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离婚协议书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
面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离开的时候他仍是少年，踌躇满志。现在，岁月已经让他的棱角变得锋利，经历让他的神态从容坚毅，一副姣好的金边眼镜遮掩住他好看的眉眼。
他坐在那里，礼貌而又疏离，双手从容的放在桌子上，眼神定定的看着她。
“当年这一纸婚约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在我们大婚前就已经离开，现在也没有碰过你。我与赵小姐情投意合，想给她一个名分，也不愿再纠缠与你，签了这纸合约，我们都大可以各奔东西。”
她知道他在看她，她却不敢看他。定定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打着补丁的衣角。针脚细密，整洁极了。但是在衣衫革履的他面前，仍是显得些许寒酸。
他就是坐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也掩盖不了他的一身贵气和风度。
“你意下如何？”他皱了皱眉，语气却仍是平缓温和。
他们的确没有任何的亲密举动过。成年后急急忙忙定下婚约，他高中的消息也同时传来。虽然喜上加喜，但他连堂都没有拜过就要去奔赴前程。她知道他一定会是人中龙凤，拿了这些年攒下的盘缠偷偷的托人捎给他，再一路悄悄的送他上了大巴的车子。
他有了前程，她心里也欣喜。他一路往上的消息一层层地传进这个小镇被奔走相告。她也不耐烦的一遍遍听，每一次听到，都觉得心里熨烫极了。
她是他的妻，未过门却明媒正娶的妻。这个小小的镇里的人都知道，她走在街上，大家都会善意地跟她说些关于他的话，再提一些大大小小的美好祝福。
这五年哪怕没有见过他，她也是幸福的。
她捏撮着衣角，慢慢的吐出了几个字。
“那你父母……”
他很快接过了话头:“父母那里我早已去说过。这些年你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他们，我很感激，谢谢你，你辛苦了。”
她左思右想，却觉得没有什么话好反驳，这么多年为人妻，她却依旧是个黄花闺女。她想，她那心心念念缠缠缕缕的思念，一定没有传达到他哪里去罢。
她只好点头，雪白的面在灯光下飞起一片不明的绯红，“我答应你，但是等几日……你走之后，给我一个地址，你走之后我寄给你。”
“好。”他没有催促，写下地址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她终于敢抬头了，看着他逆光出去的背影，挺拔修长，她眼里渗出一片薄薄的泪，又被极快擦干。
她想去看看那个牵绕着他的赵小姐，会是什么样子。
她从檀木箱子里翻出一件折好的白裙子。这是她最贵的一条裙子，修身又清纯。她当时在市场上看见时一眼就看中了，她本来想好，等他回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就穿着这条裙子去接他。她是他们小镇最美的姑娘，她要给他一个最美的笑容。
他悄无声息的来过之后，又匆匆的走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镇子。她一个人，熟门熟路的走到车站买票，这条路她很熟悉，因为他就是沿着这条路离开这里的。她便一遍遍走过，想着他也会迎着这条路走回来
没想到她走过这条路成千上百万次，熟悉到她闭着眼睛也能走的那么多次里，没有一次碰见过他
几年前还是大巴车，现在已经开通了火车。汽笛作响发出隆隆声，她有些怕
一排排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着景色被车窗分割成一格一格的，熟悉的景色逐渐变成不熟悉的样子，她心里的热忱也一点点被冲淡了。
为什么呢？她想，为什么呢。
他不经意间提起赵小姐的那份珍而重之，她觉得荒唐。她愤愤的想，这份协议她一定会签，若是赵小姐不如她，只怪他有眼无珠。若是赵小姐比她好，也不一定适合当他的妻。
她五官柔美，是江南小乡温柔如水的漂亮。从小被母亲教导要三从四德无知是福，她也都应允了。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无修边幅甚至有些疯狂的思念他，这份爱意演变成了求而不得的痴狂，变成了冲动的不甘。
这份冲动支撑着她走到这里，却支撑不了她走下去。她拿出仔细折叠好的协议书看了又看，又叠好放了回去。
她想退缩了。
到站的播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都来到这里了，还是去看看吧，掉头折返显得白来一趟。
已经快到傍晚了，夕阳的余晖的透过丝丝缕缕的云有些暧昧的缠绕下来。她得抓紧时间，不然赶不上晚上的班车。
她攥着地址，一路问了很多人，走了很多弯路。城市的大街小巷和车水马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仔细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址，再看了眼眼前的建筑。她的白裙子已经擦上了城市的污渍。好歹，还是走到了这里。
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进出忙碌，忙的连个眼神都不屑于丢给她。她有些无可奈何，只能偏头打量着内厅，期待着能看到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还不进去呀”背后一个声音明朗的传来。
她有些做贼心虚，又被突然一吓，吓的一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还好有一双柔夷紧紧的扶住了她。
这双手雪白柔嫩，中指上带着一个小巧的钻戒，做工精细，更显得手指纤细修长。她扶她稳的时候，手腕上的两个细翡翠镯子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怎么那么不当心呀，要小心一点，”面前的女生看她站稳后说，“你要进去的话直接进去就好了，来者即是客。”
“赵小姐。”门口忙碌的人看到她来，恭敬的喊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赵小姐。她有点自卑的将长年累于家务针线而粗糙皲裂的手藏在身后，轻声地说了声谢谢，便飞快地跑了。赵小姐愣了一下，探头看了看她离开的方向，也没有多去追究地踏了进去。
她去而复返，悄悄地躲起来看里面觥筹交错的样子。自然也看到了他。他满腹学识的侃侃而谈，赵小姐身着旗袍勾勒出姣好的身材，小鸟依人的靠着他，时不时搭上两句话，却赢得满堂喝彩。
那两个人的影子被绚丽的灯光拉的很长，长到交错在一起，不分你我。
回去的车上，她想起她签好名寄掉的协议书，掉下了一滴眼泪。
她想他一定不记得，两个人都年幼的时候，他把家里的糖果偷来给她，对她说:“小姐姐，你好漂亮，我以后想娶你”
年幼的戏言，年长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