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夏之交,江南总是要下雨的。
这雨,无论落在哪年,都改不了淅淅沥沥的模样。从小生长在南方的人,见惯了细雨如丝,一整月缠缠绵绵,将世界浸得湿透。但从北方来南方的人,不免要抱怨:阴天恼人细雨恼人,没完没了地落,一脚踏出去虽说不干不湿,却总感觉喘不来气。
若一个长久去了北方的南方人,再望见这雨点儿,说不出是欣喜或悲凉。
我从北京飞回杭州,一落地便撞见一场小雨。几个小时前的北京,破天荒地竟然也下了这么一场小雨,正落麦洵无先生的窗边。
他听见雨声,意外地转头,盯着雨仔细看了一会儿,缓缓说:“北京竟也下雨了。”他放下杯子,仿佛叹了口气,又说:“杭州很多这样的雨。纤细,温柔。”
他拾起左手边的黑色毛毡礼帽,盖住满头花白。麦洵无不过45岁,但眼里已经没了活气,嘴角常年向下坠,使得满脸沟壑不平。
我见他戴了帽,便收起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朝他鞠躬告别:“麦先生,很感谢您能接受我的采访,也很感谢您能信任我对我说那么多话。”
麦洵无原名叫做麦长生,2003年7月23日,他改名为麦洵无。
这是我唯一一次采访他,也是他二十多年来再一次接受媒体采访。第一眼时,我只见到一个花白头发略微佝偻的中年男子,从一堆石料里站起来。他身形清瘦,穿着宽松的棉麻米色长衫,冲我抬手道:“稍等片刻,我们去楼下茶馆详谈。”
我站在门帘旁,对着墙上他的石刻名牌发愣,反复念起来:“麦洵无,洵无……真是遗憾的两个字。”
“何解?”麦洵无早已悄然置于我身后,我看不出他眼里的色彩,抱歉地朝他一笑,解释道:“也可能是我误读了,我第一眼看见这两个字,便想到了‘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他仔细打量我,问道:“你就是莫其夏的学生?”
我点点头,眼睛被某块明亮刺眼的东西晃了下。我留神去看,发现是麦洵无胸前挂着的吊坠。长约五厘米的银条,被刻成长短不一的立体波纹,看上去像是声波。
我知道这不大礼貌,却拗不过职业毛病,当即抬手指住它问:“麦先生,这是什么?”
他顺着我的手看过去,轻描淡写说:“是被我刻下来的一段音频,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2
麦洵无向我讲述了他从未对外提及的大学时光。
1992年夏,20岁的麦长生收到了美院的录取通知,但他差点没去成。家境贫寒,他本想就此打住,到杭州城里寻一份差事安心挣钱贴补家用。最终拗不过父母将,被推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他大概是班里最穷的人,背着泛白的自制大布包,穿着解放牌胶鞋,交学费时揣了一兜的毛票。那时他想,自己一定要努力学习,拿奖学金、接私活,不让父母那么辛苦。
莫其夏也是那一年被录取的,不过他们专业不同,并且莫其夏是18岁。莫其夏是学美术史论的,写文章做批评的。麦长生第一次见到莫其夏,是在一年一度的校展览上。因着她的父亲——市美术馆馆长莫广隅,莫其夏在学校小有名气,也总是被众星拱月地宠着。
那天麦长生站在自己作品不远处,看着一群美术史论专业的学生走来,莫其夏站在人群中间,尤为扎眼。她手持号码牌,喃喃念着“102号”,低着头一个个寻,在麦长生的作品前停了下来。那是在展馆角落,展台上摆着一块孤零零的灰色石头,石头上开出了一朵石花。
她照着展品铭牌念道:“102号‘大石开花’,唔……好美的花。”
“谢谢。”麦长生说。
莫其夏被他吓了一跳,一转身看见名清瘦的少年,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短袖上衣,头发短得贴着头皮,一根根像刺般立着。最要紧的,是他那双眼睛,如一团墨,干净而无欲。莫其夏飞快地回头瞥一眼铭牌,将他的名字念出来:“麦长生?”
麦长生点点头,淡漠地答她:“嗯。”
莫其夏便打趣说:“你可要对我手下留情啊。”她说的是美术史论专业的学年论文,系里给他们统一分配校展上的学生作品,让他们进行分析评判,最终得分由作品作者和专业老师共同给出。
麦长生没有说话,而是皱起眉头,心想着这个女孩怎么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莫其夏将展品带了回去,她凑近细看,某片花瓣上留下了一道不规则纹路,浅而悠长。她为自己的细心观察自鸣得意,想起麦长生那张寡淡的脸,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回想自己的理论知识,在论文里写到:“这道纹路是个神来之笔,虽然略显粗糙。但这种不克制正衬出了花无限的生命力……”
麦长生在美术史论系主任办公室看了论文,垂首沉默片刻,平静地说:“这个,是我不小心划上去的。”
因此,莫其夏收到了她学生时代唯一一个不合格。系主任安慰她:“其实艺术史上也有这样的先例的,作者无意的一笔,变成了点睛的一笔,这是常有的事。”
莫其夏便气势汹汹地闯进麦长生宿舍,为自己的论文讨一个公道。
她进去时,屋里没有开灯,只听见哐哐的声响。莫其夏毫不客气地打开顶灯,哐哐声瞬间停住,麦长生从一堆石料中站起来。许是受不了突然的强烈光线,他眯着眼睛,费力地看她。
麦长生没有问她是谁,没有问她来做什么,第一句话却是:“把灯关了,我只能在自然光下创作。”
莫其夏将稿纸摔倒他脚边,怒气冲冲道:“你凭什么判我不合格。每个人对同一个作品都有自己的见解,艺术史上将无意之笔当做神来之笔也是常有的事,你凭什么判我不合格?”
麦长生将稿纸捡起来,细细看了会儿,才仿佛记起莫其夏是谁,淡淡说:“客观来说那就是败笔,将败笔写成神来之笔,是你的专业性不够,我判不合格是对你负责。”
莫其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心有积怨,耍起性子来,在他跟前又跳又叫:“我不管,你给我判合格!我知道你十五日内都有修改机会,你这样让我在同学面前多没面子,我可是馆长的女儿啊!”
麦长生走至门口啪嗒关上灯,淡漠道:“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我已经判过你的论文了,你别再来找我了。”
3
不依不饶的莫其夏第二日登门拜访,被麦长生的室友告知,他随院里去乌镇采风了,约一到二周才能回来。莫其夏的论文等不到14日后了,她眼也不眨地订了机票,匆匆赶往乌镇。
那时的乌镇和现在不同,游客不多,也没有乌烟瘴气的旅游店铺。小桥流水该是什么样,乌镇就是什么样:白墙青瓦,飞檐细柳,青石小溪。麦长生像颗顽石,对嫣红柳绿不多看半眼,背着工具箱,坐在石头堆里,一下午便过去了。
第二日傍晚,他仍然坐在一堆石头里,手中的物什渐渐展露雏形。他手指飞快,一眨不眨地盯着石头,粉末飞屑雪花般洒下来。
身后草丛沙沙响动,一只穿着绵羊皮中跟单鞋的脚迈出来,紧接着露出莫其夏疲惫不堪的脸。
“哟,这不是麦大师吗?”
麦长生瞪着眼站起来,手里的石头险些砸到脚上。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莫其夏摘下帽子,漫不经心地说:“法律规定我不可以来乌镇旅游吗?”她说着,眼睛飞快地看麦长生两眼,再快速将目光缩回来,装作一个坦坦荡荡的游客。
她的心思被麦长生一眼看穿。莫其夏家境殷实,有为了论文说走就走的底气与本钱,光论她手中那顶不起眼的帽子,就够麦长生杭州北京来回几趟的路费了。
莫其夏席地而坐,将脚伸到青石板便使劲磕,将鞋底的泥抖下来。麦长生认得那双鞋,摆在商场橱窗里,标价足够他一学期的学费。他忽然看到自己的鞋,路边摊十五块,脱了胶又反反复复粘合,胶水印深一道浅一道,像无数个卑微丑陋的伤疤。他本不在乎衣着,却莫名地将脚悄悄缩回。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只是走累了顺道歇歇脚。”莫其夏拧开水杯,咕噜噜灌入一大口,额头贴着几缕被濡湿的发。
他装模作样,拿刻刀有一搭没一搭地划,心思全飘在莫其夏身上。他明白莫其夏是为了论文而来,他等着莫其夏主动切入正题。莫其夏坐在他左边,离他五十厘米远,身上飘来香奈儿香水的气味儿,没有开口的意思。五分钟内,她将2.5升的水壶喝掉了一半,春葱般手指扣在瓶身,一共敲了一百零三下。
麦长生忽然想,她的手指真好看,不像自己的,又粗又厚布满老茧。这念头刚涌上来,他忽然愣住,破天荒的自己怎么开始注重外表了?
再抬头时,月亮早已出来。月儿婉转地划一道弯勾,黄而发红的颜色,像打湿的梨花。莫其夏坐在他身旁歪着脑袋打盹,麦长生收拾工具,拍拍她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原以为莫其夏会耍赖,没想到她竟睡眼惺忪站起来,顺从地应他:“好。”
麦长生停住,狐疑地打量她,忍不住问:“你这是什么战术?”
莫其夏弯起眉眼,嘴边挤出酒窝来,洋洋得意道:“我这叫润物无声,水滴石穿。”
她背了包往外走,步履极其缓慢,不一会儿被麦长生甩得老远。麦长生回头看她,路灯下那个纤细的身影,正一跛一跛费力地朝前挪。麦长生返回去,不由分说扒下她的皮鞋,借着昏黄路灯看见她渗血的脚后跟。
麦长生皱起眉头来,“你有没有常识?谁出远门穿带跟的鞋?”他在她跟前蹲下说:“上来我背你,否则你的脚今夜要废掉了。”
“哦?”莫其夏眼里露出狡黠的光,往马路上一坐,朝他耍赖,“除非你判我合格。”
麦长生愣了会儿,站起身来说:“那你自己走吧。”
“喂!”莫其夏急了,跛着脚追上他,扯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这么轴?”
麦长生不客气地回她:“彼此彼此。”
莫其夏叹口气,松了手说:“其实,我是真的认为那意外之笔不是败笔。”
麦长生回过头来,不解地看她,似乎有话要说。莫其夏连忙抢话道:“我知道你认为那是败笔,破坏了你作品的完美。你觉得它是缺点,是上不了台面的伤疤,但在我看来它并不丑陋,反而是吸引我的地方。其实这个道理你也知道的——万物因不完美而完美。上帝不苛责世人平乏,你也不必苛责自己啊。”
麦长生驻足黑夜沉默了很久,才发出一声轻微短促的笑,“伶牙俐齿的。上来吧,我背你。”
“好嘞!”莫其夏雀跃地蹦上去。
这条路漫长且静,他们的影子被月色拉长,莫其夏伏在他背上,凝望着他的脚步,忽然轻声唤他:“麦长生。”
“嗯?”脚步未停。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莫其夏问。
脚步声戛然而止,这条孤寂的路上唯一的声音消失了。麦长生听见自己故作冷静地声音,“这又是什么战术?”
莫其夏在背后咯咯笑,揽住他脖子,在他耳边悄声道:“偷心。”
麦长生的邮箱开始收到很多未署名的礼物,比如专业手套、专业刻刀、防尘口罩等,变着花样每日不断。送出者虽然没有留名,但麦长生知道这是莫其夏送的,只有莫其夏衣食无忧出手阔绰。
在教学楼与莫其夏偶遇,麦长生将她拦下来,压低声音说:“你别送我东西了。”
莫其夏却捂嘴笑起来,故作疑惑地问:“送东西?我什么时候送你东西了?”
麦长生板着脸说:“你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没有将恋爱加入目前的规划之中。”
莫其夏不以为然道:“那现在就加呗。”
麦长生匆匆瞪她一眼,喃喃道:“不可理喻。”自视甚高的麦长生竟然灰溜溜跑了。
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麦长生照例打开邮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新的礼物塞进来。一天、两天、三天,麦长生终于坐不住,选了一个傍晚,往莫其夏的宿舍楼走去。
他在宿舍楼前的林荫小道来回踱步,忽然感觉此时的自己像个傻子,拍拍脑袋欲折身往回走。一串脚步哒哒靠近,莫其夏喊他:“这不是麦大师?”
麦长生一个激灵,紧张地回身,绷着脸故作冷静地说:“我……偶然路过这里。”
“路过?”莫其夏盯着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食堂在西面,你的宿舍在西面,雕塑大楼在西面,你是怎么路过我这东面的女生宿舍?”
麦长生不理会她,垂着头要往回走,又猛然停下来。
“莫其夏。”麦长生说,“你的手在干什么?”
莫其夏明朗地答:“正拉着你的手啊。”
“放开。”
“我不放,我赢了。”
麦长生僵直背脊,忽然转身说:“不,你危险了。”
他俯身吻住莫其夏,蜻蜓点水般碰触她柔软的唇,被莫其夏更深地回吻住。麦长生能听见他猛烈的心跳,那颗心脏里躺了块又黑又硬的顽石,随着心跳颤动,悄然裂开缝。缝里又探出一株嫩芽,以他沸腾的血为养料,肆意生长,开出了一朵花。
4
与后来麦长生的一众女友相比,莫其夏与麦长生在一起的时间,算得上极其漫长了。但放眼人生,这种“漫长”又不值一提。麦长生与莫其夏共度了三年时光,提起这三年,他眯起眼,费力地想了会儿,轻声说:“太久远了,我已经不太记得。”
他交过无数女友,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任何一位女人的正牌女友身份,但这是圈内人人已知的事实。各类女人在他人生里匆匆闪过,足以令他眼花缭乱,又怎会费心记得学生时代的恋人呢?
麦长生想了很久,对我说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月。
他双手交握,盯着玻璃桌面说:“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有等级划分的。尽管大家不愿意承认,但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定了自己的阶级。”
他看着我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她出生在金字塔顶,而你在塔底,你能保有长久仰望她的热情吗?我和她的分开,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命定。”
1996年,麦长生即将毕业,钱包却一成不变的窘迫。做艺术行当的人想熬出头,大部分拼的都是运气,麦长生运气不好,在雕塑界仍然默默无闻。
他们俩的恋爱一直没有张扬,却还是辗转让莫其夏的父亲莫广隅知晓。莫馆长是个和蔼的艺术界长辈,并不在乎麦长生贫寒出身,反而是慷慨解囊,请他与莫家一家三口共进晚餐。
吃饭地点在一家高档西餐厅,麦长生从未使用过刀叉,他全程绷直脊背,心里紧张又窘迫。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娴熟冷静,生怕被莫馆长发现自己穷酸的模样。他飞快地观察他们如何使用刀叉,如何将肉切成一小块,一顿饭吃下来令他满头大汗味同嚼蜡。
莫馆长确实体贴,细致地向他介绍每一道菜,每一种物品,它们的由来,它们如何使用,它们背后有什么故事。但莫馆长的这种体贴,听到麦长生自卑的耳朵里,却像是有人手执皮鞭,反复敲打提醒他的贫穷与无知,令他无地自容。
他迫切地想要出名,想要逃离这种窘迫,想做一个在餐桌上抬头说话的人,而不是那个一无所知只能低头吃肉的傻小子,但他的作品仍然无人问津。莫其夏见他一筹莫展的模样,自告奋勇站出来,将他的小型雕塑作品带出去,信心满满说:“放心吧,我会帮你全卖出去的。”
麦长生本不抱希望,他的雕塑无人问津是他早已习惯的事实,莫其夏又能改变什么呢?没想到过了一周,莫其夏跑过来,冲他抿着嘴笑,将背至身后的手亮出来,一叠钞票在他眼前晃动。
“怎么样,我早就说过的,你的作品肯定会有人要。”她将钞票塞到麦长生手里,厚厚一叠,麦长生从不敢想自己的作品能卖出这个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