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年前杂志社准备做一期久居海外的华人采访特辑,这次采访是实习生转正的最后考核测试,我被分配到的采访对象是在日本开了几十年中医诊所的叶言。
六十多岁的叶老在日本医学界名气很大,在数十年的行医生涯中通过运用中药治愈了诸多成人疾病从而获得了日本永久居住权。
叶言的诊所很不起眼,在热闹繁华的东京城里,他把诊所开在了东京东北部的足立区。足立区是东京的郊区,一直是东京有名的穷人区,直到现在的房价仍旧处于东京23区的垫底,以低收入人群和较差的治安保障让大多数赴日的中国华人却步,前几年还发生过震惊日本的绫濑水泥杀人案,知道此事的我在飞往东京的飞机上暗自心惊良久。
我去时正赶上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一月份的东京寒意生猛,那个老人却周身都带着温暖的善意。“孟记者,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可能是调理得当的缘故,六十岁的老人仍旧精神矍铄,发间未见一丝白发,看样子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五官在日光下显得很和善,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应该长了副讨姑娘喜欢的样子
聂老和杂志社的主编是旧相识,所以整个采访流程走得异常顺利。采访的最后我追问了一句:“叶老,是什么机缘巧合让您在日本开了间中医诊所呢?”
健谈的叶老突然沉默了一会,一直从容的脸上缓缓泛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来:“所有的奇遇都是从邂逅那个姑娘开始的。”
1
1978年的夏天,叶言还是个少年。
叶言下学回家正撞见邮差把一封邮件投递到叶家老宅门前已经生锈的邮箱里。
“小哥,等等!”叶言朝着骑着自行车的邮差小哥大声的招呼了两声,眼睁睁看着一身绿衣的小哥风一般的消失在胡同尽头,叶言低头嘀咕着“莫不是送错了。”
他把信握在手里,纯白的信封上贴着国际邮票,只写了地址却没有收件人,发件地址位于日本。拆开来掉落出一张纯白的信纸,上面娟秀的字体只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想见你。”落款的名字是闵疏林,信封里还抖落出几朵风干的樱花,他把信纸凑近鼻子闻了闻还有淡淡的樱花香气。
他觉着可能是林伯年轻时欠的风流债,就把信放在林伯的桌子上,隔天林伯在吃饭时又把信递还给他:“今日你抽个时间去邮局把信退回去,寄错了。不是咱的信咱不能收,留在咱们手里平白让寄信的人等的苦。”
叶言觉得光寄回去怕也是不妥当,京城小爷仗义当先,这一年北京城的夏天总是阴云密布,叶言躺在湿漉漉的房顶上想着该给闵疏林回一封信告知才好。
于是他写道——
“你谁啊,小爷是你想见就见的人嘛?”
他摇摇头把张狂肆意的文字又勾掉,将纸团团成团随手一丢,正好砸中下班回家的林伯头上,“臭小子,和你讲了多少次,你体寒不要下了雨就往房檐上跑!”
他特意拉长了语调:“老头,你可真啰嗦。”和许多叛逆的青少年一样开口顶撞过于唠叨的父母,只不过街坊四邻都知道他是被京城老中医林伯收养长大的男孩。
这一次,他握住笔颇为认真的写——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也占不到我的便宜,因为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也不知道你要找的是谁,好吧,你赢了。
我可能是疯了,明明是和我不相干事情却总想写一封回信给你,那还不是因为我想大发慈悲的告诉你笨蛋你的信邮错地址了,不过我也可以为你做一件很蠢的事情,比如帮你找找那个你想见的人,如果他确实在北京的话。收到了记得回信给我,我这人脾气不太好,被人无视我可是会发火的。”
等到林伯气喘吁吁的顺着梯子爬上房檐的时候,他正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他妥贴的把信纸放在上衣里侧的兜里。
一封异国回信几乎花光了京城小爷本就不多的零用钱。
他等了一个月,又等了一个月,三个月过去了,等来了北京城满目金黄的银杏叶也依旧没有收到一封感谢信。
“狼心狗肺啊!”叶言郁闷的破口大喊吓散了一群在胡同里晒太阳的野猫。
十六岁的叶言是个奇奇怪怪的少年,他喜欢翘着二郎腿卧在房顶上读中药医理,在男女大防的学生时代握住姑娘的手搭手问脉,他是街坊邻居眼中无父无母的可怜虫,是学校老师口中考不上大学的捣蛋鬼,是林伯眼里的医馆衣钵传人,没有人知道他揣着多少烦恼。
写信似乎可以成为他派遣烦恼的发泄口。
他写道——
“闵疏林,我猜你收到了回信,我觉得你大概是因为没找到那个人受到了打击才顾不上给我回一封感谢信,没事小爷我宽宏大度的原谅你了。
我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应该是不太好受,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让你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没有你想象的惨烈。
我是个孤儿,收养我的好人是林伯。他是个值得街坊四邻信任的老中医,可他还是对我说过善意的谎言。他和我说,他和父母是世交,有一天他们会回来找我,我就在光影斑驳里等待着一家团聚的奇迹。
有些事虽然求而不得,但是万物美好,总要有所希冀。”
没过多久,叶家的邮箱又开始营业了,叶言迫切的拆开信,依旧是寥寥数语。信纸上写着——
“你的字真丑。一直都很丑。”
叶言突然觉得这个闵疏林有点意思。
2
他写——“我的字是不是有了长进。”
闵疏林回——“照我的还差得远。”
叶言挠了挠脑袋,又看了看闵疏林端正秀气的字体,他好奇从小在日本长大的闵疏林怎么写得一手秀气柔和的像姑娘的好字。
他写——“闵疏林,我们都要长成很厉害的大人喔。”
闵疏林回——“我一直是。你就不一定了。”
叶言看着信撇了撇嘴,他暗自想,不过是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小屁孩,闵疏林又在逞强了。
他写——“如果有机会我会去日本见你的。我的好兄弟。”
闵疏林回——“少做梦,多读书。”
被泼了冷水他也不恼,他反倒觉得处处和他作对的闵疏林甚是可爱,产生这种想法他又摇了摇头,可爱怎么能用在男孩子身上呢,应该是很投机。过往的两年里叶言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倾诉对象,他已经习惯了闵疏林作为一个常客参与他日常的欢喜和难过。
他把林伯18岁生日时送他的一盆君子兰一朵一朵亲手摘下来风干后小心翼翼的装进信封里和信一并寄出,寓意君子之交。
这世上有很多怪事,比如收到一封来自异国的来信,比如得到一笔从天而降的遗产。
没过多久,叶家的邮箱就收到了回信,只不过并不是闵疏林寄来的。这次收到的是牛皮纸信封,信封的封面上清晰的写着叶言收。拆开来是一封信还有一张北京的房产证明。
信是叶言的亲叔叔邮寄过来的。
和信一起寄来的房产证明是父母送给他的成人礼信上写他父母下海时轮船不幸沉船,夫妻二人双双罹难,那个嘴上处处逞强的北京小爷最后用手臂挡住了眼睛,有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顺着胳膊里侧滑落下来。
此后叶家老宅的邮箱又开始沉寂了,叶言过了很久很久很久都没能再收到闵疏林的回信。
叶言突然有点担心闵疏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候的房子还不值钱,他把房子变现的钱却足够支撑他完成一次冒险的异国旅行,他不过是想去见闵疏林一面。
1980年正值大批日本考察团陆续赴日考察,叶言混迹在日本考察团里乘着轮渡共同奔赴日本。
3
从来没做过轮船的叶言晕船了。
别人在甲板上赏夕阳西下,叶言在船舱内吐得昏天黑地。
叶言迷迷糊糊的乘着轮渡抵达东京的时候,正赶上热闹的时候。
每年的七月中旬正是日本夏日祭拉开序幕的时候,夏日祭是极富日本特色的庆典活动,夜色下不断绽放的烟火,烟花下穿着浴衣的年轻姑娘,流连街头小吃的家长和被游戏吸引不安分的胡乱窜跑的小孩子,叶言举目四周被这扑面而来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深深触动了。
他挤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四处问路,直到碰到好心的华人开着车把他如愿送到了信封上的地址。
叶言先敲敲门,看着房子里没亮灯,应该是没人。旅途劳顿实在是困的厉害,他干脆靠着门睡了起来,准备守着门等着闵疏林回来。
叶言还没睡熟,一道女声突然响起:“你是谁?”
门是从里面打开的,探出来一个小脑袋。叶言没想到居然还有不去参加夏日祭的日本人。
女孩说的是日语,叶言听不懂。可别把他当成登堂入室的贼了,他紧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找人。”
他有些着急,一边说话一边比划:“姑娘,你认识闵疏林嘛?”
叶言没想到那少女砰的一下就关上了门。
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障碍带来的绝望。
过了一会,先前的姑娘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叶言见机他即刻做出双手合十满脸流落异国的委屈之状,手长脚长的少年做出来颇有一番滑稽感。
叶言似乎听到了女孩轻声的叹气声,紧接着是门敞开的声音。叶言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他不习惯日本人的睡法,深夜里辗转反侧。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不小心他的大手就碰到了姑娘的小手,那姑娘猛然惊醒,很是生气的用一床被子重重的砸在两个人之间,叶言羞愧的偷偷红了脸。
叶言次日醒来已经是中午,他伸伸懒腰从被窝里起来时姑娘早就不见踪影,小小的房间里排列的规矩整洁。
叶言平白无故的被收留觉得过意不去,就准备做顿中国饭报答姑娘的善心,谁料到毛手毛脚的走到厨房却掀翻了小桌子,桌子倾倒露出几张写着中文的纸。
他弯腰把纸拾起来,那清隽的字迹像极了闵疏林的字,叶言有些恍惚。
碰巧归来的姑娘瞪着眼睛,语气不善:“放下,别碰我的东西。”
“你会说中文?”叶言不傻,他似乎懂了什么,试探着开口叫道:“…疏林?”
如果闵疏林是个女孩就好了,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可哪有女孩子会取疏林二字啊。他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你…”
她不置可否,再开口语气里满是厌恶:“我讨厌男人,尤其是中国男人。”
这样的凉薄的语气下只让叶言怔愣了片刻,他又眉开眼笑的迎上去:“可我觉得你并不会讨厌我。”
他走过去轻轻的摇着她的胳膊耍无赖:“疏林,我举目无亲。”
闵疏林脸上的表情慢慢松动:“最后一晚。”
4
因为叶言的出现,闵疏林的生活变得热闹了起来。
第一天他拿着自己的钱交上了早就被停掉的电费,还刻意模仿日本小媳妇的做派半跪坐在柔和的灯光下乖巧的等闵疏林下班回家,用刚学来的日语和她讲“辛苦了。”
都二天他兴冲冲地去菜场买菜把她请出了厨房,一个人做了满满一桌中国菜,饭间给她碗里夹菜的手白皙修长,笑得无比温柔。
第三天他用临时学会的日语,别扭的叫她的日本名字“樱花。”奇奇怪怪的发音逗成功逗笑了每日端着脸的闵疏林。
叶言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住了一晚又一晚。
借住的第七天,他胆子大起来,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他陪着她穿过巷弄护送她到打工的餐厅,郎眉星目的少年当天还英雄救美用拳头打跑了在餐厅对她不安分的客人。
闵疏林当天就被开除了。她去结算了工资,扭过头冷不丁的问他:“喝酒吗?”
闵疏林看起来不气也不恼,可叶言的的心里“咯噔”一声,抿着唇轻声问她:“小樱花,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日光温和,少女的脸也温和,她点点头,对他难得的笑了笑:“嗯,所以你当赔罪请我喝杯清酒吧。”
只需要一笑就让叶言晃了神红了脸,他低着头走路差点崴了脚。
他们并排坐在后院的台阶上,陪伴他们两个的还有两颗盛开的樱花树。
闵疏林的酒量并不好,两杯就上了脸。未施粉黛的姑娘红透了脸的样子让叶言看的愣了神。
风一吹有零散的樱花簌簌的落下飘落在闵疏林的发间,那是叶言这一生中赏过最好看的樱花。
她把双手环抱在腿上,那是明显的自我防御的姿态。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落寞和孤寂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
叶言把身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疏林,你还好么?”
她微微侧过脸,带着异常冷静的语气开口:“叶言,我恨他。”这是她开口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
只停顿了一瞬,她就又开口:“他是个中国人,我的母亲是个日本人。他们婚后定居在日本不久后便有了我,他给我取了中国名字还教我识字说话,他没本事养不活一大家子又不习惯日本的生活,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在他悄无声息的消失后我的母亲没过多久就疯了,那时候我才七岁。”
她看起来那么单薄的身躯上积压了那般沉重的心事,原来她寄信的地址是母亲口述给她的所谓的父亲的故居,所以他才会在1978年的夏天阴差阳错的收到那封信,所以她才那么厌恶中国男人。叶言的心因为牵挂她变得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万顷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