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君心似我心
1
秦夜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着小曲儿，在街上溜达着。他闲闲地从乞丐堆旁路过，闲闲地旁观恶霸强收保护费，闲闲地瞧着卖身葬父的队伍愈加壮大，闲闲地注视着人贩子跟踪良家少女。秦夜心中无波无澜的感慨：不愧是卫阳侯治下的燕云十二州啊，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呀！
秦夜在街上来回晃荡着，终于等来了夕阳西沉，暮色四合，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准备打道回府。可他伸懒腰的手刚伸出一半，就碰着个湿哒哒连糊糊的东西。他赶紧缩手，嫌弃道：“什么玩意呀！”低头看去，却是一个满脸泪痕还冒着鼻涕泡泡的小丫头。
小丫头惊慌失措地看向他，她在向他求救。
只一眼，秦夜便瞧出这不就是早上被人贩子盯上的小姑娘吗，心中瑟瑟苦笑：这燕云城的人贩子办事效率也忒低了吧。自己只想做个高高挂起的上观客，可不想成为说书先生口中英雄救美典故中的英雄呀。话说今天怎没见着说书先生了呢，估计又替平阳侯干坏事去了。
他摇摇头，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丫头。
她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可在他目光扫过她背上的那把琴时，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他似乎见过这把琴。
可他依旧云淡风轻：“要我救你，得看你能耐了。既然你有琴，就地买个艺，给小爷我赚个二两银子的酒钱吧。”
此话一出，小丫头激动得又冒了个鼻涕泡泡。秦夜鄙夷地往后一缩之际，小丫头已然爬上了街边一个小土堆，取下琴来，指法熟练地弹奏起来。
琴音似山涧清溪欢腾而下，活泼灵动。
路人皆被琴音所引，不一会小土堆便围了好些人。
秦夜更是眼前一亮，似觉得，刚刚那个如小叫花子般的小丫头，与这个浑身充满灵气凝神弹琴的小姑娘，并非同一人。
暮色沉沉，疾苦人间，带来如此仙乐，虽能给艰难度日的百姓以慰藉，却终不能解救他们于水火。
秦夜回神，叹气。倏地被人狠推搡了下，他亦察觉不对劲。扭头却见身后几副面孔，凶神恶煞，竟是人贩子的同伙。
时不待我，这英雄今个必然是做不成的，他摸摸鼻子，苦着脸，灰溜溜退出了人群堆。
“这丫头，当真天真，小爷我自己还遍体鳞伤，自身难保。我不过是对你那把古琴感兴趣，想借你之手确认一下这是否是一把绝世好琴。不过，解决那些杂碎自然不再话下，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让着这心黑手黑的侯爷知道我私自出府，英雄救美，那可不是一顿毒打附赠拳打脚踢这么简单了。”
这便是秦夜和云灵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没人知道，他刚被人推搡时，胳膊伤口已然裂开，血染衣襟。
也没有人知道，他本旧没打算亲自救她，却生出了与人贩子打斗的心思。
2
平阳侯府大门一片灯火通明，数十位家丁提灯恭迎侯府世子归来。
而黑灯瞎火的侯府后院墙角，一团黑影正卡在墙角的狗洞中，进退两难，凄惨无比。
时近午夜，侯府世子住的东院依然通明一片，而专供下人住的西院，一间小偏房里，秦夜吃痛地躺在床上，拿着小甲给他的药膏涂在自己因爬狗洞又崩裂的森森伤口。
这个药膏有奇效，只要不是致命伤，涂在伤口，第二日便会结痂，不出五日，便可痊愈如初。
小甲曾说，他们最开始乞讨时，被人欺凌殴打是家常便饭，经常浑身伤痕累累，一位路过的野郎中好心留给他们一张方子，用几种常见的草药便可制成这药膏。
秦夜叹气，亏了小甲他们精心制作的药膏，不然自己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丧心病狂的侯爷手中了。
翌日，他起了个大早，直至晌午，他才收到消息。
人已救出。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兄弟，如此悍匪都能轻松搞定，以后前途无量啊。
心中巨石落地，秦夜大喜过望，掩不住的少年心性，傻傻笑得不能自已。
就在此时，一位金衣桀骜的贵气公子推门而入，冷冷看着他，侯府世子卫黎。
侯府世子，自小便长在都城皇宫，明里为东宫太子伴读，实则为天子拿捏平阳侯的人质。这般举足亲重的人物一年能回燕云城一次已算是皇恩浩荡了。
“拜见世子。”秦夜艰难下跪，全身伤口因下跪而崩扯，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当然这都是他夸张为之。
卫黎目空一切，自是懒得低头去看那脚下的蝼蚁之辈：“老样子，东西给你带来了。”说完，带着轻哼的嘲讽意，抬脚便离开了。
十五年前，被买进侯府的秦夜尚只四岁，他躲在墙角，巴巴地听私塾先生讲课，却被五岁的卫黎抓住。卫黎逮着他就要去见他爹，秦夜吓得连滚带爬赶紧逃，一不留神就撞了石柱，当场倒地。见此情景，卫黎也当场傻眼了，以为秦夜死了，他对着秦夜一阵摇晃，急红了脸，：“你别死啊，你死了，爹爹非得打死我不可，对了我不告诉爹爹了，你只要醒来，我就让你和我一起上课，你快醒醒啊......”然后，秦夜就醒转了来。只是，终究他没能和卫黎一起上学。卫黎第二日便被京城的人接走了。临走时，卫黎送了很多书给秦夜，傲然道：“虽然我没兑现我的话，但是我会每年都会从皇宫里给你带些好书回来弥补你。还有你这么弱不经撞，我看看能不能在皇宫中给你找些锻炼筋骨的书。”
3
十天后，秦夜的伤已痊愈，兵书拳法自也是烂熟于心了。果真是宫中之书啊，记载得偷盗之法简直是神来之笔，人间那得几回见啊，天助我也。他一袭夜行衣，美滋滋得惦着手中所厚重包裹，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给兄弟们带的礼物已到手，顺带着，去瞧瞧那丫头，且看她如何谢我。”他飞身一跃，轻巧越过侯府高耸的院墙。
燕云城外几里，被人遗弃的村落，皎洁星辉下，几十位衣衫褴褛的丐儿正手执木刀练习刀法。他们个个身影矫健，铮铮男儿，意气风发，志在千里。
“老大，你来了。”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乞儿们纷纷收剑，将秦夜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小甲。
他将卫黎给他的书卷分给了大家，大家欢呼又有新的兵书和武功了。
看着这些共患难的兄弟们，秦夜终于能卸下所有的防备，开心得和大家寒暄。
多年前，他偷溜出府，从恶霸手上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甲。后来，他教小甲枪法，教他如何自卫，教他团结其他乞儿一起抵御恶霸的伤害。再后来，乞儿队伍渐渐壮大，他就教乞儿们识字，教他们兵法。再后来，他直接就将卫黎给他的书留给了乞儿，让他们自行练习。
他将厚重的黑色包裹递给小甲，眼中露出一丝狠厉，“那老贼的进簿和与朝中大臣私相授受的书信，今日我已经弄到手了。”
小甲惊道“老大，你这是要动手了？”
秦夜神色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众兄弟正欲上前继续询问，他却突然岔开话题:“前几日让你们救得姑娘可安排妥当了。”
他一心想要平阳侯身死，却他不想让兄弟们掺合进来，他不想把兄弟置身险境。他自己可以让那老贼身败名裂，死不瞑目，为万事人唾弃。
“哦，那姑娘说是来燕云城找一位乐师，坚持要离开，劝都劝不住。”
秦夜一听，大惊，转身飞奔而回。前几日他便听闻平阳侯私下里抓了一位琴艺精妙无双的琴师，就叫孤竹。
丝竹声声，人影绰绰，平阳侯后院，一派歌舞升平。
高台之上，一舞终了，台下莺莺燕燕丛中，平阳侯醉态旖旎，拍手鼓掌叫好。
一众舞姬掩笑施施然退下，而后，一貌美小厮硬拽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上了高台。
“你放开，朗朗乾坤，你等做甚？”那姑娘冲着小厮又踢又撞，水灵的眼睛尽是熊熊烈火。
“放开她。”
平阳侯直勾勾盯着台上的丫头，余光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古琴，嘴角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你不想拜孤竹琴师为师吗，孤竹是本侯的人，你且弹一曲，本侯听着满意，我便命孤竹收你为徒。”
“真的？”她将信将疑地问，“算了，且信你一次，若敢欺我，我定不饶你。”
隐在墙头的秦夜，看着台上的丫头胡乱将颊畔乱发抹道耳后，露出精致青稚的面容，然后她的身心全然投诸于琴弦，他心中不有苦笑，这丫头真是天真到无与伦比。
“哈哈哈......”平阳侯突然大笑，眸色确是深邃阴鸷，他端起一杯酒盏：“好，很好，快二十年未曾听闻如此乐章，陪本侯喝几杯”
她正欲拒绝，可下颚已经被那小厮捏住。
她心下不好，却也挣扎不脱，眼见酒就要被灌入她口中。
4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闯入院内，直指一众人等，笑得肆意张扬：“我......我的梦里竟有如此多美女环伺，哈哈哈......咦，这个漂亮。”他跌跌撞撞，翻上高台，一把扑将在那貌美小厮身上，嘟嘴就要亲上去了。小厮吓得撒腿就逃，手中酒杯早已落地。“嘻嘻，别跑呀，咦，这个，这个，也很漂亮，”说着，他的手已经将那小丫头的下巴抬起，“啧啧，真美，我喜欢,喂喂喂，你别哭呀，哭了就不好看了，咦，你看，鼻涕泡都哭出来了，好丑呀，哈哈哈......”
众人终于从惊愕中醒来，此人定是醉酒过头，撒酒疯撒到侯爷后院来了，活腻歪了吧。
听到声响的侯府护卫鱼贯而入，将那人擒至侯爷跟前。
“秦夜？”平阳侯难以置信，随即冷笑，“来得好啊，凑一块了，那就一起去见你娘吧。”
“爹，大事不好了！”?一袭金衣华服匆忙跑进堂内，来人正是侯府世子卫黎。
卫黎俯首在平阳侯耳边低语。
“什么?”平阳侯一声怒喝，甩袖匆匆离去。
卫黎看着仍旧被护卫强摁在地上的秦夜，淡淡道：“别装了。”
“卫黎！”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卫黎耳中，他回声望去，台上惊慌未定的小姑娘冷冷盯着她。
他微微颔首：“得罪了。”
旋即，他冲护卫们道：“把秦夜和台上那姑娘都关起来，等侯爷回来再处置。”
地牢中，秦夜无力地靠在墙边，用手指堵着二耳朵，欲哭无泪。
而真正有泪的是一同被关进来的小丫头，她一直嘤嘤嘤地哭了快一个小时，口中还咕噜念叨着：“卫黎，你等着”“平阳侯，你死定了”之类的狠话。
“啊，受不了了，你是公主吗？你能让平阳侯去死！”秦夜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
“我本来就是公主，我要让父皇杀了平阳侯还有那个见死不救的卫黎。”那丫头边哭边大吼。
秦夜一愣，没想到随便一诈。便诈出了这丫头底细,他凑近她：“喂，你，你真的是云灵公主?”
云灵公主倏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狠狠瞪着秦夜，一字一顿：“你，是，故，意，的。”
秦夜笑着连连矢口否认，却然晚矣，晚矣。
云灵手脚并用，不由分说，对着秦夜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居然敢炸本公主，刚刚在台上你还想着轻薄本公主，你也死定了，看本公主如何收拾你。”
“那不都是为了救你嘛，别打，别打......”他连连求饶，这欺软怕硬专横霸道的性格，果然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女儿了，“小人知错，别打了，再打，我可是要还手的，我，我真的会还手了呀。”
他反手轻而易举擒住她的双手，一条腿压在她乱踢乱踹的双腿上，故意凑近挑衅道：“我说过会还手的。”
她抬眼，小火山正欲爆发，却对上了一双明亮耀眼的眸子，他的呼吸撒在她的脸颊，她呼吸一窒，突地白皙的脸颊腾起两朵红彤彤的彩霞。
秦夜也瞬间怔住，莫名心跳加速，他微咳一声，结结巴巴道：“那个，你，你终于不哭了呀。”
5
月色如水，秦夜和云灵一起靠墙而坐。
秦夜问：“我很好奇，上次被人贩子盯上时，你那般楚楚可怜，可今夜，面对平阳侯和侯府世子，我觉得你有一丢丢的不可一世。”
云灵回道：“父皇曾对我说，宁欺君子，莫惹小人。尤其莫惹那些下三流的人。”
秦夜神色暗淡：“所以，你很害怕也特别讨厌那些下三流的人？”
“当然。”
他眼中最后一点希翼也瞬间熄灭。他想，他是侯府最下等的家奴，经常被主人拳打脚踢，连那些下三流的人都不如吧。
他苦笑：“平阳侯也算君子，你可真天真呀！”
“且看我回京让父皇收拾他”她颇为愤懑，“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你选一样，还你上次让那群乞丐救我和这次你挺身而出的恩情。”
“前提是你得活着回京。”秦夜说着风凉话，“再说了英雄救美，结局可都是以身相报的呀。”
“胡说，你大胆......你占我便宜”她急得直跳脚，抓起地上的草就往秦夜身上扔。
秦夜笑得前仰后合，：“真的，我从小就听说书人讲英雄救美的故事，就是要以身相许的。”
小丫头在秦夜的逗弄下，终于暂时忘记了燕云城种种悲惨遭遇，不再战战兢兢，放下一切防备，安稳地睡下了。
他轻轻将她从茅草中抱到怀里，静静看着怀中的人儿。是真的，一见钟情，英雄救美，以身相许，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只是想他这样人，真的适合做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