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朝十六年,鸢容作为联姻公主嫁入皇城。新婚当夜,她将匕首藏于身下,等到夜深时刻企图刺杀周生煜。周生煜从小习武,自然不会被伤到,他将鸢容的匕首夺下,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眸,愣了神。
“你可知,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江南长公主新婚之夜刺杀雍朝国君,那么不久之后江南的土地必定会被我雍朝铁骑踏平!”
周生煜厉声说道。
“呵。求之不得。”
鸢容跌倒在地,冷冷一笑。
周生煜挑了挑眉,看着鸢容突然来了兴趣。
“哦?你说说怎么个求之不得?”
“你若助我一臂之力,我将整个江南送到你面前。”
鸢容看着周生煜,眼神中看不出一丝感情。
两人都明白这场婚姻不过是个交易,江南依附雍朝,雍朝便多了个帮手。如果真能将江南收入麾下无疑是锦上添花,但碍于江南地处海岸陆地的交界,航海业极为发达,四周群山环绕,易守难攻。
“如何助你?”
“我要江南王的命。”
飞雪城的夜真冷,冷得叫人直掉眼泪,那夜周生煜答应鸢容的要求后便离开了。鸢容在床头坐了一整夜,她被冻得浑身发抖,第二日便身子滚烫,发起烧来。
浑浑噩噩间,鸢容梦见江南水碧,微风拂过红豆山庄,满是海棠花的娇红。
有一男子负手立于海棠树下,鸢容看不真切他的样貌却心生亲切感。那男子是个闲散王爷,爱诗书爱美酒最爱自家娇妻。最喜欢抱着自家刚会说话的女娃娃上街溜达,买冰糖葫芦、小风车、去捏泥人,哄得女儿开心得抱着自己不撒手。回去时不忘带上品芳阁的桂花糖藕和红袖楼新出的戏本子,家里那人闹了几日想得甚紧,若再忘,恐怕今夜得睡在书房了。
到家时已近黄昏,女儿困得在他肩头睡着了。一女子姿态翩翩从正厅走出迎上,姿容绝世,尤其那一双眼睛,恰似浩夜星辰,媚动人心。男子将桂花糖藕和戏本子变戏法似的送到她面前,望着她惊喜的神情灿然一笑,勾了勾女子的鼻尖,似是在轻声打趣,做了母亲了,还是这般贪嘴淘气。
那女子嘴里含着一块糖藕,娇蛮地撅着嘴,含糊不清地说着。
“我是雍朝七公主,我的夫君是江南第一美男子,怎么,你敢不服?”
“不敢不敢,娘子这般夸我,我很高兴。”
“好了,先将容儿抱去房里睡吧。瞧她小小年纪就要陪他爹玩儿,真真是可怜。”
“娘子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很乐意只同你嬉戏玩闹。”
那女子听出话中的暧昧之意,羞红着脸侧过脸去不看他,男子笑着吻了吻女子的额头,两人相视一笑。
后来,秋风过境,万物凋零。红豆山庄的海棠花却依旧鲜艳夺目。男子望着满园的美景叹了口气,这样安稳快乐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他回头看见女子正哄着女儿说故事。说着从前她最喜欢的戏本子,她很善良,戏中人的悲欢离合总是骗到了她不少眼泪。每次他都哄着,只要有他,没一会儿她就又笑了,两颗酒窝格外灿烂。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被自己最尊敬的兄长视为眼中钉,成为王位之争的牺牲品。l
红豆山庄在一夜间被血洗一空,上上下下几十人无一活口。男子被其兄长亲手斩杀,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挣扎着爬向院外的海棠树,那是她最爱的花。女子被束缚在海棠树下,眼睁睁看着男子死去。她崩溃大哭,咒骂着男子的兄长,突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永失所爱,心神俱伤。她挣扎着起身,用尽力气撞上海棠树,香消玉殒。
今夜海棠凋零,鲜血染红了此间,往日温情如黄粱一梦,终是随风而散。
鸢容从梦中惊醒,泪湿衣襟。
“你终于醒了。”
周生煜坐在床前,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淡淡地说。
“你......你怎么在这儿?”
鸢容有些虚弱,但还是警惕地看着他。
“你高烧昏迷了两日,我怕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若是死了,我同谁讨说法?”
周生煜神情淡淡,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将鸢容轻轻扶起,又将那碗苦药吹了吹送到鸢容嘴边。鸢容有些无所适从,虽说他们是夫妻,可之前从未有过肢体接触,她也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倚靠在他怀里。鸢容蹙了蹙眉,可转念一想,她若此刻作出退却忸怩的姿态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便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都说良药苦口,真真是没错,鸢容皱着眉感觉苦得快要掉下眼泪来,突然口中被塞了一颗蜜饯,甜甜的。鸢容睁开眼睛看着周生煜,手伸向他手中的那碗蜜饯果脯,却被周生煜轻轻打掉。
“你倒是干脆,齐海生开的药向来是对症下药但也苦涩非常,这蜜糖果子虽可解苦涩,但不宜多食。”
鸢容叹了口气,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当皇帝的是这样唠叨的么?
“周生煜。江南的码头、船只、商行皆由江南王的心腹厉浔掌管,此人聪慧过人,心机颇深。你若想拿下江南必得从此人着手,而这也是最险的一步,需得找出厉浔的软肋.......”
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雪纱窗只撑起了半扇,远远望去能瞧见外面的一树梨花,风轻轻拂过,雪白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混着雪花,再也寻不着了。
这样的深冬竟有梨花,真是奇事。
鸢容收回目光,再也支撑不住,跌回被窝里,沉沉睡去。
周生煜依旧站在床前,他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鸢容,刚才听见鸢容在梦中唤爹爹和娘亲,他竟莫名地揪了揪心。
鸢容所说的他都知道。雍朝不是没有过攻下江南的心思,可一直未找到合适的突破口,厉浔这个人他当然有所了解。别说是江南,纵使是雍朝都再难找出这么一个旷世奇才,江南王心狠手辣,有勇无谋,若没有厉浔为他出谋划策,绝不可能雄霸南方这么多年。
那么,厉浔的软肋......
周生煜的目光在鸢容身上停留了片刻,转身离去。
三个月后,皇城内外设下重重关卡,听说是王上新娶的那位江南美人居然在冬至节深夜出逃,不知去向。
王上震怒,下令虎骑卫全部出动寻找,找到后即可绞杀。此言一出,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江南。江南王得知后,震惊不已。一向懦弱自卑的养女鸢容,竟会悔婚逃走,她无依无靠又能去哪里呢?此事周生煜若是追究到自己头上那可大事不妙,江南王立即着人去请厉浔来商量对策。
江南王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却有些急不可耐,对面那人悠然自得地饮着酒并不理会他。
“浔儿,此次鸢容那丫头逃出皇城的消息想必你也知晓了吧,你怎么看?”
厉浔一身蓝衣倜傥,半挽着齐腰的白发,发间簪着一根祥云图案的青玉簪子,面容却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听到鸢容二字,他抬眼看了一眼江南王,眼神冷了冷。
“臣觉得,长公主能在周生煜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皇城,必是有些本事的。至于我们,长公主既然已经嫁到雍朝就再无回来的道理,而且,我想江南王应该比谁都清楚,长公主绝不会想回来。”
江南王听后,脸色有些难堪,鸢容的生父是他的同胞弟弟、母亲是雍朝高祖帝的最宠爱七公主—周生煜的七姑姑。而当年的江南四子夺位之争中他亲手将最年少也最无心王位的胞弟杀害,以及其他的手足兄弟一个不留,所有的血缘至亲到最后只剩一个鸢容,他封鸢容为长公主,当作自己的嫡女。他对从前的所作所为从不后悔,唯独看见鸢容时,会想起年少时带着弟弟一起闯祸玩耍的时光,终究狠不下心来。鸢容从来都是知道真相的,她恐怕比任何一只笼中鸟都渴望飞出江南吧。
“请江南王准允厉浔带兵马出城寻找长公主,保长公主平安。”
“你知道鸢容在哪里?”
厉浔并没有回答,他知道鸢容会去哪里,他太了解她了。
江南有座小城名曰姑苏,不似若朝城那般富庶繁荣,更不及雍朝皇城的半分尊贵。它以其特有的白墙黑瓦、连绵青山、朦胧烟雨自由地存活着。姑苏曾是鸢容父亲的封地,是鸢容父母最后的葬身处。
“小哥,打听一下红豆山庄怎么走?”
店小二好奇地撇了一眼面前这个蒙着面纱的女人,竟会有人来打听那里。
“红豆山庄......十年前,那里的人一夜间全被杀死了,红豆山庄也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呀。姑娘,你寻那里做什么?”
“一把火......烧干净了......怎么会,烧干净了......”
“哎,四王爷和四王妃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没想到会有此下场。”
“那你可知,四王爷和四王妃的墓在哪?”
“就在望虞山上啊。”
“望虞山......望虞山。”
鸢容呆呆地念叨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姑苏还是这样多雨,湿腻的青石板小路高低错落,排列得毫无章法却又在情理之中,让人忍不住想要沿着它的轨迹走。
一直走下去,风景也在不断转换,斑驳的白墙间交错的小巷、百年前的石拱桥、身穿素纱罗裙的娇柔姑娘、撑开一柄绘着兰竹的素色油纸伞。鸢容在雨中看得入了迷,身处宫闱久了,竟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头上遮过一柄油纸伞,上面精致地绘着白鹤与祥云,一股淡淡的墨香再熟悉不过了,鸢容回头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浅浅一笑。
“浔哥哥,我终于回来了。”
鸢容惊诧地望着厉浔的满头白发,她不过离开数月,他竟苍老了这么多。
厉浔从前最爱惜自己的一头黑发了,从来不允许别人碰到,唯独肯让鸢容任意把玩。有一次,鸢容笑他比女孩子还爱美,头发这么好不如剪下来给她做顶假发,谁知他真的一把剪下送给了她。
“傻丫头,没事了。”
厉浔淡淡一笑,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
鸢容吸了吸鼻子,擦去泪水。她与厉浔一同在若朝城长大,一个是长公主,一个是江南王的义子,于外人看来是养尊处优的主子,而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相互扶持于步步惊心的牢笼中的两个可怜人。
“浔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若是连你的心思都猜不出来了,那你便白叫我这么多年的哥哥了。”
鸢容忍不住笑了。
若真是这样,该多好。
回到姑苏的第二日,鸢容是和厉浔一起登上望虞山的。那时已近黄昏,天边的晚霞绚烂如血,偶尔飞过几只麻雀,沉寂的姑苏城在雾气缭绕中恍若隔世。
鸢容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喘着气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顺手也擦了擦厉浔的脸。厉浔愣了愣,鸢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脂粉香,很好闻。
“丫头,周生煜待你好吗?”
厉浔望着远处重峦叠嶂的青山,缓缓开口。
鸢容没有料到厉浔会这么问,愣了愣。
“他啊......从前我觉得他是雍朝最年轻有为的君王,应该是心怀天下、高高在上的。后来,入了飞雪城,发现他挺唠叨的、也不爱笑,总是和我对着干,好像我做什么他都能挑出错来,非要数落我一顿才开心......”
厉浔听得鸢容滔滔不绝地说起周生煜,眼神暗了暗,终究没有再开口。
四王爷和四王妃的墓在望虞山顶上,鸢容从没想过记忆中温和慈爱的爹爹和娇俏可人的娘亲会变成眼前一方小小石碑。
那石碑上刻着—沈氏四郎与爱妻周生氏之墓,寥寥数字,就让鸢容不禁潸然泪下。
“爹爹,阿娘,容儿来迟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下山已经来不及了,山路崎岖,为保安全,厉浔和鸢容决定在山上留宿一夜。
厉浔寻了些树枝木柴生了火,而鸢容则摘了不少果子充饥。
“浔哥哥,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回到了以前在若朝城的时候。我那时贪玩不好好学琴棋书画,每次都被师傅罚不准用晚膳,你呢就会偷偷地把自己的晚膳留下来,等到夜深了大家都睡了你就偷偷送给我吃。”
鸢容看着厉浔,双手托腮,笑着说。
厉浔望着鸢容明亮的眸子,笑起来时两颗酒窝深深地印进他心里。
“丫头,你可知道,周生煜派了整个虎骑卫寻找你的下落,下令一旦找到你即刻绞杀。”
鸢容心中有数,脸上却万分震惊。
周生煜望着鸢容的脸,瞬间明了,他的丫头,终究是长大了。
“丫头,跟我回若朝城。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厉浔明知结局却还是试探性地问了鸢容。
“浔哥哥,我知道你会保护我,永远都会。我记得小时候,红豆山庄里种满了海棠树,每到花开时节,便是漫天飞虹,漂亮极了。爹爹说,他看见娘亲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她,知道娘亲喜爱海棠,每每想到娘亲时便种一棵海棠树,到我出生的时候,海棠已种满了整个姑苏城。浔哥哥,我想留在这里,姑苏,才是我的家。”
厉浔心中明了,鸢容从来都不止是他的丫头,她想要的也不是自己能给得了的。
“好,你可以留在这里,不过得隐藏身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江南王那里我去应对,我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浔哥哥,你对我真好。”
夜深了,厉浔为熟睡的鸢容披上外衣,自己则在另一处草地上合衣躺下。良久,鸢容睁开清醒的眼,敏捷地翻身坐起。确定厉浔未察觉,鸢容迅速从袖中掏出匕首,悄声靠近,正准备刺向厉浔的心脏时却被厉浔突然抓住双手,夺走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