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房客:光明牢狱(第二季终)

来源:岁年网 时间:2018-12-29 07:27:01 分类: 科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 夏

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好久。

归圈后,她便跑到村头等着,土路上的水泥快干裂了,来村的汽车还没有踪影。

心程离开已经十个年头,今天终于要回来了。

当年那场雨中,她来了初潮,却也同一天得知,心程的爸爸恐怕好不了了。上门的医生诊断为胃癌晚期,大概是那几年留下的病根,终归是发作了。知道结果后,他选择拒绝治疗,在心程的陪伴下度过了最后几个月。去世不久后,心程就被城里的姑姑接走了。

走的那天,她一个人躲在房内,哭得和泪人一样。心程也尽是不舍。“木已成舟,该走还是要走,谁也挽留不住,日子还得照常过。”奶奶这样劝她。她也懂,可就是止不住地想。

坚持上完初中,最后她还是不去学校了。不管心程怎么说,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而且,奶奶也老了,地里需要操持,她必须承担这个家。

好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出落成了个大姑娘,虽说不上沉落雁,但也有不少人说媒。乡下到了年纪,不嫁出去会让人笑话。可不管谁来说,她就是不答应,奶奶知道她的心意,索性也就惯着,最后倒也没人提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心程给村里来信了,这可把她高兴坏了。信上说,不久就会回来,要给建设村里出把力,也为了看看乡亲们。信上写了具体的时间,虽然不是寄给她的,但她并不在乎。心程要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从中午等了几个小时,太阳都把她晒得有些发晕,可车还是不见踪影。信上可是说,十二点就会到啊,她想,也许是耽搁了?也许是记错日子了?也许……是不来了?她等得焦急,原地跳起脚来。

正急着呢,认识的伯伯赶来叫她:“翠翠还在这儿干什么呐?家里都快争起来了,还不快点回去看看。

她一听,接心程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兴许是自己记错了呢?她快步跑回家,十来个乡亲看她进了院子,都围了上来。

“翠翠啊,快劝劝你奶奶吧,咱们都劝不动啊。

“是啊,这老法还是你奶奶懂得多,她不带头谁带头啊?”

“翠翠,咱这儿今年旱啊,再不想点辙就饿死了啊。”

原来是祈雨的事。一一应过众人后,她进到里屋,奶奶正坐在老太师椅上,不停地咳嗽,桌上的烟袋锅还飘着一缕轻烟。她赶紧过去拍奶奶的背,直到吐出一口浓痰,奶奶才舒服些。

“翠翠啊,奶奶老了。

“没呢,还不老。”她说道。前一阵她还看见奶奶在刻祈雨的棍子,知道奶奶确实有意,只是最近几天身体差得很,才没答应吧。

门外的人听着咳嗽,也跟着进屋来了,“翠翠她奶奶,您就跳一回吧,我叫小辈们都学着,也别失传了不是?”

“胡说,谁也不许学,我这哪是想学就学的。

“那您这不跳,咱们不也没辙吗?”乡亲们越说越急。

“谁说不跳了,缓上几天,等我好利索了。

“缓上几天咱这庄稼可就都枯死了啊。”

“放屁,老天爷不下雨你能管去。

她听不得奶奶和别人打嘴仗,便凑上去说:“伯伯,奶奶,不然我来跳?”

两边的人都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外面就嚷开了:“翠翠,翠翠奶奶,心程回来啦,来你们家啦。”

她一听,顾不得什么就跑了出去。心程就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绿军装,朝着院里笑眯眯的。她叫了声“心程”,快乐地奔过去,到了跟前却停住了。

心程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同样穿着绿军装的人。一个女人。

她,她是谁?心程和这女人是什么关系?没等她想透,心程已经结实地抱住了她。

“翠翠,好久不见!”心程说完就松开了怀,径直进了院内,声音欢快得不得了,“哟,乡亲们都在呐,大家好!奶奶!”

她木木地站在原地,似乎刚才的拥抱只是幻觉。她仔细观察那个女人,掩藏在军装下的身材很好,皮肤很白,手指纤细小巧。

那女人倒不客气,大大方方上前和她握手,“你好,我是心程的同事,也是她的未婚妻。听说你是她小时候的朋友,见到你很高兴。”

“嗯,嗯……”未婚妻,她想,当然了,怎么可能不是呢。“快……快请进,进来坐。”

女人道过谢,找心程去了。她又愣了一会儿,这才进屋。

心程正握着奶奶的手,和奶奶聊着天。奶奶笑滋滋的,面色也红润许多。

看到她进来,心程起身微笑了下,接着宣布道:“谢谢乡亲们的热情,这次我回来,主要是受到上级的指派。领导知道最近大旱,派我通知大家,村里要采用人工降雨了,请大家做好准备。”

“人工降雨?什么玩意儿?”

“我听说过,好像是把炮弹打天上去,炮弹壳有这么大呢。”

“打天上,就能下雨喽?这不胡闹嘛。”

“大家听我说。催雨的炮弹里装的是碘化银,特殊的化学制剂,凝结空气中的水分,就能下雨了。催雨过程中,如果大家见到没见过的金属东西,千万不要怕,那就是催雨的炮弹。”心程解释道。

奶奶抓着心程的手摇了摇,笑着说:“这哪儿行啊,坏规矩了嘛。是哪儿的雨就该在哪儿下,哪儿有抢老天爷活的。万一那炮弹砸着人,砸着房子可不好。要不跟你们领导说说,咱这儿就不催了?”

心程蹲下劝了起来:“奶奶,话不能这么说。人工催雨是科学,控制天气为人类造福的。”

“唉……我才不信你们那套呢,乱弹琴。

“奶奶。”那女人开口说话了,全屋子人的眼睛一齐集中在她的身上。“奶奶,这可是上面的安排,都是为大家好。您可不愿意做落后分子吧。”

“哟,这妮儿是谁?咋没见过啊?”奶奶像是才看到一样,忙问心程。

心程把那女人拉到身旁,“奶奶,这是我的未婚妻,特地带来见您的。

“奶奶好。您坐的这椅子是黄梨木的吧,是好椅子呢!”女人笑着拉起奶奶的手。

奶奶轻轻甩开手,眼睛却看向了他,“未婚妻?我怎么没听你提过啊?那翠翠呢?”

“翠翠,翠翠怎么了?”心程不明就里。

在场的乡亲们也渐渐讨论起来,她受不了这种场面,早已跑了出去。

心程在那片水塘边找到了她。

“这里变化真大啊。

”他在她身边坐下。水塘几年前被挖大开建鱼塘,今年天旱,水塘已近干涸,塘底到处都是龟裂,几条未长成的鱼晒死在上面。抽水的水管和巨一样瘫在一旁,留下浑浊的痕迹。

她抱着膝盖,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面派我来做工作的,我说过了啊。

“就没,就没有其他的吗……”

心程顿了一下,“有,我要结婚了,希望你和奶奶都能过来。你们是我最挂念的人了。”

“只是这样吗?”她欲言又止,但他足以明白她的意思。

“翠翠,我只当你是亲人,是我最喜欢的小妹妹。

记得吗?那天在这儿,你第一次来月事,我吓坏了……后来,我对自己说,一定要保护你,不再让你受到那样的伤害。”

我当然记得,她默默地想,可你记得吗?那天你跑后,我是多么无助。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晓得你会不会回来。

这些年,不也是一样吗?

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却没什么好等的了。

“我懂。”她最后说。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望着枯死的水塘。

不知过了多久,她掸掸衣服站起身,心程也跟着起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村里,靠近村口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凄惨的叫声。

心程的未婚妻惊慌失措地冲下来,一头扑到心程的怀里,“他们,他们要杀羊。

心程和她对视一眼,拔腿就走。羊圈前,乡亲们正合力把一头枯瘦的羊拖出圈门。

“住手,你们要做什么?”心程连忙问道。

领头的乡亲没有停下,边用力拖着绳子边说道:“翠翠奶奶说的,祈雨要用羊头祭,挑个最老的。

这牲畜快十岁了,也是时候了。”

那羊咩咩叫着,头顶的黑毛快要秃了。

“十岁?”心程回头看向她,“它是……那头羊吗?”

“是。”她答道。

心程连连摇头,“不,这不行,你们都给我住手!你们这是愚昧,是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都赶快给我停下。催雨炮弹上就要打了,都住手!”

“你催你的,我们干我们的,哥几个,给我拉啊。”

几人一齐用力,老羊被彻底拖出了羊圈。几步开外,宰羊的刀已经磨好摆在了石头上。心程还想阻拦,几个老乡亲架住他按到了树上。心程的未婚妻想去扯开他们,可根本没什么用。

看着老羊一点一点被拖向屠刀,心程看着她,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求她劝劝大家,不要杀掉那头羊。

老羊的叫声和心程的喊声交杂在一起,她看着这一幕,站着一动不动,心里嘈杂得不愿听懂。每个人都让我劝劝别人,可谁劝过我啊。好累,太累了。

终于,老羊被拖过去了。羊头被按在石头上,嘴里发出最后一声尖叫。持刀的人手起刀落,心程绝望地大喊。几乎在同时,轰隆声响彻天际,那是炮弹打到了空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只有她没有。她看着那头老羊,看着它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着鲜血从它的脖子里不停涌出,流入桶里。

如此猩红。

大中五年 秋

惊醒时,已是深夜。

方才的梦,吓得李商隐背后发汗。梦中他仍在长安,妻子年纪尚轻。他在廊内徘徊,里屋妻子哀叫连连。是小产。弄婆从门内出来,手中毛巾上是未成形的肉胎,血红的脐带盘成一团。妻子面色惨白,双腿间尽是血迹。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开城四年,他通过了授官考试,却从秘书省调到弘农当县尉,屡屡受到上司责难。妻子已有身孕,跟随李商隐颠簸任职,却不知是否在路上动了胎气,最终落得小产。

李商隐曾数日不归,饮酒买醉,直至某夜回府,看到憔悴的妻子低头捧着为婴孩缝制的肚兜,他痛哭失声。

那夜是否有雨?他已不记得。

梦中醒来,他轻轻唤了两声,想起来家僮不在,便摸索着火折点上灯烛。窗外雨声依旧,树影摇曳之间,李商隐惊觉一人立于屋内,仔细观察,不禁大惊失色。

“道……道人……”

那正是数月之前,他在梦中所见的黑袍道人。

斑驳影中,道人岿然不动。

“道人从何而来?可知……亡妻尚好?”

黑袍道人没有回答,袍内嗡声作响。李商隐感到寒气从道人体内散发,隐约还瞥见一尊如意,却是金石之色。

黑袍道人把那如意自怀中取出,柄后又有弯管,连至袍内,“这是给我降温用的,手柄是生物感应驱动,将大范围空气中的水分吸引集中,顶端这部分可以借此吸收,将水分解供能。今天有雨,许多功能就没什么用了。”

“如此神器,李某不敢多视。”李商隐连忙作揖。

黑袍道人点头,把如意收回,“我观察你很久了。”

“李某……李某愧不敢当。”他诚惶诚恐,头更低了。

“每次运行到这一片区域,我都会来你们的世界,想找一个还算有趣的人,看看他的生活。”黑袍道人说,“那天,你并不是在做梦。我来过。是我告诉你王氏去世的消息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李某诚然记得。道人法力无边,李某无福受此恩惠。莫非,道人有事相托?”

“求。”

当然如此。

黑袍道人飘然落座,“我知道你擅长写浮华绚丽难解的词句,只是,能否送我一首略有不同的诗呢?”

“道人,不知此诗为谁而作?可有赠予之人?”

黑袍道人点头,“一个故人。

一个永远也见不到的故人。我曾有机会长相厮守,他却在我面前先走了一步。”

“若是道人得以与之重逢,可有话说?”

黑袍道人摇头,“不知道能不能将首字取音‘均’?以表纪念?”

“君”?这可是道人之名?李商隐看向桌案,纸上仍是空白,他忽然下了决心,“道人,李某也有事相求。李某挂念亡妻,惟憾未见最后一面,道人有如此神通,不知可否遂愿?”

“你知道,人是没有死后世界的。”黑袍道人悠悠地说。

“但请道人成全。

”李商隐叩首相拜。

许久,黑袍道人长叹,自袍内取出一粒丹药,手上遍是皱纹。李商隐连忙取过,却见药皮上书“LSD”,去除药皮,药丸不足半指。

“我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这是麦角二乙酰胺,吃下它,或许在幻象之中,你可以见到你所想要的东西吧。”

李商隐看着药丸,仰头服下。

琴声。

是琴瑟声。房间扭曲融化,月光洒落屋内,鲛人摆身跳入海中。又是万丈昆仑之上,伏于神鹰之背。日落日出,瞬息万变,仿佛天地倒转,群星陨落。

李商隐头昏欲裂。黑袍道人扶他躺上卧榻,踱步一旁自斟自饮。

琴瑟声愈强愈烈,仿佛无穷无尽。此刻他还是凡人,眨眼间却已成蝴蝶飞舞于火烛之中,烛火冲向天际,倒影其中。雪峰拔地而起,神光笼罩,又有狮之怒吼。烟雾腾空而起、萦萦不散,变换为蚕,变换为走兽,变换为花鸟,变换为树石……

鲛人再次出水,跃入空中与月争辉,霎那间,华光四溢,五彩缤纷。李商隐阖上眼睛,待到再次睁眼之时,凡此种种皆已消失。

惟有他,和她。

虚空之中,王氏就在那里。不是小产后惨白的面容,不是离别时拭泪的神态,也不是大婚之夜,盖头之下羞涩红透的脸庞。

那是李商隐初见的王氏。

当年恩师病逝,帮助料理丧事后,他受邀来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处任职,在府中花园,他遇见一位貌美含羞的女子,那就是他初见之时的王氏。

李商隐砰地跪下,抱住王氏双腿,泣不成声。

“娘子……”

“郎君。”

“李某……愧对……”

王氏托起他的脸颊,“郎君,并不欠妾身什么。

“未能功成名就,未能照顾小儿,未能两相厮守。李某有愧……”

“能与郎君共度此生,妾身已然知足……”王氏仍是微笑,“妾身不求郎君功名,但求郎君宽心遂愿,抚养衮师成人,再无他愿。”

“娘子……可还好?”李商隐抬头,朦胧间注视着王氏的一颦一笑。

王氏点头曰是,摸了摸他的衣服,“可曾有雨?记得关窗添衣。

“今夜,寒意料峭……”李商隐缓缓述说,时光流转仿佛停滞,又如千年。

二零三五年 秋

再次遇见羽歆,是在时报广场。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企业,干了段时间后终归觉得并非自己所希望的生活,于是转行到建筑设计重新学起。渐渐积累了许多经验之后,一家行内知名的公司签我到名下,薪资不菲。我也终于可以由着自己做一些事情了。

而这段时间,我没有和羽歆联系过。

这并非意味着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她出国后,听老同学说她已经留在了那里。在科技时讯上,也得知她所负责的新型核聚变推进系统从正在研发阶段,进入点火试验阶段,并极有可能组装到“太空发射系统”上,搭载猎户座飞船和第一批四名宇航员前往火星。

她一直梦想着前往远方,现在,她远远地站在最前面。

所以,当我在广场露天咖啡厅见到她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见到我,她也惊讶不已。最尴尬的头几秒后,我先开了口:“呃,嗨。没想到在这儿会见到你。”

“我,我也是,”羽歆理了理头发,“你怎么在这儿?”

我把手中的报纸放回咖啡桌上,右手取出名片,“有个活动,就顺便过来了,对了,我现在是……”

“建筑设计。对,我听他们说过。”她说道。

“哦。

”我假装看着她身后建筑上的大屏幕,一个个广告来了又走。

沉默一会儿后,她细声问:“所以,你结婚了?”

“是啊。

我们俩高中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我一直想定下来,”我淡淡说道,“也挺巧的。”

“我也快了。”她忽然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枚钻戒,“他是美国人,在研究所认识的,也是同事。”

“嗯,挺好的,恭喜你啊。

广场上,所有屏幕上的画面接连变成了同一个画面,左下角闪烁着“重大新闻”,看来又一个历史性事件要诞生了。

德雷福特彗星,近八十年的绕日周期,终于来到了近日点,预测估计,彗星有可能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亮的彗星。实时送回的画面上,彗星拖曳着明亮的慧尾,流浪多年的漂流瓶终于即将归岸。

“在那儿呢,看。”羽歆指着东边的天上。

一时间,我们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虽然是白天,彗星和那绿色的慧尾却依稀可辨。

许久之后,我默默地对她说:“你知道吗?当年你走的时候,我为你跳过祈雨舞。”

“为了不让飞机起飞?我好像在哪儿听过,电脑里学的吧?”她轻轻一笑。

“不。”我说,“在我小时候,隔壁住着个奶奶,一个人没结婚也没亲戚。就是她教我的。小时候,她对我可亲了。我还记得,她也带我看过一次彗星,但肯定不是这个。”

“你说的是流星吧。

“也许吧。那次地震之后,她也不在了。”

屏幕上的彗星渐渐起了变化,自转速度飞快,场面变得紧张起来。专家紧张地解说表示由于太接近太阳,收到引力撕扯,彗星随时都有分裂的可能。

我和她的手互相靠近,接着轻轻地抓到一起。

突然间,彗星的承受到了极限,瞬间崩裂成了碎块,残骸沿着原先的方向,纷纷散落出去。广场上一片惊呼,接着发出了惋惜的声音。新闻还在报导着,却已经有几块屏幕播回了广告。

一滴水落到我的脸上。

是雨。

广场上的店铺,行人纷纷撑起各自的伞。我和她就站在这蒙蒙细雨中。

“是《池边》,那句诗。

”我说。

“玉管葭灰细细吹,流莺上下燕参差。日西千绕池边树,忆把枯条撼雪时。”她松开了手。

我看了下手机,壁纸上的宝宝乐呵呵地冲我笑着。

是时候离开了。

第二六一九五天 昼

雨是什么样的?老察边检查安全绳边琢磨着。夜店的吧台,他看到过这个词,旁边的画上满是斑点,那应该是水。可天顶是座冰穹,要摩擦出怎样的温度才会下雨呢?他不知道。

到达发射场的时候,大苏和老人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工作。天色渐渐发亮,天顶之下,火箭主体是一个约三人高的柱状支架,顶端向外探出的部分,捆绑着数个中等大小的锥状物,由一根三倍于火箭长度的钢管牵导,完成定位方向的任务。

按照老察的设计,火箭主体上搭载了挖掘设备,那是大苏从考古现场搞到的自动机器。此外,支架的顶端也安装了弹射爪钩,确保火箭能够固定在天顶上。

“等会儿我会在那边,准备好了就按发射按钮,祝你们好运。”老人冲他们摆摆手,喝了口酒,一摇一摆地回到破烂平板房,那里充当了他们的临时控制台。

大苏走上前,“你知道,只要这火箭能成功,挖掘设备都是自动的,不需要有人在上面。”

“嗯,我明白。

”老察再确认了一遍,安全绳牢牢地绑在了支架上,“我只是要看着它们完成任务。”

“就算那样,你几乎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大苏声音有些哽咽,仿佛有话难言。他一下抱住老察,时间超过了通常的告别。“我会告诉别人,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勇敢的人。”

“谢谢,老搭档。”老察说道。

大苏拍了老察几下,退后几步,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也进了平板房。

就是今天了。老察心想,无论如何,我都将成为登上天顶的第一个人。他做了几组深呼吸平定情绪,耳朵却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他猛一扭头,那人却是阿钧。

“老察,你这是要干什么?你疯了吗?”阿钧上气不接下气,一路是跑来的。

“与你无关。

离远点,火箭马上就要启动了。”老察刻意别开视线。

阿钧上前一步,“你这是自杀,懂吗?你在世界末日前投降了,你没种!”

“你才是没种的那个,”老察反驳道,“至少我死前还能寻找真相。不像你一样,连现实都要逃避,都不敢承认。”

“我逃避什么了,不敢承认什么了?你说啊你!”

“我为什么研究天顶,你不记得了吗?”老察忽然说道,“当初那些话你已经忘了吗?”为了说出这些,他已经憋了太久。

记忆潮水般汹涌袭来,包裹着他们起起落落,席卷至一切开始的那个时刻。

老察那时还被叫做小察,阿钧也是小钧。两人共同长大,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也一起探索了更私人的秘密。

老察喜欢阿钧,一直都是。一次玩闹之后,两人跑到了屋顶。就在那里,阿钧恶作剧般吻了老察。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在老察的心里,那晚留下的印痕久久不能抹平。

之后,二人仰面躺下,看着天顶和飘舞的仙女带。阿钧对老察说道:“好想知道天顶外面是什么啊。”

老察从此放在了心上,他立志要成为研究天顶的专家。而阿钧,却在屡次的搬家中,把这一想法望在了某个角落。

就在老察和阿钧陷在回忆中时,委员会的人居然找到了这里。老人推了大苏一把,大苏连忙上前交涉。谁知还没开口,委员会的人就已经开始动手,眼看控制台就要变成废铁,大苏顿时着急了。

“各位老师,这只是项正常的试验,目的就是探测天顶的物质组成和结构,请不要……”

“没有申请的试验就是非法的。”委员会的人瞥了他一眼。

“你们不能这么说,这也太不公平了。

“架住他!”

委员会的人给了同伴几下眼色,动手就想按住他。

大苏见状抄起墙边的棍子,横在胸前。委员会的人还想动手,大苏抡圆了胳膊,上手就打。那老人也不客气,一口喝干酒,瓶子径直朝人脑袋上招呼,砸得不亦乐乎。

火箭边上的二人也发现了异常状况。阿钧伸手就要解开老察身上的安全绳,“有什么话下来慢慢说行吗?”

“不,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老察并未投降,他抓住安全绳,极力阻拦阿钧。

然而此时,大苏眼看就招架不住了,委员会人多势众,大苏打昏了领头的人,却被一把夺走了棍子,被数人按到了地上。老人一看不妙,转身跑回控制台。委员会的人还要阻止,只见老人哈哈大笑,果断按下了按钮。

霎那间,火箭顶端的锥状物体喷射出火焰,强劲的推力带动火箭沿着钢管向上猛烈攀升,眨眼便已窜入空中。阿钧抓着支架不敢松手,老察紧紧抱着阿钧,下腹勒得生疼。

熊火焰下,火箭越飞越高。老察向下看去,蛋壳残片一样的世界,第一次展现了它的全貌。

紧接着,毫无征兆地,火箭触顶了。

火箭顶端的锥状物体直接戳入天顶,支架没入深处。旁边的爪钩迅速弹出,将火箭牢牢固定在空中。

剧烈地冲力下,老察猛地撞上支架,顿时眼冒金星。没有安全绳保护的阿钧则更惨,火箭减速太快,他来不及反应狠狠地撞上了天顶,接着砸回到支架上。还好老察及时抱住了他,把阿钧从粉身碎骨的边缘拉了回来。

火箭顶端的设备开始挖凿天顶,冰屑纷纷飘落,贴在老察的脸上慢慢融化。阿钧渐渐恢复了神智,朝下望了一眼,接着紧紧攀住支架。老察松开他,接着解开安全绳,缠在了阿钧的身上。

“你等在这儿,下面的人会想办法救你下去的。”老察说道。

“你呢?”阿钧又瞄了一眼下面,“你……你要去哪儿?”

“去上面,我要去那里看看。”老察说着就往上爬,却被阿钧拉住了。

“你没必要这么做的。”阿钧劝道。

“这已经不再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阿钧的手劲更用力了,“如果是这样,那这也是我的选择。要么你和我在这儿一起等,要么我们一起上去。”

老察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我一直在找你。”阿钧终于说了出来。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终于解脱了。多年萦绕心头的死结,原来如此。“我不开心,一直都是。在别人面前,我装得好像什么都懂,可其实我什么都不是,连一点勇气都没有。我知道我缺了点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不,应该是我找到了。我一直在找你,老察。我缺的那个,是你。”

“阿均,我……”老察刚要开口,身子猛地一沉。

两人都吓了一跳。老察一阵剧痛,一根带着倒刺的枪头刺穿了他的大腿,鲜血顺着绳索流了下去。接着,倒刺狠狠地朝下拉,老察痛得发出惨叫。

是委员会。原来他们早就有了类似的技术,无论是距离还是精准度,这武器远超他们的了解和想象。他们一直都知道,但是不承认,老察悲哀地想。他看着下面,厚重的防护气垫已经就位。他看到大苏和老人被扣在地上,委员会封锁了这片区域,但更多的人看到了火箭,看到了挂在天上的他和阿钧。

枪头往下拉扯,老察绝望地下滑。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阿钧伸手要拉老察,却是慢了一拍,指尖碰触的刹那。老察的身体猛地一沉,松开支架坠入空中。

然后,就剩阿钧一个人了。

他紧紧攀住支架,不敢向下看。他不知道老察的死活,惊慌、无助、恐惧、意外……没有一个词能够表达他的感受。

阿钧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天顶,决定继续向上。阿钧松开安全绳开始攀爬,下面还在发射抓人的枪头。阿钧灵活闪躲,竟然毫发无损地到达了顶端。

挖掘设备已经凿出一条甬道,阿钧俯身钻了进去。四周很湿冷,一闪而过的仙女带映得里面满是绿色。这光似乎就在身边,却又十分遥远。

这就是天顶吗?他想,天顶有多厚?会不会就这样到达另一个世界?

仿佛永无尽头,甬道望不到边,只有厚厚的冰层。阿钧几次想要放弃,又几次咬牙继续前进。

像是挖到了什么,甬道里空气的流通速度陡然变快了,一股吸力拉扯着阿钧。他急忙想要抓住什么,可冰层光溜溜的根本无处下手。身后的空气推动者他,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像气泡酒的瓶塞一样,阿钧“嘭”地被抛了出去。

然后,阿钧看到了。

外面的世界,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些许闪烁的光点,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色,还有渺小的、数不尽的白色亮点。但更多的是黑暗,那无边的、无穷无尽的黑暗。而在另一个方向,巨大的球体表面沸腾着,跳跃着灵动的火焰,刺得他双眼流泪,看不清楚。球体抛出的物质冲击着脚下的世界,那就是天顶发光的来源。

他转身,和那球体相比,脚下的世界是如此微不足道。笼罩世界的天顶,不过是套在上面的一层冰壳。那宏伟的仙女带,也只是宇宙尘埃划过冰壳时电离发出的弧光。

于是他明白了。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一个漂流瓶,自黑暗而来,向光明而去,再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我明白了,老察。

他闭上眼睛,飘向未知的彼方。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 夏

如果心程从来没有回来,一切是否会变得不一样?

她不知道,但至少在她心里,心程将还是那个未变的模样。

雨没有落下来。

催雨炮弹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心程向乡亲们解释,这炮弹有失效的概率,多试几次肯定能把雨打下来。

但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

杀掉的羊,羊肉煮熟了分给乡亲们解馋。羊头被洗净去肉,骨头在烈日下很快干燥、发白。奶奶穿上厚重的舞服,红色、绿色的细线密密地秀在黑色的底上,像是符咒一般。

“给我戴上。”奶奶说道。

她举起羊头,轻轻扣了上去,奶奶挺起脖子,仿佛成了神话里才会出现的造物主。在她的搀扶下,奶奶摇摇晃晃地走到场院。看见她们到了,乡亲们的鼓锣声顿时响了起来。

奶奶甩开她的手,取出祈雨木棍,竟然一步三跳地进到场院中央,附体一般摇摆起来。木棍舞动着,奶奶脚下的步伐莫测,让人看不清变换的节奏。惨白的羊头不停地旋转,旋转。

她着迷地看着,灵魂仿佛抽离身体,飞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玉皇大帝看在眼唷!王母娘娘也抹泪唷!”

“嗨哟,吼!”

“太上老君请诏书唷!雷公电母把雨降唷!”

“嗨哟,吼!”

嘈杂的器乐声、荒诞的咒语声,羊头像是重获了生命,空洞的眼眶竟然对着她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十七星宿唷……”

吟唱的声音戛然而止。羊头滚到了一旁。

“奶奶!”

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沉沉地睡着。

“中暑。

”医生收起诊疗箱说道,“老太太年岁大了,肺也不好,穿这么厚的衣服,憋出毛病是迟早的事。翠翠,这我可要说你了。怎么就不劝劝你奶奶呢?”

她握着奶奶的手,眼睛没抬起来,“奶奶就是想给大家求来雨水。”

“唉。”医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门外乡亲们向屋内窥视,小声互相嘟囔着,“啥时候才接着来啊,这雨水可还没落下呢。”

“让奶奶多歇几天吧,妮子也累着呢。”

“那咋行……”

她把话听在耳朵里,什么都没说。

心程着急地跑了进来,乡亲们没阻拦,念叨的声响却更大了。

“你来干什么?”她问。

“我来看奶奶。”心程说,“我早说过是迷信,大热天怎么可能不中暑……”

“行了,你走吧。”

心程忽然拉过她的手,“翠翠,跟我走吧。跟我去城里,我托人给你安排份工作,把奶奶也接过来,好好看病。”

“你放开我。”她努力挣脱,“我不走,哪儿也不走。”

心程的手更紧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我只想……”

“你走啊!”她闭着眼喊,“走啊!”

乡亲们这下有了理由,扯开两人的手就把心程往外推。

“滚啊!枉我当年还给你匀了块肉吃。

“翠翠她奶奶这样,还不是你搞的,催雨催下来了,奶奶能去跳舞昏倒吗?”

“养不熟的臭小子,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翠翠……”心程软弱地唤了一声,看着他长大的地方,扭头离去。

屋内,翠翠始终没有抬头,她看着被捏红的手,只觉得疲惫。

“翠翠……”奶奶醒了。她擦擦眼睛,连忙靠身过去,只听见奶奶虚弱地问:“这雨,求下来了吗?”

她摇摇头。奶奶长吁一口气,抵在床头,不说话了。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夜色缓缓降临。离村的汽车刚刚驶去。

场院上空荡荡的,一双手拾起羊头,套在了她自己的头上。

衣服不太合身,但她不在乎。外面再好看也不如心诚,这是奶奶告诉她的。她抽出自己的那根祈雨棍,这么多年过去了,上面依旧闪着金属光泽,毫无锈渍。

心诚……心诚……她反复想着,一边用刀刃划过掌心。鲜血浸在棍上,缓缓滴落。

她开始跳舞。

羊头一上一下,摇摆,旋转。

天空中隐隐传来打炮的响声,她并不在乎,只是不停跳啊,跳啊。

雨滴打在沙土上,打在水塘上,打在场院上,打在羊头上。

她仰起头,雨水轻轻拍打在她的脸颊上,顺着缓缓留下。

下雨了。

大中五年 秋

李商隐醒来,已是翌日。

阳光射入室内,雨已停歇。他依稀记得,昨日入夜后,道人现身赐予丹药。那一幕似真似幻,他无从分辨。然而,李商隐确信,与亡妻重逢叙旧,绝非虚妄。

他起身至窗边,闻到一丝清香。

家僮在外敲门,李商隐应声去开。家僮入门便整理行李,问何时启程。李商隐并未作答,只言稍等片刻。

少顷,廊里传来喧闹之声。李商隐闻声起身便迎。众人环绕之下,一穿着狩猎装束的中年男人急步行来。李商隐连忙上前,鞠躬作揖。

“义山兄,有失远迎,”柳仲郢连忙将他扶起,“昨日在外,不知义山兄已到府中,还请恕罪。

“节度使言重了,言重了。

”李商隐还礼道。

“在府上住得可还习惯?”柳仲郢看了一眼房间,“此间难以入眼,安排不周。若不合心意我让他们再调换便是。”

李商隐注意到柳仲郢身后的副使,眼中似有别样言语。见柳仲郢转向自己,他不加思量便道:“有劳节度使费心。

此房间东西通透,静逸宜人,有劳副使大人费心,李某再次谢过。”

柳仲郢与李商隐对视片刻,继而抚手大笑,拉过李商隐,言及敬仰其诗文才华已久,要至前厅闲叙。

家僮见状,便回去打开行李,将其中物件一一取出摆放。

此地此府此屋,应是可以久留之处。

屋内桌案上,纸上仍是空白。李商隐却依稀记得,他作过一首诗,赠给了黑袍道人,又许是梦中所作?

无论如何,他已胸有成竹。

那诗开头是“君”。

屋外,阳光明媚。

二零六四年 冬

我是在越洋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的。

“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呢。

”羽歆说道,“一个人好多年了,倒还怕了。”

“别担心,”我跟她说,“你可把上百人送上了火星,飞机算得了什么。

她咯咯地笑了。

今天,羽歆就要回来了。

挂断电话,我颤巍巍地站起来,呼唤了几声。

青年走进屋,“爷爷,我在您的箱子里找到的,”他边看边说,“原来奶奶还在的时候,你们这么浪漫啊。

“浪漫个头。”我扯过那张老旧的宣纸,或许该有几个世纪,大概是什么人送的吧,“快穿衣服,送我去机场接人。”

“我看天气了,那边飞机肯定延误呢,您别心急……”

我抬手作势要打,他笑着跑回里屋。我骂骂咧咧地跟了过去,“外面冷,带上条毯子。

“知道!您还得等好几个小时呢。”

我已经等足够久了。

接着,我又想起那张宣纸。还有上面那首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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