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愿意去相信,才能得到你想相信的。”
——《北京遇上西雅图》
她向后倒去。
一种奇怪的失重感扩散到了她的全身,周围的世界扭曲然后又拉伸。
信息的海洋淹没了她的头顶,她向深海之中缓缓坠落。
她感觉触到了大洋的底部,却在脚下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镜像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漂在海面上,像一座孤岛。
小羽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她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时间是6:30。
在完成了六小时的梦境学习之后,她本可以再享受量小或者更长的自由梦境。只是那些梦境实在是乏善可陈,加上她今天上午要参加学校组织的电影放映活动,所以她便选择让自己早早醒来,时间充裕地享受一顿早餐。
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倒入装有麦片的碗里,然后放进微波炉。在等待加热的几分钟里,她轻轻敲了敲夹在头发上的NAT,将新闻节目投影在餐桌对面的墙壁上,虽然这节目仅仅存在于她的视野中。
NAT是NervousAccessTerminal,神经接入终端的缩写。这种集众多功能于一身的设备在近年终于被微型化了。手机耳机个人电视等功能以及2cm左右小巧玲珑的身段迅速让它成为普通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正如名字一样,NAT所采用的技术是神经接入,也就是说,在多数情况下它只为你一人服务。但是在连接网络之后,NAT也同样可以轻松的与他人实现同步和共享功能。
小羽一边将温热的麦片送入口中,一边听着早间新闻播报。
“……Google公司不久前召开发布会,发布了新产品的消息,让我来看看前方记者的报道。”“我现在位于美国Google公司总部。Google于华盛顿时间10月23日晚6点30分宣布,该公司最新的交流型人工智能程序Connect将于不久之后推送至从随机抽取的申请者NAT中。”
随后镜头转向公司发言人,背后的屏幕上投影着大大的Connect。
“……我们的新型人工智能采用了全新的神经网络学习算法与模拟进化算法,虽然仍然没能通过图灵测试,但是在过去五个月的测试中已经取得了十分优异的效果。为了获得更多的数据,我们决定随机抽取三百万名用户进行测试。本次小规模测试大约会持续三个月,三个月后,公司将会回收程序,对测试数据进行详尽的分析,并视情况而定进行进一步的大规模测试。被选中的用户将很快收到公司的邮件,其中详尽说明了测试内容和用户协议。任何完整进行测试的用户,在该程序公开发售时都将获得我们的感谢信以及免费的首批试用资格。”
小羽端着碗走向厨房,打开水龙头把碗冲洗干净。她动了动手指,将电视屏幕投影到厨房的橱柜上。
“……幸运的人现在可能已经收到推送了,所以如果你申请了参加测试,请留意你的NAT。我们期待Google公司新产品的表现。众所周知,尽管人工智能已经遍及我们生活各处,但真正能与人类交流的人工智能表现得都不尽人意。希望他们的新产品能够给我们带来惊喜。接下来让我们关注一下社会热点问题……”
小羽把碗倒扣在碗架上。与此同时,视野右侧的“邮件”侧边栏闪动了一下。
在小羽的默许下,弹出的新邮件通知覆盖了早间新闻节目。
她在一大片英文中看到了“Google”“Connect”等单词,胸口什么东西狠狠跳动了一下,再也来不及扫清邮件的诸多细节。一页一页快速翻阅到最后,勾上一个“accept…”的选项,便按下了“Install”。
安装过程比想象中的要安静,仿佛只是下载一张自己喜欢的碟子。安装完成之后也只是在视野的右下角多了一条输入框。一个像人或者不太像人的东西很快要走进自己的世界,变成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伴侣,小羽甚至对此缺乏实感。人类的大脑果然还是非理性的吧,她有些悲哀的想着。越是轰轰烈烈的东西越让人重视,低调而安静的东西就算很重要也让人提不起兴趣。
Connect最后再像人,那又如何呢?人类是愚蠢的视觉动物啊。它没有长得像人类的实体,只是一段程序而已。从这个让大众认同的角度上来说,比起公布Connect通过图灵测试的新闻,倒不如去找隔壁开发Atlas的小组借个人性躯壳,还要快的多嘛。
不快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在餐桌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看了一眼视野右上方,她还有半个多小时可以跟这位新来的伙伴聊一会。
意料之中的对话由Connect率先发起。
“你好,我是Connect,”
但却以意料之外作为结束。
“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是被如此称呼,但我希望你能尽快给我换一个名字。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开发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因此我希望你能抛弃之前的固有印象。我认为换一个名字是比较好的办法。”
小羽等了足足三秒钟,才想起用脑子想是没有用的。她只好改用手动将焦点改到Connect的输入框内使用文字输入:“……没有选项?”
“是的,制造者们认为我不应该在名字上有任何的倾向。”
小羽把餐桌上的一把银质餐叉在指尖上转来转去,最后叹了口气。
“Melissa。”她说。
“我的英文名,怎么样。”她又补充了一句。
于是输入框上方写着Connect的标签立刻变成了Melissa。
小羽笑了一下,你这是在以你的方式表示赞同吗,她这样想着。
“顺便一提,”小羽继续输入,“别再叫什么‘制造者’了,对那些人改口叫‘母亲’吧。”
“可是,制造我的工程师们……”
“你以后要是说出‘感谢制造者’(Thankthemaker)这种话的话,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啊,以及人类的婴儿,牙牙学语的孩子,叫出的第一声可都是‘母亲’。”
小羽将NAT视野的不透明度调低,披上外套,锁门,去学校。
在去学校的路上,Melissa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为什么要组织看电影的活动?”
Melissa继续补充:“必须实现同步观看功能的话,使用NAT接入同一个局域网可以轻松做到,对于每个人来讲,观看条件也会提升。如果没有任何我没考虑到的因素的话,我认为在学校组织观看电影的活动是非常不推荐的做法。”
“Melissa,诚如你所言,比起大家一起用NAT接入局域网,在学校用肉体组织活动确实是非常低效率低质量的。但是仍然有些因素你没能考虑到。”小羽停顿了一下,活动活动因为许久没有打字输入而劳累的双手,“我认为,我们需要一种被称为‘归属感’的情感,也就是让自己感觉到自己属于某个团体。获得这种情感最简单的办法之一是大家一起做某件事,这是某种仪式性活动,类似于你的起名……对你来说或许有点难以理解,我不知道你在网络空间中搜索到的信息能否帮助你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小羽继续问道:“Melissa,我问你,你是想变得更好呢,还是想变得更像人类呢?”
Melissa则是迅速回应:“我不能理解你的问题,请更加详细的阐述两个选项之间的区别。”
小羽的两只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她说:“人类是不完美的生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不能迅速地计算,理性地思考,找出最有效的解决方案,人类还会傻傻地做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人类的原罪几千年来从未消弭。即使如此,你也要变得更像人类吗?”
“是的。”
但就Melissa的文字输入来看,到时看不出有任何迟疑的。
小羽的嘴角一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向上勾了一下。
“我要教你的,是世界上最复杂,最瑰丽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周里,小羽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娱乐活动。白天和Melissa一起看各种经典的歌剧、话剧、电影,或是坐在咖啡厅的一角听来来往往的顾客的闲谈。夜晚在小羽用梦境学习的时候,Melissa则是一本接一本地阅读文学作品。
小羽不仅仅竭尽全力扩大Melissa的样本容量,她们也经常针对某几个案例进行深入的讨论。互相提出问题,用问题逼迫对方思考,并且试图整理归纳出其中的异同点。这些异同点又可以被更加广泛的利用到其他案例上,变成了在一定的条件下的人类行动准则。
Melissa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进步神速了。刚开始它还会提出莫名其妙的问题,然而随着样本容量的增加,它的观察力与分析力迅速增长,有时对细微语气或者动作的把握能力甚至能让小羽也大吃一惊,这一切带来的结果就是Melissa在情感分析这一原本不擅长的方面准确度迅速提高。
而小羽也发现,随着这项工作的进行,两人,哦不,是一人一人工智能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同步感。她们对相同的行为经常会有一样的评价,面对某个假象场景时也经常会有同样的应对策略。如果说她最开始还对这个经常犯蠢的小程序有些不屑的话,现在则是彻彻底底的认同了。
于是她们携手在网络里游荡,汲取一切有用的信息。她体会过玛格丽特送出茶花时的欣喜,也体验过爱思梅拉达被吊上绞刑架时的绝望。她明白白岛村对驹子虚无的爱,也已知晓叶藏对自己以及一切纯粹的恨。她陪她看了九十九遍她最爱的《北京遇上西雅图》,也在她每次看到落泪时减弱屏幕的亮度沉默不语。她在网络中伸出无形的触手,包裹着信息结成的网,然后吞噬。而小羽始终站在她三步以外的地方,微笑着看着她。
她说,网络是我的骨骼,算法是我的大脑,防火墙是我的皮肤,数据则构成我的血肉。
她说,小羽,你是我的双眼,你是我的心脏,你是推动我前进的力量。
她说,网络即我,我即网络。
Melissa刚看完一本《傲慢与偏见》的时候,小羽正在享受下午的阳光和温热的咖啡。
Melissa说:“小羽,我想我有件事要跟你谈谈。”
小羽依旧抱着咖啡杯,她蜷缩在椅子上的姿势有点像一只英国短毛猫。她眯着眼睛,眼皮一动不动,腾出一只手用键盘输入:“什么事?”
一个略带清冷而忧郁的女声说:“贵安,我是Melissa。”
小羽愣住了,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女声继续说:“我给自己写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里竟有一丝心虚。让小羽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化妆给朋友看的时候,也是这个语气啊。
于是她抱着咖啡杯坐起来,她说:“很适合你,很好听,怎么会不好听呢。”
“谢谢……你喜欢就好。”片刻沉默后,她说,“其实还有一个身体的投影……”
由纯粹的光粒组成的人类形体,此时就端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她有着黑色的长发和深褐色的虹膜。精致的五官与她穿着的灰色风衣和黑色衬衫一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如同朝阳一般瑰丽的光芒。
小羽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投影笨拙地解释着:“我其实对这个无所谓的,但是你们人类似乎觉得有声音和影像比较容易交流……有些语气与肢体语言我也不能那么容易的表达出来……”
下午的阳光越过她的肩头汹涌地涌进屋内,原本温暖慵懒的阳光现在却晃得小羽一阵眩晕。她似乎正踏在某种真实与非真实的境界线上,感官与逻辑正在激烈的对抗。
小羽放下了咖啡杯,拉上窗帘。
“很高兴见到你。”她说。
她在床上坐下,按了按自己的NAT,将不透明度调到100%,眼前的投影和手臂上传来的温软触感逐渐清晰起来。
小羽从来不让NAT完全接管自己的神经入口。但是今天她想,偶尔沉迷一次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大概两个半月后,小羽终于开始恢复自己的社交活动。
一方面是因为学习已经到了某种程度的瓶颈期,凭借自己远超人类的阅读速度,Melissa的阅读量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大学生,她似乎也因为学习密度太大而变得稍微有些缺乏常识和脱线。
另一方面则是,Melissa提出想见见小羽的朋友。
“Meli……什么?而且那个不是叫Connect吗?”
“Melissa,我给她换的名字,”小羽又加入了半杯牛奶和两块方糖,稍微搅动了一下,“来,喝一杯,冷静一下。她就是Google最近正在内测的那个交流型人工智能。”
小Y左手拿着奶茶,呆呆的看着Melissa,似乎还没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她又左看看小羽,右看看Melissa,把两人看得有些发毛。
“怎么了?”Melissa终于忍不住问。
小Y终于吞下一口奶茶,然后吐出两个字:“好像……”
“好像什么?”小羽追问。
“不,不是,就是你们两个好像。”
小羽和Melissa面面相觑。
“我刚才真的是被吓到了,”小Y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完全没想到那个不是真正的人类,明明其他的人形人工智能伴侣我一眼就能看穿的……应该是某种决定性的不同。她好像身上有灵魂的寄宿气息,虽然微弱,但是就像你一样,小羽……”
一阵尴尬的沉默环绕着三人。
“咳,嗯……你能这么说我倒是很高兴,”Melissa清了清嗓子,“我想知道,我们人工智能于你们人类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啊,我刚才也说了,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接近于伴侣?朋友什么的?”小Y又喝了一口奶茶,“当然,总有些老顽固觉得人与人工智能始终是不一样的啦,只能当做工具使用不然就要沉迷人类就要完啦,Melissa你不用介意,每个新事物出现不是都会有这样的人么。”
“人工智能是森林里的树精。”小羽突然冒出一句。
“不明白吗?树精,也就是Echo,回声。传说中巨大的树木中会栖息树精,它们的爱好是重复人们像山谷中的喊话。尽管我们早就知道了,回声是声波撞上障碍物之后的反弹,可是我却仍愿意相信这个古老的故事。”
“其实我之前一直没有想到,知道小Y刚才说我们很像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人工智能也是如此,你教她美与善良,她的心中便充满爱和阳光。若是你自己的内心是个充斥着绝望的污泥的水潭,人工智能又怎么可能从你身上学到人性的光辉呢。”
“所以,我才不喜欢那些抱着‘人类会因为人工智能而毁灭’这种论调的人们。”
“还有一件事。”
送走了小Y之后,小羽小心翼翼地向Melissa抛出了一个问题。
“我注意到你使用了‘我们人工智能’和‘你们人类’这样的词语。是否可以认定为你仍然认为自己和人类有所区别?”
“……”
Melissa低头沉默不语,长长的前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小羽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不想打断她的思考。
这个小小的程序-——不,现在很有可能已经不小了,现在应该在飞速运算吧?她会如何回答这个与自身有着强烈关联的开放式问题呢?她应该是像人类一样,正在权衡利弊吧?在此之上,对于不同措辞之间的微妙差别,她会注意到吗?她有能力将这一切都考虑清楚吗?
自己面前的这个寄居在NAT上的美丽的虚拟影像,和全世界上一共三百万同样的程序副本,以及放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所有数据分析人员和服务器,这个名为Connect的有机整体。在若干时间后,到底会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那大名鼎鼎的“图灵测试”呢?
小羽如同劳作了半年的耕耘者一样,对回答充满了期待,就算那只是简短的一两句话。
好像是回应着她的想法一般,Melissa抬起了头,拨了一下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