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槐村有着十里八村最大的酒厂，每年酒酿好的时候能香了整个村子。酒厂的掌柜的刘邦为人仗义爱豪饮，为了饮酒方便，还特意在自己家院子里摆了一口大缸，缸内盛满酒，每每心情好了便要把着碗到缸边自饮一番，院子里整日酒气熏天，酒量不好的人到他家稍坐一坐便会头重脚轻。
刘邦酿出来的酒粗辣狂放，故起名为“草莽英雄”，有时遇上了聊得来的人便白送人家一坛，方槐村中大半的人都喝过刘邦酿的“草莽英雄”。
刘邦的闺女名叫瑶琴，说来奇怪，刘邦这样的糙汉竟然能养出个雪花般干净的闺女来，酒厂中常有一些醉客，说着些不荤不素的胡话，众人都听惯了，从来不以为然，只有瑶琴，每次听到这种话脸都像红透的枣子一般，所以人们也叫她枣儿。
枣儿的娘就是在生她那天死去的，那之后，刘邦没有再娶，一心一意看护枣儿长大。枣儿满月的那天，刘邦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让它陪枣儿长大，还把一坛新酿的女儿红埋在树下，说要等到闺女出嫁的那天再启出来。
十八年过去了，杏树已经长得遮住了半边天，女儿红还埋在地下。
看着正当年纪的枣儿，许多人打起了那坛女儿红的主意。
村里有群小子一起从小玩到大，其中带头的叫张青，他性子勇猛，每次干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都是他冲在前头，还有个叫陈斌的，专爱给别人出鬼点子。这天夜里，几人一起喝酒，陈斌不知从哪听来了女儿红的传说，便怂恿张青去偷刘邦的女儿红，当着一众兄弟的面，张青一口答应下来：“不就是一坛子酒，有什么难的！”
张青带着几个兄弟悄悄摸到了刘邦家的院子外，大门紧锁，他沿着院墙走了一圈，瞧见墙头上探出许多杏树的树枝，于是打定主意借着树枝爬进院里。
其他人在墙根下托着张青，张青抓住一把树枝，拽着树枝爬上墙头，杏子正熟，经他这么一拽，被大量摇落，一个个杏子砸进树下的大酒缸里，溅出片片酒花。
扑通！
扑通！
二
里屋的灯立马亮起来，刘邦拎着一根棍子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被吵醒的枣儿也披上衣服跟出来。
枣儿脑后拖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她走到树下看看泛着涟漪的酒缸，又抬起头来看向墙头，在夜色中，挂满杏子的树枝交错，张青和枣儿隐约看见了对方的脸。
听见刘邦的脚步声，墙外那帮兄弟一哄而散，张青从墙头跳下，撒腿就跑。刘邦追出去，朝他屁股上打了好几棍子，张青挨打的时候，听见墙内传来一声轻巧的笑——“噗嗤”
张青跑回家，爹娘看他灰头土脸，知道他一定又闯祸了，像往常一样把他臭骂一顿，然后让他滚去睡觉，可是张青没有去睡，而是坐在门槛上望着月亮，他觉得今天的月亮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张青的爹娘对视，担心自己儿子被打的不是屁股而是脑袋，要不然怎么会挨了打还傻笑。
“噗嗤”张青仿佛又听到了那声轻笑，就在他耳后。
三
日本人打近了，十里八村都陷入了慌乱。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平时到处惹是生非的张青竟然和温婉安静的枣儿相恋了。张青上门提亲的那天，刘邦勃然大怒，他喝道，你这种游手好闲的混蛋也配娶我女儿？
刘邦知道这小子心里不服气，为了让张青死心，他又说：“你要是敢去打日本人，我就把女儿嫁给你！”他打赌，这个小混蛋绝对不敢。
没想到第二天，张青真的带着几个兄弟去参军了，在军队里，张青摸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条枪。当时战况紧张，兵力急缺，他们加入队伍不久就上了战场，战场上你来我往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枪炮弹药，残肢遍地。仗打到一半，张青退回战壕，瞄着敌方，准备伺机出动，陈斌躲在他腿边，小声地喊：“哥、哥……我我我不敢，我真的……不行了。”
张青低头看，陈斌脸色苍白，抖个不住，腿是一步都挪动不了，竟要靠爬的。张青摇摇头，他知道陈斌一向都是他们几个人中最胆小的，只好说：“你跑吧，要是能逃出这里的话你就跑吧。”
前方号角吹响，张青的满头热汗从后颈冲刷下来，他对着陈斌的背影喊：“你回去告诉老头子，把他那坛女儿红给我留着！”然后一个箭步冲出战壕。
四
这场仗打完已经是杏花开的时候了，日本人战败，被迫后撤，远近的村民都松了一口气。
张青的左腿在战场上中了弹，他不要部队替他包扎，执意要先赶回家。张青回乡的消息传到村里，男女老少都聚在村口迎接他，张青一一道过谢，在人群中找出刘邦，拖着一条血腿一瘸一拐地走上前，问他：“怎么样，我说你这坛酒最后得归我吧？”
刘邦不语，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
村民们请来大夫给张青包扎，那天晚上，张青住在了刘邦家。
张青养好腿伤以后，就和枣儿成亲了。
成亲那天，刘邦大摆流水席宴请十里八村的乡亲，还亲自从杏树下掘出了那坛女儿红，开封，给张青倒上，风吹过，几片杏花花瓣飘落在酒面。
五
婚后不久，枣儿怀孕了。外面战火复燃，村子里大部分青壮年都跟随军队上了战场，张青留在枣儿身边照顾她，没有跟着去，这一仗牺牲惨烈，去了的人几乎都没有回来，送回村里的只有一张阵亡名单。
张青看着名单上的“陈斌”两个字，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胆小。
枣儿生了，是个儿子，张青抱着孩子不舍地说，这世道平平安安就是福气，孩子就叫平安吧。
战火还在燃烧，前线等着人力支援，村里剩下的青壮年不多，枣儿出了月子之后，张青就要赶赴战场，这一次，就连上了年纪的刘邦也要一起去。
临行的前一天，张青整理行囊，枣儿站在他旁边不安地叮嘱，他也不回话，一味闷着头收拾东西，枣儿气得转身走了。
枣儿走出几步后，张青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六
战火暂熄，所有还活着的人都会在今天返乡。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枣儿倒好酒，烧好菜，在院子里摆了满满的一桌，她坐在桌边等啊等，一片片火烧云的倒影路过酒面，直到满天星斗倒映在酒碗里，也没有等到。
枣儿把酒倒在了杏树下。
七
杏花又几度落满酒面，战争终于结束了。
平安被拉扯得白白胖胖，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枣儿接管了酒厂，生意依旧很好。她把爹的大酒缸搬走了，在杏树下摆放了一方石桌，供来乘凉的人闲坐。不忙的时候，她就会像今天一样，做一桌子菜，摆上几碗酒，在门口等着，人们都知道她在等谁，也知道她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枣儿扶着门框，对门外一众青山出神。
院内，无端地，一颗结在枝头的青杏掉下来，落进桌上的酒碗里。
扑通！
几朵酒花溅出来。
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那样。
枣儿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瞬间酸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