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职后的第二周，陆榆开始跟随陈子茜执行拍摄工作。
那日是为了完成当地一家知名钟表品牌的平面拍摄，一大早便忙碌不停。
被邀请的模特是新晋网红，肤白貌美，但脾气实在令人烦忧。陆榆被任命为服务人员，与模特助理左右相伴，不断被吆喝着递手机、拿奶茶，恨不得双脚生出飞火轮。
开拍之后，陆榆站立一侧得以松口气。摄影师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现场只听见空调机发出轰鸣声，将暑热悉数挡在门外。
换表的间隙，陆榆未曾注意将表扣多扣了一排，那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叱责道：“你系这么紧做什么？笨死了。”
刹那间不少人将视线投过来，陆榆迅速去解，但她属湿热体质，此刻哪怕空调已经吹得遍体生寒，手心里却布满了细汗。这样一来，掌心的汗沾在模特手上，更是遭受一番嫌弃。陆榆脸色微红，讪讪退到一边。
被陈子茜叫去拿文件时，陆榆看见摄影台上有杯奶茶已见底，便顺手提走。
那边贺逢回头时便看见扎马尾的女孩将塑料杯举起细看，确定不会有人再喝时，走到角落的垃圾桶里潇洒扔掉，仿佛是把坏情绪也一起丢了进去。
接下来倒是一帆风顺，等到完成拍摄时已过十二点。
接下来还有善后工作，陆榆便带着餐盒上了天台，想独享一段闲暇时光。八月虽热，但顶层的荫凉处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味道。她解决完外卖，思忖片刻后还是站在护栏旁张开双臂，风裹着热浪从双臂间穿过。
“有什么想不开的？”淡淡的声音传来。
她迅速转过身，看见旁边的角落里走出一道人影，穿黑色衬衫，眉目清隽。她认出这是今日的摄影师，彼时只看见他端着相机如置无人之境，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没有想不开。”她的脸色又红了，“就是想喘口气。”
贺逢看着那略显窘迫的神色笑开：“之前谢谢你了。”看见她愈发迷茫的神色后，补充了一句，“谢谢你帮我扔掉空奶茶杯。”
陆榆怔忪后忙挥手：“举手之劳，你太客气了。”
随后两个均沉默下来，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发呆。在空调房中待了太久，他们喜欢这样难得的寂静，仿佛把城市的喧嚣和工作的压力都抛在了身后。
2
再次见面是在一个周五。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陆榆从商业楼下来时正值大雨倾盆。
打车软件上显示约单排在了一百开外，她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等雨稍小后，快跑到地铁站。就在百无聊赖地看着雨幕时，一把伞撑在了身后，回过头便看到那张脸。
“你怎么在这里？”
“过来核对上个月的资金。”贺逢把伞挪过去一些，“去哪里，送你一程。”
陆榆自然不好意思答应，但暴雨不给面子，瓢泼似地往下倒。她犹豫了半晌终于决绝道：“那麻烦你了。”
他看她一眼：“你这表情太英勇就义了，我又不把你卖了。”
对话轻松，陆榆很快将戒备褪去，路过芳邻路时，在她强烈推荐下，两人决定去吃一碗面。
手工刀削出的面叶，中厚边薄，形似柳叶；入口滋味浓香，外滑内筋。她有些得意地扬眉，把一大勺辣椒放入碗中：“我没说错吧。”
他问：“你很能吃辣？”
陆榆停下抖落部分辣椒：“这几天老是加班，吃的都是外卖，胃口不佳，我得刺激一下。”
“看样子工作很忙。”
她苦笑：“也还好，初入社会的毕业生，打杂的事情比较多。”很快她捂住嘴，“你不会跟我上司告状吧？”
从面馆出来后，雨势渐歇。贺逢从车后座上翻出相机，对着被暴雨冲刷过后的霓虹街道拍起照片。他拿起相机就像剑客执剑，整个人姿态闲适，骨子里却流淌出一番敬畏。这样的人，应该是很热爱自己工作的，更何况他还是摄影界的新秀，职场上必然也如鱼得水。
尚在出神间，听见贺逢叫她：“想不想随便走走？”
两人沿着落雨后的街道散步，空气清新，很多人都阖上手中的伞，步履匆匆地经过身旁。
晚风清凉，在河边木椅上停留的时候，陆榆很认真地道了谢。其实这一天她因为写的策划案过于糟糕，被陈子茜大肆批评。工作的不适尚未褪去，压力就席卷而来。这场大雨来临时，她本想不管不顾地跳进去宣泄一番。偶遇贺逢后，没想到这样风轻云淡地驱散了心头阴霾。缓解压力的方式有很多，她差点就选择了激进的那种。
3
秋风吹来的时候，陆榆已经与他逐渐熟悉。
偶尔会在现场遇到，贺逢进入工作状态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状态。他喜欢清净，那次拍摄儿童服装时，一个童模在镜头前小动作诸多，总是摸各种设备，甚至推倒了放有机器的三脚架。
劝说几次后，他的脾气明显忍到极致。
然而那男孩家长似乎过于宠爱了，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贺逢阖上相机盖，看着他们无奈摇头：“要么改天再拍，要么换个模特。”
陈子茜工作上雷厉风行，但面对熊孩子毫无招架之力。再者，别人的孩子，根本不敢多说一句重话。拍摄只得暂停，休息期间陆榆和那孩子窝在角落里玩游戏，也不知施了什么魔法，再继续时居然风平浪静。
“还以为今天得加班呢，多亏了小陆。”陈子茜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陆榆笑开：“小意思。”她幼时住所临近幼儿园，对于哄孩子早就耳濡目染。现在她对于这些夸赞正在逐渐熟悉，事实上陈子茜是赏罚很分明的人，她会在面对一个逻辑不通的策划案时大发雷霆，也会对看似小小的举动多加赞美。
正常下班，陆榆不出意外地经历了城市的晚间高峰，地铁上都是挤得密密麻麻的学生与上班族。她提着刚从超市买的蔬果，听见手机震动。掏出来才看见是贺逢发来的讯息，询问她周末是否一起去爬绵山，已到最佳赏红枫的季节了。
这段日子，他们曾共同出行过两三次，是在陆榆不加班的情况下。城市华灯初上，繁华的商业区亮如白昼，从天桥上俯视，看见滚滚车流和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他做“城市影像记”，可能花两个小时只为一张延迟夜景。还有一次是探访老民居，遇见一只异瞳猫咪，陆榆买来火腿肠逗猫，贺逢拍了一张极其漂亮的照片。
她喜欢和他一起，用脚步丈量着这城市的繁华与老旧，在那些出行中见识与写字楼中完全不同的风景。
约定爬山那天，陆榆早早起来做好了芝士火腿蛋三明治。可没料想到在出发前的半个小时，在机场的陈子茜突然打来电话，让她把策划案再做一些修改，然后发给甲方。
于是当天的行程就变成了陆榆坐在车上不断敲打键盘，等到抵达绵山脚下时，她只能朝贺逢道歉，在甲方“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感觉还差点什么”的回复下，绞尽脑汁地继续完善。
4
等到交接完毕，已近十一点，游人正络绎不绝地朝山上去。
陆榆尴尬得无地自容，让他等了那么久的时间。
贺逢笑得轻松：“这种情况很正常，最开始做这一行时，除夕团圆饭我都没吃完，又回到电脑前继续修片。”
“这么辛苦！”她咋舌，觉得自己这样的尚且不算心酸。
“是啊，那些日子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毕竟要谋生，也想寻求更好的发展。”他举起手中的相机，“如果不是那时候苦苦坚持着，我现在可能根本没有机会拍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们总要为想到的东西付出努力和代价。”
陆榆曾在公司零星有过一些耳闻，贺逢的摄影工作室其实规模不算大，但专业过硬，成片效果极好，再加上他又是追求完美的工作风格，这才形成了长期合作。但陆榆从不知道，最初的他也不过是从摄影助理的岗位上，摸爬滚打一路成长为首席摄影师和负责人的。
秋意阑珊之际，绵山美得令人惊叹。漫山遍野仿佛有熊熊火焰在燃烧，极其壮美，路旁栽种着整齐银杏，这一时节红黄绿相间，让人流连忘返。
他们站在山顶上朝远处看，高楼大厦变得遥远而渺小。好像一瞬之间，那些因周末临时加班而带来的惆怅和不满，悉数散尽。
“心情好了？”贺逢问她。
陆榆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倒没事，主要怕耽误你的时间。”
贺逢顺势说道：“那你当一回模特，我就不追究了。”
她之前还有些拘谨，转念一想，此情此景不做留念实在可惜，更何况还是他亲自拍摄。陆榆整整被风吹散的长发，露出落落大方的笑容。镜头定格的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也留在了心里。
5
陈子茜出差回来，给陆榆专门带了一份当地的特产礼包。
“策划案不错，这是奖励。”她端着咖啡说道，“只是你别骄傲，进步的空间还很大。”
陆榆笑得真心实意，就差敬个军礼了：“是，还请陈部长多加指导！”
陈子茜差点将咖啡喷出，她知道自己面对工作和下属时，偶尔会控制不住脾气，之前也不知吓跑了几个助理。直到遇见陆榆，这女孩虽看起来清秀无害，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工作中以显而易见的速度成长着。而且她对于那些压力，总是能够迅速纾解，然后更好地投入到工作中。
“下周的拍摄资料我发到你邮箱了，记得做好准备。对了，最近换了一位摄影师，你提前沟通好。”她往咖啡中加了一勺糖。
“换人？不是贺摄影师了吗？”
陈子茜冷哼一声：“他每年十一月都会去旅行采风，把工作丢给其他人。哎，真是同人不同工作，这人只会拉仇恨。小陆，接下来一个月，你千万不要看他社交账号。”
陆榆没听清后面她又说了些什么，只是茫然地掏出手机，上面没有贺逢发来的任何讯息。她只觉心里有些空落，一如窗外飘散的梧桐叶。这种情愫，经过一整天的思忖和挣扎，她终于确定了那是喜欢。
贺逢临行前三天才告诉陆榆这个消息，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她看着餐桌上的盆栽发呆，很久后才听到自己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贺逢一怔：“还没有定下来。”
她不知如何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觉得这时节开口就是错误，没准儿连朋友都没得做。随后她笑开，举起杯中的饮品：“那祝你旅途顺利。”
6
寒风骤袭的十一月，陆榆简直忙到兵荒马乱。
她熬夜修改方案，第二日灌完咖啡后，顶着黑眼圈和陈子茜去参加会议，凭着一股干劲，顺利签订了好几个合同，随后转正加薪。
有好几次深夜十一点从办公室出来时，整座大楼还亮着不少灯盏。她打车回家，听见耳机里传来那首歌“远方灯火闪亮着光，你一人低头在路上，这城市越大越让人心慌……”
歌手的声音平淡温暖，听得人泪盈于睫。她从朋友圈翻到微博，不放过贺逢任何一个社交账号。知道他的旅途始于青海，一路向西北直至抵达新疆。上面零散发着悠远村庄、奇骏山峰和浩瀚沙漠的照片。他的照片里不见一张自拍，只有当地人在镜头前笑得开心。
贺逢的粉丝活跃度很高，陆榆装作路人粉留言，“多想陪你走过山高水长”。她的私人账号长久没发动态，却没想到那条评论被顶到最前面，不少人纷纷附和“我也是，带上我啊”。
她阖上手机，在夜色中怀揣着自己的秘密。
贺逢的快递是在十一月中旬送到公司的，牦牛干、青稞酒，还有一条藏族风情的羊毛披肩。分发零食时，同事们纷纷打趣，陈子茜笑得最开怀。
陆榆窘迫地把枸杞放入她杯中：“茜姐，你们都想多了……”
陈子茜心想这姑娘，真是傻得可爱。
十二月来临时，陆榆公司已经开始筹备年会，她早早从陈子茜那里得知，自己将要作为优秀新人上台发言，讲话稿她改了一遍又一遍。斟字酌句时才想起贺逢已经两天没有发来消息了，她定了下心神，还是发过去一句“现在跑到哪里了？”
半小时后接到电话，是让她下楼。
陆榆迅速收拾好背包，出了电梯才发现外面乌云沉沉，不知何时雪花飘落。
远远看见贺逢站在车前，她的喜悦无处隐藏，笑得痴傻。温暖的车厢中，贺逢把厚厚一叠照片递过来，她诧异地打开才发现，那些她无数次翻阅过的风景里，他都手执着一张照片合影，上面枫叶如火，自己笑靥灿烂。
“嗯，一起去看山高水长。”他每次停留的地方，都惦记着她。
很久之后，陆榆都未曾得知，他翻遍了她所有微博，才确定那个评论是她发的。她亦不知道，早在盛夏八月，她面对工作上的责难，依旧阳光坚强时，就已经在贺逢世界里，打开了一扇窗。宛如灿烂的向日葵，她根植在了他的心里。
那说好了，以后一起去看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