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泼墨冷夜,长风裂空,清冽寒意,悉数灌入袍中,我心下一凉,拢了拢手中的瑞兽獬豸,抚了抚神兽毛茸茸的小脑袋以示安慰。
“陛下,起风了。”小铃铛一手掌着宫灯,一手为黍国女帝吾弋――也就是我,紧了紧身上貂绒披风。
“你说,渊寒他,是当真走了吗?”我站在黍国最高处的殿宇栏杆前,全然没有听进小铃铛的话,呆滞的目光掠过脚下宫阙连城,空洞的看着前方的黑暗,似问非问,喃喃自语。
片刻的沉默,小铃铛鼓足了勇气,轻声道了句,“圣巫从未骗过陛下。”
我怔了一怔,是啊,他未曾骗过朕,比起欺君罔上,他更擅长的是忤逆、违背朕的旨意。
暗夜空月,枯树寒鸦,清冷中带着份神秘莫测,一如三年前,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2
三年前的那日,是父皇驾崩后的第六日,殿外风霜雪雨,殿内君臣齐在。
“臣渊寒,圣巫族第33代新任族长见过陛下。”渊寒字句铿锵有力,跪地向我伏拜时,我正慵懒的斜卧在朝堂龙座上,右手支着脑袋,仰着脖子,试图叼住左手举着的一挂樱桃。
看着他虽弯腰伏地却风骨傲立的脊背,我突然想逗趣下,“不知爱卿有何专擅?”
“回禀陛下,圣巫族为历代君王卜卦占星,预测国运大势,未曾有失。臣既继承上代族长衣钵,必为陛下测天算运,集福避祸。”渊寒说话时目不斜视,眼神威势凛然,看着他肃穆严正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噗嗤笑了出来,朝堂上众大臣对我此举未有异样。
“如爱卿所言,未卜先知,诸事了如指掌,莫非神人?”我斜眼掠过,有意为难他。
渊寒丝毫不以为意,抬首直直看着我:“回陛下,世间万物皆有其道,臣虽一介凡夫俗子,却愿以毕生所学,全族之力,倾囊相出,只为护圣明君主,一世周全。”渊寒说完此话,大殿之上众人侧目,还不及我发话,皇叔吾闵大声斥喝:“放肆!陛下面前如此大放厥词,莫不是在讽刺陛下并非明君!”
“臣不敢,陛下圣明,心中自有论断,还请闵王莫要曲解臣的意思,让陛下心生嫌隙。”渊寒立直脊背,字正腔圆,面不改色。
“大胆渊寒,区区一个巫族族长,竟敢在殿前口出狂言,圣巫族对皇族向来恭敬有加,莫非你这族长是谋逆而来的!”皇叔吾闵勃然大怒。
渊寒未看皇叔一眼,依然目视前方,与我视线相触,灼灼于心:“圣巫族中确有谋逆反叛之徒,却非臣,先皇手谕亲封臣为新任族长,在明君座下,匡扶正道,铲奸除佞,力虽绵薄,如萤火之光却也生生不息。”语罢,渊寒竟真从袖笼中拿出一卷玄底明黄诏书,果真是父皇手谕。
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他,不是看他风骨傲如松柏,不是看他眉目坚毅如顽石,不是看他身姿清矍如白鹤,而是看他在强权面前依然淡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态,看他今后会如何护我周全。
我不禁想起父皇垂危之际,榻前含泪抚摸我的额头,郑重其事的嘱托:“弋儿,圣巫族族长渊寒必是可以托付之臣。”能得父皇青眼,我一直心存好奇,这会是何等有为能人。数日来,我让小铃铛极尽可能搜集所有关于渊寒的信息,逐渐拼凑起他的形状,卜算天运独具一格,能将占星与行军布阵相辅相成,三年前在秋鹿一战中以圣巫之名随军而行,观天象夺先机,以一己计谋智退数万精兵。自此一战成名。可惜当年,我在内殿,未能一睹其风采。
在皇叔还欲殿前大发雷霆之际,我收起了顽劣心思,面上尽是一副不耐的样子,皱眉大声嚷道:“罢了罢了,不知何故,今日朕脑仁涨疼,许是食多了樱桃,上火攻心,就此退朝吧!”
六日来,我第一次在众臣面前拂了皇叔的意。
3
我一手扶着前额,不等小铃铛为我开弋清宫的殿门,我便一手推开,奔至雪梅紫檀龙榻上,合着眼,四仰八叉倒了下去。
小铃铛跟在身后,大气不出,脚步急促,叮了哐啷一阵响,又是打水声,一会功夫一块热毛巾便敷在了我的脑门上。烫的我猛一睁眼,从榻上弹坐起来:“小铃铛,你这是做什么!”
小铃铛一副无辜模样:“陛下不是脑仁疼么?”我拿眼直直地瞅着她,她心虚的低下头,半晌开口:“陛下今日朝上失态了。”
听完这话,我像个打蔫的茄子垂下了头,稍许,我直立起身,低头摆弄着玉瓶中那株腊梅,长久轻轻吐出一句,“是朕无能。”
小铃铛闻言赶忙抬头,安抚道:“陛下莫要自轻,可还记得先皇临终遗言,皇叔吾闵多年来妄自尊大,但手握兵权,根基深厚,先皇在时未能将其铲除,却也为陛下甄选出渊寒这等尽忠之臣,陛下当日不也说要韬光养晦,迷惑闵王,难道陛下忘了么?”
“朕没忘,只是闵王他――”提到闵王,我忍不住心中怒气腾腾。
“闵王固然可恶,但是陛下怎么可以为了渊寒得罪了他。”小铃铛继续说着,“方才大殿之上,闵王说要重罚渊寒,陛下何必阻拦。”
“――”我眼眶微红,垂目低声,“渊寒他,是父皇之后,整个朝堂上唯一说要护朕周全的人。”
“所以,陛下不忍心,眼看着他被闵王重罚,所以,陛下忘了初衷,在殿前阻拦闵王。”小铃铛一脸正色,“陛下呀,自先皇驾崩,陛下多日来人前做戏,嬉笑打闹无所事事,今日闵王若是心中起疑,岂不都付诸流水。陛下如此保他一时,又可保得了多久?”
“小铃铛,你说的朕何尝没想到。”我还欲再说,却听有人禀报:圣巫族族长渊寒求见。
4
渊寒来了,身着玄色白鹤朝服,许是走了急,鬓发间染了几片飞雪,眉目坚定似玉雕。看着他正身长立于面前,我却没来由的心中有丝慌乱。
“陛下,恕臣来迟,数月来臣一直在寻此神兽。”说毕,渊寒单手从怀中抱出一只通体黝黑的小兽,两只眼睛异常明亮,似能看清世间险恶。
我童心大起,一扫方才的心神不宁,径直走上前去,小心点了点神兽的额头,在神兽一副鄙夷神态中,不禁好奇更甚,抬头问道,“这,是麒麟?”
渊寒眸中笑意自眼底一闪而过:“这是獬豸。”他目光柔和,将神兽獬豸小心放入我手中。他距我不过咫尺,如此近,而我也终于看到他左臂隐有血迹渗出,未多想君臣之别,我一把抓住他臂膀,看他面上吃痛,听到他轻言带过:“不过是捕获神兽过程中受的一点皮外伤,按照圣巫族古训,此祥兽懂人言知人性,帝王得之,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
看着我一脸不解,渊寒继续柔声道,“先皇手谕,还请陛下过目。”
我接过手谕,看着父皇的字迹,熟悉的铁划银钩,苍劲有力,一如父皇在位期间的铁腕硬朗。我的眼眶竟是湿润了:原来,父皇竟赐你尚方宝剑。
“渊寒――”我讷讷开口。
“陛下,旦有臣一日,便会护陛下一日。”渊寒伏腰,“陛下往后的路,臣必定同行。”
“为何――”不知是殿外光线太过耀眼,还是神兽獬豸在我怀中伸了懒腰,我竟有些恍惚。
“陛下莫要忘了,臣能预测大势,也能卜问前事。陛下所经受的,臣都知晓,”渊寒正义的气息扑面,“陛下无需再如今日朝堂上,站在臣的前面。今后的风雨,都会由臣来挡下。陛下,只需站在臣的身后。臣,必护陛下周全。”
殿外的风雪停歇了,我仿佛看见满宫的腊梅迎霜绽放,分外妖娆。
5
冬去春来,冰消柳飘,花笑鸟叫。
自渊寒拿出父皇手谕,尽管皇叔为首的众臣均惊诧,却也因已成定局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渊寒日日进宫面圣,为我卜卦测运,私下教导我治国安民之法。
在皇叔眼中,这些不过是小孩过家家的把戏,不足为虑,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是黍国大半兵权,朝堂上的日益傲慢无礼,在我面前从不行君臣之礼,便是他最满意的姿态。
我知道,皇叔吾闵要的是,我能禅位于他。他,要天下,更要名正言顺。所以,他一直在等,尽管耐心越来越差,却依然在等。
而他不知道,渊寒每日都会为我带来新笼络的臣子名单,以及他为打击皇叔势力布下的天罗地网,每一步进展都在我们的掌控中,悄然无声的进行。而我,只需每日在众人面前依旧扮的无心天下,只图享乐,对外人宣扬,渊寒的教导不过是陪他作秀罢了,以此骗过皇叔在宫中安插的眼线,稳住皇叔觊觎帝位蠢蠢欲动的心。
如此,相安无事又暗流涌动的岁月,过了将近三年。
6
“朕近日一直思虑不解,究竟如何才能真正君临天下,不受人掣肘?”我看着眼前棋盘,前有虎狼,后无退路,一时举棋不定。
渊寒看着我,眸若星辰,“陛下,不需用兵,您只需善将,此天下便可尽于陛下手中。"
渊寒落下一子,棋盘顿时生机无限,继续道:“天下如这棋盘,每一子皆有其用,善用手中各子,就是陛下最大的胜算。三年来,臣给陛下呈上的名单,陛下须铭记于心。运筹帷幄,可信御史大夫子铭。镇国抚民,可倚副相肖禾。连百万之军,攻无不克,可重将军燎远。此三人,皆人杰,陛下若倾力任用,必能长治久安。"
“我倚重你一人即可,何须记住这许多人。”我的言语中带了些任性。
不料,渊寒竟然眉眼中有了隐怒:“陛下,亲信队伍怎可不培植一二。”
我低下头,有些委屈:“渊寒说过,会同我一路。”
我的耳朵没听错的话,渊寒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陛下,臣必不食言。然臣还想有更多的人能帮臣一道,护陛下周全。”
我面上笑了,心里更是笑意浓浓。我没有告诉他,我其实已经布了一个局。父皇虽然仙逝,但同时很多效忠父皇的嫡系部队和死士暗卫悉数由我接管,皇叔吾闵注重名声,我手下探得消息,无潭谷有九尾神狐出没,这等祥瑞上古神兽,若能拥有,丝毫不亚于獬豸的存在。我已放出消息月余,皇叔必然会亲临无潭谷,只因我已遣人在民间广散传言,得九尾神狐者,此乃天意,天将易主。当昭告天下,这是上天选定的圣明君主,而我也将在民众各方压力下,不得不禅位于他。不费一兵一卒,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得到帝位,正合他意。
在我看来,皇叔真是可笑,一只不存在的神兽而已,即便存在,又怎么可能得之而有天下?信神兽,无知至极。就像獬豸,成日只知在我怀中打滚犯困,丁点看不出它的神仙技能。
而,无潭谷潭深千尺,内有腐蚀,可化人骨于无形。且,皇叔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无潭谷附近埋伏着我众多暗卫,我已有令,但凡有人踏入无潭谷方圆十里,无论是谁,杀无赦。而可靠消息回报,皇叔一干人等已在数日前动身,前往无潭谷,此行必然有去无回。
皇叔一除,我便打算禅位于我心中最有治世之能者,便是他,渊寒。彼时,我还需记住这些人名做甚?
我在心中暗暗欢喜,想尽早看到渊寒赞许的目光,想卸下这一肩重担,交给最擅长的人。
实则,我还有一份私心,如此我当可真正与渊寒并肩走在一起,再不会因世俗而无法僭越礼数半步。
只是,我却不知道,我在布局的同时,渊寒也在排兵布阵,而我们,都想给对方一个安稳盛世,想看到彼此眼中的守护。孰知,最后我们迎来的却是世事难料。
渊寒没有告诉我,他来见我的前一晚,夜观星象有异,帝星有危,摇摇欲坠,急急卜算一卦,数月内,帝王有血光之灾。
7
当我知道渊寒远行的时候,已是数日后。彼时,我正在吃着小铃铛给我剥好的一盘鲜果,红艳欲滴,甜如蜜糖。
我含着鲜果语焉不详:“小铃铛,渊寒身子可好些了,怎么今日又不进宫?”
小铃铛面有迟疑,吞吞吐吐半日:“陛下,圣巫他,他,已经不在帝都了。”
我顿时停了动作,一脸疑惑:“他去哪了?何故未来辞行?”
小铃铛双膝一软,竟是要跪:“陛下,圣巫他,他,他说事出紧急,来不及辞行,让陛下安心在宫中等他归来。”
我隐约觉得事情必然不是这样简单,横眉冷目:“小铃铛,你跟朕说实话,渊寒他,究竟去了哪?”
小铃铛几欲哭了出来:“陛下,奴婢真不知啊。”
那日,我第一次对小铃铛动了私刑。我警告威胁她,虽然我这帝王手无实权,但是要将其赐予太监总管杨连对食还是办得到的。
小铃铛被逼了一日,在看到我亲手写下登基以来的第一份诏书,竟是给她赐婚,盖上印玺的那一刹,她终于跪了下来,泣不成声:“陛下,您不要恨奴婢,千万不要恨奴婢啊!”
我拿着印玺的手突然有些微颤抖,究竟是怎样的情状,竟会让自小伴我长大,待我甚过自身性命的小铃铛如此害怕,有那么一瞬我想放弃知道真相。但是,我还是要知道,世上这个唯一要护我周全的他,到底去了何处?要办何事?
“朕不恨你。”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冷着眼,“只要你如实招来,朕绝不食言。”
小铃铛啜泣不止,“圣巫他,去了无潭谷。”
语毕,我手中印玺落地,周身冰冷,手指尖颤抖不止,连话都说不清了:“小铃铛,你,为什么不告诉朕,为什么!”我愤怒的抓起小铃铛衣襟,眼泪竟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我几乎是下意识就起身往殿门口冲去,谁知殿门居然有兵士把守,将我拦在了殿内。我回首,满眼不可置信,眼泪还没凝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陛下!渊寒他不过是个臣子,即便臣为君死,那也是天经地义。陛下!您不能忘了先皇的死啊!”小铃铛匍匐在地,磕头至血流。
我恍恍跌落在地,“所以,你们联合起来,把朕关在这宫中,由得他去九死一生是么?小铃铛,你怎可如此对朕?”
小铃铛赤手跪地爬行到我跟前,双手被一地细沙磨的血迹淋淋,环住我的肩膀,声中带泪:“陛下,渊寒此去,皇叔吾闵必死无疑,还有那一干不忠之臣,都会在寒潭谷化为乌有。先皇大仇得报,必能瞑目。陛下,没了渊寒,还有小铃铛在,小铃铛今生都不求出宫,会一生一世守在陛下跟前,陪着陛下走今后的每一条路。”
是的,皇叔毒害父皇,我手无寸兵即便知道了真相,却也奈他不何。如今,渊寒替我送他上路,机不可失,父皇终于可以瞑目。而我付出的,却是另一个挚爱。
“渊寒他,知道朕设计的无潭谷一事么?”我要知道事情全貌,心中突然镇定下来,沉声问着小铃铛。
那日余晖点点,我听着小铃铛复述几天前的故事,恍如隔世。
8
数日前
“陛下睡下了么?”渊寒在殿外小声问着小铃铛。
小铃铛点头如捣蒜,“圣巫何事,我去唤醒陛下?”
“不必了。”渊寒一手挡在小铃铛身前,只是由窗外深深望了殿内一眼,神情复杂。“有一事你务必守口如瓶,若口无遮拦,必会害了陛下性命。”
小铃铛圆睁双眼:“无需圣巫提醒,小铃铛虽无什技能,却一直将陛下看的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
渊寒点点头,“陛下暗中部署无潭谷,放出消息谷中有神兽九尾神狐一事我已知晓,闵王及一干人等已快抵达。”看着小铃铛微张的嘴巴,渊寒睥睨道,“陛下心思单纯,行事简单,连你也跟着这般没脑子么?”
渊寒继续道:“无潭谷确有九尾神狐,陛下怀中的那只獬豸便是我从无潭谷中得来,为得此神兽,我左臂几乎尽废。你可知九尾神狐消息如何放出?便是我圣巫族的反叛投闵王之人,俢廉,也是我的死敌,他虽品行缺失,但天赋异禀。所有民间传言都是真事,我们圣巫族能测天算运,我能卜卦,修廉亦能。得九尾神狐必会有天运将至,届时,乾坤移转,闵王底下兵士皆顺天意之言,拥立闵王,陛下必然江山不稳,性命不保。闵王手中能人异士众多,至于陛下安排在无潭谷的那些暗卫,实在不足一提。”
小铃铛越听越惊,已是合不拢嘴,慌的不知所措。
渊寒紧眉道:“我已为陛下打点朝中大臣,安排一切,人名表早已呈上,你务必让陛下按我嘱咐调遣。我将亲自带人前往无潭谷,如能捕获九尾神狐,也是陛下之福。再不济,也可拖住闵王。”
渊寒临走之前,回头再看了眼弋清宫,最后嘱托了小铃铛一句:“这几日就说我染了风寒,不便进宫。能瞒则瞒,实在瞒不住,待拖过三日,陛下若是知道也无大碍,只是御林军我已安排好,半月内都不得放陛下出宫。”
“若我不能回来,你一定要陪着陛下走完剩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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