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一切再度天翻地覆。
风卷沙石,俞雪霁被风吹得泪流满面。
谢天霜挡在她身前,将她的视野完全遮挡,任她紧紧攥住自己背在身后的右手。
他把自己相貌堂堂的面容易容到毫无辨识度,信誓旦旦地说不会被发现,但从始至终都是他算错了。一排扇形兵马将他们的退路完全锁死,师兄跳下骏马,闲庭信步而来。
“谢天霜,你以为隐匿气息化为凡人就能逍遥天外?”
他轻哼:“为了抓我调这么多兵,你们想出的主意未必比得上人间的昏君。”
“所以你更得回来了。”师兄并不介意他的嗤笑,“师尊隐居了,他指派要你继承衣钵。希望你顾全大局,原谅那些愚蠢的处罚,回去掌管秩序。”
“你说话还是一套一套的。”谢天霜抓紧小姑娘颤抖的手,一字一顿道,“可我不是你们要找的神仙,请你另寻别的大神仙吧。”
马骑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明明是晴天,闷雷却在天顶炸响,山风树木颤抖不止。
空气被赋予了实体,一双强有力的手掌掐住她的肩胛,俞雪霁一个趔趄便被拎起,悬在刺骨的风里。
她浑身战栗,眼见自己和谢天霜越离越远。在狂风中,她连尖叫都叫不出来,极力挣扎着,想重新回到地面。
她要拦住那些人,不能让谢天霜回去——
谢天霜几乎红了眼:“师兄不惜伤害一个凡人好让我回心转意?”
她从来都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也从来都没有释怀,逍遥江湖的说辞只是安慰孤独的烈酒,麻痹了所有清醒时分的痛苦。
说好了,不要让我江湖独行。
她伸着手臂扭过头,终于在狂风骤雨中看见了谢天霜。
熟悉也陌生的青年伫立在金色的云朵中,长袍猎猎作响。
仙官、天庭曾经最风流的神仙、年轻俊美的上神,这些定语修饰谢天霜还远远不够。就像茶农和女侠都不能塑造一个完整的俞雪霁。
师兄说:“看见了吗,和你相比,她是不知晦朔的蟪蛄。”
“我只是她的师父。”谢天霜眼角微红,“她是我的小姑娘。”
整个世界扭曲起来,图像、声音、气味,所有感官都搁浅在混沌边缘。
意识断片前她想,这辈子能一睹神仙真容,还能听见谢天霜叫她小姑娘,也值了。
8
村里的女孩子们陆续成亲嫁人,俞雪霁以要帮年岁已高的父母管理茶田为由留在家中。只不过她没有再提那个江湖梦,再没上过那座山,下山进城也不会再走那么远。
从前她觉得一个人挺好,后来她遇到了一个人,他用陪伴重新填满她心脏上缺损的空当,在该拔刀相助时义不容辞地冲向她身边。然后,消失得杳无音信。
那天她从迷蒙的混沌醒来时,躺在茶田里,身上披着雪色绒袍。
鼻息中满是茶叶的清香,却闻不见那人不似人间烟火气的体香。
年又年年,暮去朝来,又到一年元夕。
俞雪霁跟随父母下山卖茶,父母留在茶楼吃宵夜,她一个人到街上消食。在成双成对的情人间,她看见了同村嫁进城的年轻女孩手挽夫君的手臂,言笑晏晏。那一刻她想,如果谢天霜也在这里,他们或许可以一起看看花灯。
街上还有许多幼童,跟在父母身后,手里是仙音烛和走马灯之类的小玩意。
她注意到一直站在路边的一个少年很久了,他举着糖葫芦,神色漠然地发着呆。人潮汹涌,她的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于是他们彼此撞进对方的眼里。她看清了他的脸,和她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影子很像。
行人步履匆匆,却没人带他走。俞雪霁知道在热闹中落单是多么孤独,脑中行侠仗义那一套又被唤醒,想去帮助这个似乎与父母走散的孩子。
结果他自己倒是先走了过来。
他下了台阶,脚被大一码的长衫绊住,连人带糖葫芦一起表演了平地摔。
俞雪霁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引过去了。
少年手肘撑地,白色的衣衫上落满土灰。他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这位女侠,我面子都不要了,你还这种表情。”
俞雪霁被他一本正经的神色逗笑,挤过人流走到他面前。
少年眼里倒映着街上悬挂的花灯,一片流光溢彩,燃烧着仿佛她和谢天霜刚见面的那个元夕之夜的烟火。
就在她们面对面的那一刻,街上忽然下起了雪。
细细密密的雪花恰好落在少年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落进眼眸的雪水在温柔的瞳孔里骀荡。
心中涌上一种熟悉的暖流,俞雪霁抬手揉了揉眼睛。
少年毛茸茸的短发边缘有一层金光,或许是被背后璀璨的灯火打亮。他撩起耳边的碎发,歪过头,朝她调皮一笑。
“救了我就要负责到底。”
他耳垂上戴着一枚比他的皮肤、他身上纯白衣衫还要干净的耳钉,歪歪扭扭的,茶树花的形状。
元夕之夜下了一整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然而凛冽的寒风,冰凉的落雪,结霜的街衢,都和她无关。
俞雪霁掐住自己大腿,因为真实的疼感忍不住呼痛出声。
只有小男孩模样的谢天霜单手撑地站起,上前搂住她的脖颈。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她挣脱,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只想和你回去。”
“带我走。带我回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