿公死得早,这家后辈也没有过赡养老人的经验,连同大儿子在内的所有后辈都以为赡养老人无非只是添双筷子而已。

然而,很多事并不是‘以为’二字就能顺遂心意的。

最先发难的是阿婆的重孙女,小女娃从小生养就在县城,自然不喜欢老人家邋遢的做派,但女娃还算颇有教养,并未当着阿婆直说,只是悄悄告诉了母亲。

但她母亲实在不是一个擅于解决问题的人,一来二去,祖孙三代之间的矛盾渐生,大儿子虽然居中调度,但终究,阿婆并不是一个擅于学习的人。

后来,阿才心疼奶奶的处境,便悄悄地同阿婆讲:“奶奶,我们回去吧。”

孙子开口,老人欣然答应。

紧接着,在重孙女的生日宴上,阿才做了恶人,说出了当时所有人的心声:送奶奶回去吧。

只是阿婆被送回去后没多久,大儿子便接到了那通电话。

等大儿子回到家时,比起在县城时,阿婆已经瘦了许多,蓬乱的头发加上混浊空洞的眼神以及灶台上那早已发霉了的碗筷,都在例证着电话里所说的言语。

阿婆的确是疯了。

看老娘这副模样,大儿子心中不忍,问道:“娘,你这几天吃的啥?”

阿婆看了眼四周,终于不知道这些天自己都吃了什么东西。

或许是吃了,或许是没吃。

看着老娘失魂的模样,大儿子心中一酸,掏出手机给远在南方的兄弟打了个电话,他这兄弟倒也爽快,表示一切都听大哥的安排。

正巧那时阿婆的小女儿割了阑尾在离阿婆不远的镇上休养,大儿子便想出钱让这个妹妹来照顾老娘一段时间,妹妹在电话里也是答应得极为爽快,倒也符合他们一家的性格特征。

但当大哥第二天再联系妹妹时,这个女人已经在去往深圳的火车上了。

行事果决,还真是符合他们一家的性格特征。

而他们五十来年的兄妹情,便也随着大哥挂电话的声响,啪的一声彻底震成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