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天(一):猫与他

作者:方小水 时间:2020-03-07 13:33:26 分类: 爱情 知识问答

1

他把这只带回家。

这是一只瘦弱的白色小母猫,倒三角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澄澈透亮,秋波婉转。

回家的路上,猫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她的身子蜷在一起,尾巴恰好围身体一圈。眼睛眯起来时,尾尖微微翘起,轻轻地左右摆着。

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猫在大大的怀抱里显得更小巧玲珑。他不时低头对猫耳语几句,猫笑起来,耳朵边上长长的白毛跟着抖动。这两簇白毛柔顺光滑,韧韧地挺立,它们阳光下静默时晶莹剔透,看上去好似冰雕的一般。

朝前走时,猫偷偷仰头望他。望累了,将头埋下深深吸气,把他的气息牢牢印在记忆库里。在他之前,猫记住过许多人的气味,无论男女丑俊,他们气味的底色都混着或多或少的臭气,就好比不管是谁死后尸体总会发臭一样。而他不同,他最底层的气味仍是香鲜的,像刚刚打捞上岸的河蚌。也许正是因此,猫才乐意和他呆着,住进他的家里。

路边细瘦的银杏满树金黄,一阵长长的风吹过,落叶满地。爽朗的阳光下,前路上闪着金色。他弯下腰挑选出完整干净的叶子,戴在猫耳朵旁。“你的脸……真的很精致。”粉红色悄悄爬上猫的两腮,猫低下头抖抖耳朵作为回应。他抬起头咧嘴傻笑着,捋捋猫耳旁泛着金色的白毛。

梧桐的叶子掉光了,干瘪的枝桠向四面空空落落地伸展,无可奈何地立在阴暗的天空下。他身披一件枯黄色大衣,把猫仔细裹住。“冷吗?”猫摇摇头。猫心底发闷,因为他很久很久没有同自己闲聊了。是着急赶路的缘故吗?可是事实上,离最后期限尚远在天边。

那枝桠渐渐饱满,结节处明显地朝外鼓出,似是要发芽的样子。不远处,桃花妍妍盛开,微风里起舞的花瓣在光里呈现出娇嫩的半透明色。他们在树下停留,猫落得一身香气醉人的粉红。簇簇桃花间共度的时间是如此之短,以至于猫刚刚确信这确实是他与她在这等天光里一同赏花,便到了不得不继续赶路的时候。在树下为数不多的时间里,猫既要用力感受同他一起的美好,否则日后的自己会追悔莫及;又要勒令自己将每一分一瞬牢牢印刻在记忆里,以便在清醒时慢慢回味它的余韵。时间便这样滑溜溜地过了去。

天色长了,离家近了。蒸腾的湿热里,他用尽最后力气跨进家门。中暑的他倒在地上。猫慌了神。她想陪他看医生,想一手拿纸巾、一手端水喂药给他……她想了很多很多,却几乎做不了毫厘。不管怎么说,她只是一只猫啊!

一只猫而已。

作为一只猫,她眼睁睁看着那身穿白衣的人把他拖进白色的车里。

作为一只猫,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本本分分待在暗无天日的家里,徒劳地祈祷他早日归来。

作为一只猫,她心甘情愿地钻进笼子里,用右前爪下厚厚的肉垫扣上永恒的锁。为了让他永远记住自己,她想,合上贵重的锁,他的这只笼子便只能属于自己了。过去,现在,将来,她郁暗的心中亮起救赎的圣光。她高兴起来,略微。

2

家里忽然开始亮堂。他回来了,终于。刚刚想诉说这些日子里的思念,猫旋即将嘴紧紧闭上,侧卧着装作没看到他,漫不经心地舔舐毛发。他走向她,在夕阳浓厚的余晖里烨然若神人。她绷不住了,一骨碌蹲好,呆呆傻傻地笑着望他,喉咙里低低的呜咽像难以言说的思念,又像腼腆矜持的欢迎。耳旁晶莹的毛由于兴奋变成淡红色,胡须不安地颤动。他的目光落在永恒的锁上,脸色稍变。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于是她的笑便成了薄薄一层空壳,其下是深深的担忧和恐惧。然而他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他和她的这场喜悦维持得格外长,这不曾中断的笑是二人最后的保护。一旦心绪复原,她将要面对的是禁锢在牢笼里的余生,即便笼里舒适宜居,笼外良人常在。而他似乎不得不对此承担责任,可他和她都明白,责任二字是他愿意以一切为代价去躲避的。

后来的几天里,一切暂且照常,尽管猫只能在笼里饮食起居。天气晴好时,他会吃力地搬起笼子带着她外出游玩,笨重的笼子使他走不了多远便大汗淋漓,停下歇息,如此反复几次,不是他力气耗尽,便是已经暮色四合,只得垂头丧气归家。

一天晚上,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她,明天带着她去那片桃树林里摘桃子。听完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话,她激动得几乎大叫出来,像濒死者看到救命的曙光。不足一秒后,她便处理好情绪,慢吞吞地伸个懒腰做出意兴阑珊的样子,勉为其难似的稍稍点头,随即懒洋洋地梳理胡子,仿佛对此毫不在意,答应只是为了不拂他的面子。她的余光里,他眼里火焰般燃烧的东西渐渐暗下去了。低头沉默一会儿,他近乎自言自语般说:“那你不要忘了吧……早点休息,晚安。”

后悔与自责中,猫度过地狱似的一晚,只是她尚未预料,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夜晚,很多很多。起床梳洗完毕的他来到笼边看到她形容憔悴,清晨的朝气顿时减去了五分。“……怎么,脸色这么差,不喜欢和我外出,待在家里也是不是不可。”她乌黑的眼球湿溜溜地望着他,“怎会不愿和你外出呢,昨晚没休息好罢了。”他不再言语,径直搬起笼子出门去。

未走多远,酷热难耐,他脱下外套搭在肩上继续朝前走。一路无话,猫的心里翻腾着不安。“你停下歇歇吧!”她对他说。“不了。”凉风吹干他汗湿的衣物,冷热交织,他连打几个寒战。忽然天边响起炸雷。顿时黑云向着这边汹涌而来,狂风大作,吹走了肩头的外套。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大雨倾盆。他忙带着她寻到一处屋檐避雨。

暴雨下了半晌,彩虹乍现。一地枝与叶的残骸,间或亦有几根新树的尸骨。满目萧然里,他搬着笼子继续走着,大喘粗气。“回去吧,回去吧……”她担心他的身体,不住地央告。“既然出来了,就走吧。”他回答。“你吹了冷风,又淋了雨,这笼又重,路又远……回去歇歇吧,也不是非要吃桃子不可的。”“也罢也罢,这又是你要回去。”

抵达家中后,他高烧三日不退。痊愈后再未与她一起出过远门。

渐渐地,他看腻了附近的风景,鲜少带她一同出行。她却恰恰相反,与他同处时日愈多,她陷得愈深。终有一天,等待他搬起笼子带她外出成了她生活里的唯一信仰。她看他像无穷无尽的宝藏,每次接触,她总能发现他新的闪光点;他看她却像一段枯槁的朽木,无药可救。他不明白,初见时那有趣的灵魂曾让自己如痴如醉,怎么不久后她便自轻自贱直至庸俗无味。他做出一个决定。

3

猫又早早醒来。透过窗户看到天边的肚白,她暗暗向所有知晓姓名的神祷告,渴求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他能够带她出门,或者,只是在家里陪伴她一会儿。奇迹并未出现,他仍像往常几日一样径直走出门,目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

门合上的前一瞬,猫听到他掷下的话:“停止自戕吧!”她回想起这句话的来源。在路上时,她看到在气温骤降、万物以衰亡抛枝弃叶以保命的氛围里,仍有一丛石榴花火红火红,几片叶苍翠坚韧,像是在对寒风宣战:怎么,冲我来吧!她对他说,这时的石榴花格外美,美得悲壮,美得决绝。“不过是自戕罢了。”他说。

她看到镜中的自己由于寝食不安、心事重重而形销骨立,毛发呈现出疏于打理的脏灰色,蓬乱枯糙。耳旁那两簇她引以为傲的白毛如今枯黄浑浊地耷拉着,像极了腐烂的鱼眼睛。初升的太阳挥洒晨曦,她通体生寒。

这一天他归来的时间比平日里早得多。他先把门打开,不慌忙进来,捣鼓一会儿后,揽着怀里的东西,轻轻关上门。猫看到他弓着背,悄悄走近卧室,几声被褥窸窣后,他缓缓合上卧室门,朝自己走来。走至极近极近处,他蹲下压低了声音:“一路走来很累,现在正在休息,望你不要造出声音扰了她。”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猫身后愣了一会儿,又补上“还有,希望你与她和和气气,不要使小性子吧!”

话音刚落,他便起身离开了。

猫的大脑一时间无法处理这么多信息,她呆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感慨一番他的身姿。而后他的话猛地显现出意义来,如同平地行走猝然掉入深渊。坠落至半程,她方略略醒悟出来自己身处何方,所做何事。

他另有佳人了。这是猫第一个意识到的地方。无妨无妨,猫宽慰自己,他肯同自己说话,证明他心里还是念着自己的。这佳人……

他嫌自己总耍小性子,猫想。那天她同他赌气后,他说:“你同我这样凶巴巴的无妨,我们两个怎么闹也是没关系的,但对别人可不要这样。”是这句话的意思吗?猫一遍遍梳理他说话时的细节,揣摩那短短几句话语的意义。

“还是晚上再休息吧。”那佳人从屋内走出,“现在睡下恐怕晚上睡不着了。”“也好也好。”他笑着说,端着碗盘从厨房走来。“正巧饭做好了,一起吃吧!”

杯盘碰撞发出脆响,猫赖以求生的支柱断了。他可是从未与自己一同吃过饭,更不要说为自己做饭。原来自己在他心里不值一提,以往的种种无非是自己一人的陶醉。

猫忽然醒悟,原来自己与他的地位是不对等的,自己视他为唯一,可在他眼里,自己指不定是什么呢?一个小气的讨厌鬼?可是为什么会事到如此呢?猫从一开始便明白缘由,显然,是因为自己是一只猫,还是一只脾性古怪的猫。这只猫为了一己之私合上永恒的锁,企图永久赖在他的家里。

若果真如此,那曾经的一番番话语又是为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转变至今日的模样?

猫不愿再想下去。从此以后存活于世间已经耗尽她所有的气力,她没有更多的精力思考了。

4

从那日以后,猫不再进食。最初他仍把食物放入笼内,劝几番无果后,他便不再靠近笼子,日日与佳人相伴。

想来他是不愿为我再花费分毫心力了吧,猫自言自语。她的毛发脱落殆尽,余下绷在骨架上的洁白皮肤。她的双眼仍旧乌黑,在日渐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只不过眼中再不见水色。耳旁两簇长毛掉落时,猫想用它们编成指环。怎奈长久未得到食物与水滋润的白毛已如烂草绳一般,扯几下便断。她只得作罢。

夜里,他被一阵嗡嗡噜噜吵醒,循声走至笼前。看他睡眼惺忪面露厌恶之色,她笑笑,“不要紧,上就结束了。”

“你在做什么?”

“消化。”

他揉眼定睛一看,只见猫的右耳渐渐下陷,不多时,三角形的猫耳已不见踪影,留下一个泛着蓝光的空洞。猫的骨架在不断缩小,周身蓝幽幽的洞渐渐增加、扩大……

他昏厥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大亮,笼内猫已不见,留下一块半透明的遗骨。他颤巍巍地伸手进去将它拿出,只见上面刻着:“礼物。”另一面是一行小字:“这样的礼物大约是今生独此一份吧。我,是唯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