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燃了手中的一支烟,对着窗外惨碧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来,这是第几根了,他也说不上来,他是从不抽烟的,只不过从床角散乱的烟盒看来,他就这样坐在床上抽了一宿,早晨七八点钟的天是晴朗又澄澈的,街上的一切那显得那么祥和平静,随处可见烟花的残屑和散落的爆竹,可想而知,昨天夜里,这个城市的人,他们玩得有多开心。
他缓缓地抬起这双厚重的红得发肿的眼睛,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这座城市,好像整个天空都开始变得幽暗起来,隐约间还有风雷在乌云中翻腾滚动,似乎片刻后就会有倾盆大雨汹涌地淹没整座城市,而他也属于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也会随着这座城市被一起淹没。
他没想过逃离这座城市,可这儿的一切也没什么再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了,从昨天的那一刻起,他心中最后的一缕希望也被掐灭了。他读黑格尔也读叔本华,读尼采也读康德,他原以为像他这般睿智理性的人对一切事物都早已看得既透彻又明白的时候,他还是失算了,他竟亲手推翻了常告诫自己学生的一句至理:爱情并非是人生的全部,一切要随缘而行,无需对没有结果的爱情过分执着。
诸如此类的话他还说过很多。曾经他的一个学生要为一个女孩子而跳楼的时候,他还记得他可是把那个孩子拎到办公室骂了个狗血淋头的,那时候他只是觉得既生气又好笑,可如今他似乎对这样偏激的行为也能够理解了。
也许正因为生命中她的出现,他的许多观点才发生了改变的吧。这样一个竟能胜过无数哲学先贤而改变他想法的威能,就这样掌握在了一个常常自个儿都犯迷糊的人手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对一切事物都那么热心积极,就连看见塞拉湖边出现一只驻足的白鹭也值得她高兴一整天。在她身上似乎很少看见女性的矜持,更多的是大大咧咧,风风火火,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她是唯一一个能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老师了吧,可是她懂学生,比谁都懂,他想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当老师了吧。
她刚来这所学校的时候,办公桌就在他的旁边。他教的是文学、哲学,她教的是声乐,但她画画的技术也是一流的,这是一次她在画完梨子给他看时,被他当作了金桔,并非是画的不好,正是因为她画得太可爱了,胖乎乎的,越看就越像圆圆的桔子了,为此她还打趣了他好几天。
他向来是不苟言笑的,可自从和她在一起后却总是不经意间露出笑意,这的确很难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可那个时候他并未意识到,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他开始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变得开始关注自己的穿着,自己的言行,自己的风度,虽然这一切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直到一次他在午后的校园散步时碰见了自己的学生,在她第一眼没有将他认出来,而是擦肩而过后突然回头惊讶道:“您是,苏老师?”。
当他错愕地转身撞上她那双发亮的眼睛后,竟一时语塞,他从来没有遇到有学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老师,今天的你,真是超帅的呀。”她上下打量着这件他刚买的衣服,就在昨天,因为那个人,他褪下了自己从任教以来就穿着的一身黑衣。
可孩子的话总是直率而又真切的,就在这天晚上,他邀请她一起去北堰吃饭,这儿的餐厅离塞拉湖很近,坐在窗边就能远远看见湖畔一端墨翠的竹林,和偶尔穿过北堰桥底暮归的渔夫,桥上的霓虹灯映照着深蓝色的湖水,泛起淡淡的幽光。
这也许是他见过的至今都难以忘怀的一幕,她左手轻托着红酒杯,侧过头凝望着深邃的星空,脸颊上微微泛起的酡红,和那一双黑曜石般的迷人的眼睛,以及嘴角轻轻上扬的微笑,那一刻她那完美的模样就这样贴切地融合在了这幅画卷里,也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上。
临放暑假前,她在学校的路荫旁摘了一枝尚未开放的栀子花给他,虽然还是几个花苞,但已能隐隐嗅到清雅的花香,他专程买了一个花盆将它安置在里面,带回家放在了房间的窗台上,他住的是合租房,除了另一间客卧住的老人外,主卧住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和这对夫妻交流得不多,并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虽然他俩还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居住的条件一般,日子清苦,但在他看来他们过得很幸福,犹记得一次情人节,男人送给女人一束玫瑰的场景,他也因此会想,这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了吧。
对花卉一无所知的他,除了每天定时浇浇水,对于部分嫩叶渐渐地枯萎,他也感到手足无措,他很想把它栽活,也曾在去花店买生长素的时候询问过店员,可店员告诉他,这样短的一截枝条是绝无可能栽活了,不过他还是很细心地在培育她,或是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期望,亦或许是想在生命终结前完成一次怒放,她就这样倔强地努力生长,大约在三天后,他一早起来,便惊讶地瞧见了枝丫上一朵娇艳欲滴的栀子花,这也许就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那一刹那吧,他连忙拿起手机,定格下这一瞬间,将照片发给了她。
她在收到照片后也感到很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她对他说,她就知道这株栀子花一定能活,她还跟他说了她去杭州旅游的事,也给他发来了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粉色的长裙,背景是西湖的荷花池,看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他忍不住将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直到后来到某一天它成了手机应用至今的屏保,但那朵栀子花却终没能挺过两周,花朵渐渐卷曲,最后枯萎了,他没有告诉她这件事,也许她也并不太关心。
大概是暑假还剩一半的时候,一天闲聊时她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了,这个人是澜川事务所的律师,并且给他看了照片,且不说长相,光是澜川这个名头恐怕就无人不知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北堰桥头的夜市里,找到了一间晦暗清冷的酒馆喝闷酒,望着窗外不远处的塞拉湖,依旧是美得令人窒息,他不知道那天夜里喝了多久,喝了多少,总之他走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至于为什么他会安然无恙地走回家,是因为他没走几步就被眼前的一幕惊醒了,和他同住的那对小夫妻,正在不远处的湿草地上摆烧烤摊,几个身材壮硕,手臂雕满纹身的人将他们围住,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得出来那几个大汉和女人起了争执,一旁的男人则是唯唯诺诺的弯下腰看样子好像是在道歉,不知道那个女人突然手指着其中一个大汉说了什么,身边几个人突然上前架起这个女人,还用手揪住她的头发,被指的大汉则是抡起大手狠狠地扇着这个女人的耳光,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东西掉落在了旁边,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被扇掉的牙齿。他慌张着拨打了110,再看一眼那个已面目全非的女人,紧接着打了120。此时的男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地朝那几个大汉磕头,但似乎那个男人磕得越用力,那几个大汉就打得越起劲,最后甚至把男人拖过来一起打。
警察最后来的时候,女人因为伤势过重被送往了医院,而他则跟他们一起回到了警局作笔录,那几个大汉承诺支付医药费和赔偿金后就被释放了,临走时还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而那个男人至始至终也没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他后来才知道那几个大汉是北堰夜市的恶霸,没有人敢招惹他们。
从那儿以后,除了见过一次那个男人独自来这取走主卧里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在合租屋内见过那对年轻夫妻,他也没有再去过北堰的夜市,主卧则是新搬来了一个自称是做销售的离异女人。
在假期里,他和她偶尔会互发简讯询问对方的情况,这之间她向他说了和男朋友分手的事,于是他安慰了她一下午,并用这个月的工资买了新款的迪奥化妆套寄给她。当他向她说起三天后他要参加在清河湾举办的大学同学聚会时,才得知他们竟是大学同学,于是他当即相约和她一起去。
停车场新出现的那辆路虎,他已经注意很久了,在他确认无误这辆车的主人就是那位和他只有一墙之隔的离异女人后,他还是鼓起勇气敲开了她的房门,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当她用那双绝望又凄迷的眼神望着他时,他不会想到这竟会成为他日后夜夜惊醒的梦魇。
“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您好,我能借你的车一用吗,最近要去清河湾一趟,如果有车的话会方便许多。”
她迟疑了一会儿,没有点头。
“小姐,作为答谢,今晚我请您去吃饭吧,听说北堰的水煮鱼很好吃。”
也许是因为他诚恳的态度吧,她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只是希望能在附近随便吃点。
临近饭点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了,脸上还施了一些淡妆,当他再次提议去北堰的时候,她仍是微笑着摇头谢绝了。
于是他带她到了附近的一家西餐馆,选择了两个靠窗的座位,并上前为她抽出了桌下的凳子,示意她先请坐。
“小姐,请随意点吧。”他将手中的菜单递给了她。
“谢谢您,您真的很绅士呢。”
“客气了,能借小姐的车是我的荣幸,我看小姐真的是事业有成呢,不知在哪儿高就?”
“啊,我......”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凄迷,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些痛苦。
“噢,对不起,我知道这样问有点不太礼貌。”
“没......没关系,这辆车,是我丈夫给我的,”说完她抬头望了望窗外,“不过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现在我在丹坪的商城做化妆品导购员。”
“对不起,提起您不愉快的事了。”
“不会,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间。”
虽然这个答案是在他意料当中的事,这辆80万的路虎,是离婚后法院判给她的,不过望着她刚刚离去的背影,的确是有些可怜。
她是带着泪痕回来的,他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这些他都能理解,所以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
看着气氛逐渐变得有点冷清,她突然询问道:“先生,您是在哪儿工作呢?”
“我是北堰大学的老师,教孩子们文学。”
“是吗,那您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了,这可是一份很高尚的职业呢。”
“大家都这么说,不过薪资嘛,又另是一码事了。”
“先生,您可真会说笑。”
吃完晚饭后,他们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着滨河路,转到了十一点才回去,这期间她似乎变得很健谈,向他说了很多事情,甚至是一些私密的事,可他压根儿就没怎么听,只是微笑着点头附和,心头担忧的却是明天聚会的事。
那天晚上他唯一记得的是,在回到家以后,她将钥匙串给了他,并告诉他:“先生,您如果需要的话,以后尽管拿去用吧,不必再还给我了。”
次日清早,他开着车早早来到了约定好接她的地方,并为她买好了早餐。当她站在他眼前的那一刹那,她依旧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模样,是那道塞拉湖上绝美的倩影。
她拉开车门走了进去,说道“谢谢您了,苏老师。”
“不会,您饿了吧,这是我带给你的早餐。”
“苏老师,不好意思,我刚刚吃过了。”她满脸歉意地微笑了一下。
“噢,没关系。”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他们驱车来到了清河湾的德林酒店,酒店门前停了不少的豪车,八十万的路虎在这儿显得相当平庸了。
他将车停下在了一旁的角落,和她一起走进了酒店,望着周遭这些曾经的校友,独自创业成为了行业精英,他这个曾经北堰大学的高材生留校任教,如今却混成了最落魄的一个,呵,还真是可笑呢。
在这个群星荟萃的地方,她依旧能成为最瞩目的那一个,大方优雅,尊贵迷人,所以才会吸引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上前攀谈吧。
他紧捏着手中的酒杯,第一次望着她周围的人露出了可怕的神情。
“老苏,好久不见。”远远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男人向他招手道。
这个人他认识,是当年他还是书社社长的时候,身后的跟屁虫。
“是,好久不见啊。”他答到。
“现在在哪高就啊?噢,瞧我这记性,在北堰当老师对吧,这样的日子恐怕有点紧巴吧?”那男人抖起嘴呵呵地笑道,“看见没,外面停着的那辆敞篷法拉利就是我的,我现在混得不错,咱哥俩好歹兄弟一场,我可是有意推你一把啊。”说完男人就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他,“老苏,想好了就联系我。”
他拿着名片一言不发,望着曾经这个跳梁小丑都在他眼前蹦哒,他真的忍无可忍了,他真想上前拉着她的手逃离这里,可是他做不到,也不敢做,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不,不,不!他的内心狂躁着嘶吼着,他不甘心!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阴翳,那颗曾经的师者仁心,在此刻彻底崩塌了,他走出酒店开着车一路狂奔,他就像一个失败者夹着尾巴从这儿落荒而逃。
他一路飙到了北堰桥上才停下来,他走下车站在桥头,望着身下这澄澈的塞拉湖,他不禁哭了起来,他何曾不是像这湖水一般洁白纯净,可却换来了什么,别说孝敬父母,迎娶心爱的女人,他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就在几个月前,不远处的那个湿草地上,女人被打得满地找牙,男人在一旁只能跪地求饶,这一切他都还历历在目,指不定那天这样的事就落在他的头上了,这就是古人说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吗。
临近开学的日子,也是老师们验收学生作业的时候,放在以往,他让学生们讨论的问题定是三教九流或者诗词文赋,但这一次他想让学生讨论的是金钱与爱情。也许是这样的主题恰好迎合了青春少年们荷尔蒙涌动的心,他收到的邮件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学生们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着,有谈柏拉图式爱情的,有渴望罗曼蒂克爱情的,在他们的眼中,无论是什么样的爱情,都应该是纯粹而又美好的,但万事总有例外,那一篇字里行间让他都感到阴暗的文章来自于一个女生,他在脑海里渐渐凝聚起教室角落里的一道身影,他对这个女学生印象深刻,她成绩极差,不服管教,甚至有一次因为和混混打架差点被开除,成了班里公认的坏女孩。若是以前,他读到这样的文章,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挽救这个女孩,可现如今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了。
开学前两周,他有想过找这个女孩谈话,但在他犹豫了几次后最终还是放弃了。一天夜里,当他打开电脑,再次读到这个女孩所写的文章时,他毅然打开了身旁的抽屉,取出了最深处那张因愤怒已经被揉皱的名片,正如她所写的:所有深情都并非空穴来风,这之间必有利益的牵扯,对我而言没有金钱支撑的爱情,只是一具空壳,这样的人更不配拥有人生。
名片上的号码尚可以依稀辨认,他略微不安又坚定地按下了拨号键,让他庆幸的是,对方很快接通了电话,表示很高兴能收到他的来电,并相约这周六在清河湾的幽兰会所见面详谈。
周六的一大早,隔壁的女人就已经在客厅的餐桌上备好两人份的早餐了。自从在西餐馆一起吃饭的那一晚后,他在家的三餐都是由她在准备,他以为那只是她偶然间随口作出的承诺,没想到她竟真的这样做了。
“阿莎,晚餐不必给我准备了,我今天得出去一趟。”
“苏哥,那你出门要注意安全啊。”女人连忙从房间里出来,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没有再答话,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迅速地吃完早餐就拿着车钥匙和手包出去了。
当他开车来到幽兰会所门口时,就有服务生来迎接他了,这是他第一次来清河湾的高档会所,像清河湾这样的富人区他是很少来的,更别说进这儿的会所娱乐消费了,这根本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可现在他却是真真切切地一脚迈入了这个大门,这一切的变化都来得太突然了。
在服务生的指引下,他来到了三层的一间包厢内,一眼望去这个包厢比他住的合租房的两倍还要大,其中的几个男人正倚靠在偌大的真皮沙发上,端起酒杯谈笑风生。
“老苏,你来了?过来坐吧。”说话的正是他的老同学,这个男人向左挪动了一位,示意他坐在旁边,紧接着朝服务生打了一个响指。不多时,服务生便领了一众
浓妆艳抹的女孩走了进来,在他们面前并成一排,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群女孩中有的竟不过十八九岁,正是读书的年纪,却跑来这样的风月场所当陪酒小姐。
“苏老师,今天你是客,你先选,喜欢哪位请随便挑吧,哈哈哈。”男人一边露出放荡的笑容,一边朝他说道。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向来对这样的风尘女子感到厌恶至极的他,正想拒绝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时,却察觉到其中一个女孩正用充满复杂的目光对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