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作为!”
伴随着一句怒吼,一声响亮的拍书,一阵疾风卷乱石般的阵仗,地上就七仰八叉地躺了一众人等。
接着,他毫无防备地被拉离了御淑堂。
一棵梅树下,楚焱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六七岁的稚嫩模样,肉嘟嘟的小脸儿,杏眼柳眉,黑发高高束起,一条天青色云纹发带固定着,还钗着一支青玉簪子,不似女子的平素装扮。
关北叉着腰,扬起小脸,不忿地瞪着男孩:“楚焱,好歹你是个太子,虽不受宠爱,但尊卑在这里摆着呢,怎地由着他们如此妄为!”
十岁的楚焱有着不同于他年纪的老成,不仅不怒,反笑道:“你也知我是个不受宠的太子,虚名一个,你又何必替我出头,打了这些个皇亲贵胄,不怕关将军回去家法伺候?”
提到她爹,关北心虚地飘了一眼神儿,不过被她爹揍已经是家常便饭,多一顿少一顿并没有太大关系,可她就是看不惯那些草包饭桶们欺负人,反正她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我看不惯那些又与你何干,怎地是为你出了头,你若是想做个怂包,又与我何干?”
关北傲娇地别过脸,双手环胸,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楚焱好笑地看着眼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子,她幼稚到以为世间万事,只要不道,便可有解,她认为自己怯懦怕事,殊不知那也是种保护,树大必然招风,人红必然遭妒。
楚焱清朗地笑道:“方才你还说尊卑有别,可如今却对本太子这样说话,是为何意?”
关北气急,涨红了双颊,跺了一脚地,一声冷哼转身就走。
楚焱饶有兴致地看着关北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眯眼勾唇一笑,道:“欸,这丫头,也甚是可爱。”
“小北!”
楚焱从梦中惊醒,看着身侧惊慌的美人儿,自嘲地笑了笑,极尽嘲讽。
想着他的小北,却在别的女人榻上醒来,多少年了,又多少次这样醒来过,他已经数不清了。
“替朕更衣。”
他的声音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清冽了,浑厚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上完早朝,他推掉了所有的事情,独自一人拎着一壶酒,一对青花酒樽,去了御淑堂的梅园。
一身月白色水墨青花绸面长衣,一条瓷白丝裤,一双天青色山水缎面鞋,腰间系一玉带,半束着发,他每每来见她便是如此装扮,一如往昔。
在小亭的石阶上坐下,面对着关北的陵墓,他自斟自酌,自言自语。
“小北,你这一走就是十年了,可却一次都没到梦里找过我,是还在怨我吗?历来天子都求着长生,我却只想少活些年岁,想着这样我是不是就能早点见到你了。
我夜以继日理政治国,大臣们都认为是我勤勉,可他们都不知道,我是想拖垮自己,然后早点见你。
小北啊,你看这江山,你给我守护的江山,你走之后,我更要替你好好守着,这是你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小北,你好狠的心,大婚那日,你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只言片语都不曾有,你可知我在这皇宫里有多孤独,这里春阳、夏荷、秋菊、冬雪,人间盛景热闹非凡,可惜没有你。
你在这梅园还好吗?这里只有我一人可出入,没人打扰你,你是否觉得孤寂,怕也不会,你总会找到好玩的地方,你那样一个喜欢玩闹的人,一定不会安静的像现在这个样子。”
微风徐徐,莺歌燕舞,楚焱有些微醺,迷离了双眼,嘴角含笑。
2
“喏,给你。”楚焱将手里的琉璃罐子递给了关北。
“什么呀?”关北眼都没抬,敷衍地问着。
“玉花露,专治跌打损伤的。”楚焱也不气,笑着说到。
关北眼神飘着,大有一种小孩子做错事正好被撞见的窘态。
见她不接,楚焱将玉花露往她手里一塞,便背手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翻开了《战国策》,装模作样地看着,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后来,关北经常带些市井的小玩意儿给楚焱,见他颇为喜欢,就拍着胸脯说到:“这点小东西你就喜欢的不行,那要是出去了还不是给我丢人现眼,不行,总要找个机会把你偷出宫去,让你长长见识!”
没过几天,关北真的将楚焱“偷”出了宫。两个小娃娃穿着普通人家小孩子的衣服,把脸也弄得脏兮兮的,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来了。只是楚焱长得太过标致,白净的像个姑娘,着实让关北费了好一番功夫。
糖人儿,面人儿,糖葫芦,豌豆糕,云片糕,核桃酥,杂耍,逗鸟,斗蛐蛐儿,皮影,听戏,放风筝……
一串下来,从城北走到了城南,从天不亮转到了天不亮,两个孩子是一路嬉笑玩闹,乐此不疲。
“呀,这天都快黑了,你也该回去了,这样,我再带你去最后一个地方,然后就送你回去。”关北兴奋地说着,她好久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玩过了。
“去哪儿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关北边说边跑,说出的话都荡在了风里。
楚焱紧紧地追着,他从来都没有如此随性过,能感受着风从耳边掠过,身子也跟着轻快了许多。
越走路越窄,周遭也就越破旧,气味也不怎么好闻,楚焱不禁皱起了眉头,可关北却像没事人一样,照常走着。
“楚焱,没事的,快来呀!”关北在前面唤他。
“小北,你等等我。”楚焱握了握拳头,给自己打气。
又走了没多大会儿,巷子里出现了五六个跟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男男女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看着楚焱。
楚焱惊呆了,他从没见过如此脏兮兮的人,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些孩子却不怕关北,只见关北给他们每个人手里都塞了几块铜钱,笑嘻嘻地让他们买肉包子吃。
关北见楚焱呆傻的模样,便从孩子堆里走了出来,扯了扯他的腰带,附在他耳边轻轻说到:“没想到吧,这普天下竟有如此脏贫之人,他们都是孤儿,从小挨饿受冻,受尽冷眼,你要是身上还有闲钱,就给他们吧,还能让他们吃口饱饭,对了,千万别给他们金呀银呀的,不然那些大人会以为他们是从哪里偷来的,免不了一顿毒打,还要没收这些银钱。”
说罢,关北又学着父亲的模样,背着手,对天长叹:“唉,何时才能国富民强,国泰民安乐呐。”
听了关北的一番话,楚焱心里五味杂陈,他一直以为父皇是位明君,可明君盛世之下仍有贫苦的百姓,这世道也未免太不公平。
楚焱走过去,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铜钱一分不剩地全给了那些孩子,当他看到那些黑黑的眸子中灿若星辰般的亮光时,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从那之后,每逢出宫,楚焱总是会随身带许多铜钱,偷偷地送给那些贫苦的人家,有时,甚至连关北都不知道,他这个年纪能做的也不多,但,总有一天他可以做到,关北的希冀又何尝不是他的,国泰民安乐!
隔三差五,关北总会找时机将楚焱“偷”出宫。有时是坊间吃喝,有时是瓦肆玩乐,有时是上山打鸟采花,这次是下河摸鱼找虾。
小河流水潺潺,河边野花烂漫,两个人卷起裤脚袖口,脱了鞋子在河里摸索。
河水浅而干净,刚刚没过小腿,脚下鹅卵石光滑,却也十分硌脚,一不留神,楚焱就拉着关北一起坐到了水里。
上岸时,两个人都湿哒哒的,相视而笑,又懊恼又遗憾,一条鱼还没摸找,先成了落汤鸡。
两人偷偷从偏门溜进了关府,关北将楚焱领到了自己房中,拿出了两套衣服,一套自己换上,另一套给了楚焱。
楚焱扭捏,关北无语地指了指屏风,让他去屏风后面换。
换好出来,关北只是捂嘴不停地笑。
楚焱懊恼,拿过铜镜一看,自己也噗嗤笑了。
关北玩心大起,让楚焱坐在镜前,自己给他梳了个飞云髻,还拿了珠花给他戴上。
关北从小当男孩养,衣服大多男女都可穿,虽说自己个子不如楚焱,他穿自己的衣服有些小,可偏他生得好看,穿上之后倒像个大家闺秀。
楚焱要穿回自己的衣服,可关北死活不肯给,好说歹说楚焱好不容易不换了,她还要把他带出去见爹娘!
这下轮到楚焱死活不愿意了,虽说这一身料他父皇也认不出来是他,可这未免也太丢人了些。
就这样,因为拗不过关北,楚焱被生拉硬拽地领到了关将军关夫人面前。
“爹,娘!”远远的,关北扯着嗓子喊着。
“一个姑娘家,整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关将军虽然每次都这样说,可他的做法根本没把她当女儿家看,不是“去,花枪来一柱香”就是“马步来一柱香”,不然就是“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们家关北就是十个男儿也比不上!”
等走至跟前,楚焱行了礼,问了好。
关夫人一见,欢喜得很,拉过楚焱的手,笑盈盈地问到:“你是哪家的千金呀?被我们关北这假小子拐来,家里知道吗?”
吧啦吧啦吧啦一阵。
关北只顾偷着笑,楚焱只好无奈苦笑。
关北见自己的娘如此热情,怕楚焱招架不住,便一把拉过就跑。
“爹,娘,他怕生,我带他去府上转转。”边说边跑,生怕她娘再把人拉着不放。
“好好,留下来用晚饭,关北你带着人家好好玩,也跟人家学学,如何做一个女孩子!”关夫人恋恋不舍,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吩咐到。
拉他跑至无人处,关北才敢放肆地大笑,止不住的那种。
楚焱刚开始时气鼓鼓的,后来没绷住也笑了起来。
晚饭果然没能逃过去,在关北爹娘、大哥、二哥、三哥等一众人的注视下,楚焱这顿饭吃的是噎得慌。
饭毕,关夫人又提出让他住一晚。
楚焱惶恐,关北却十分大条,附和着说到:“好呀好呀,和我一起睡。”
关夫人本还说要给他的家人交代一番,可关北却说不用了,这是他爹娘嘱咐的。
楚焱拉着关北进了屋,急匆匆关上了门。
“关北!”楚焱低吼道。
“没事,你的华清宫根本就没有人去,连个侍卫侍女都没有,就是你不回去怕也是没有人知道。”关北大字形地往床上一躺,不由分说。
楚焱难得露出了许久不见的伤感,是啊,他就算是死在外面,估计也不会有人在意,相比于华清宫的清冷,还是这里有些人气。
“你还呆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关北边脱靴子,边不耐烦地喊到。
楚焱走至床边,也脱下靴子,他们二人和衣而睡。
清晨醒来,楚焱看着身旁熟睡中的人,一双柳眉似远黛,一只玲珑娇俏鼻,一张樱桃含朱唇,虽说肉嘟嘟的,可看得出来,长大些模样定是俊俏得厉害。
和关北在一起,日子好像不再那么难熬了,时间好像没那么慢了,即使这偌大的皇宫中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可又怎么样呢。
3
关北及笄那日,楚焱又被她拐了出来,在后山的凉亭里,关北神秘兮兮地拿出食盒,将几碟精致的小菜摆在石桌上,尔后从从底层拿出了一套青花酒具,斟满一杯酒递给了楚焱。
“来,干一杯!”关北豪气冲天。
酒樽碰得叮叮作响,二人喝得醉眼朦胧,却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干。
喝到尽兴之时,关北挽过楚焱的胳膊,仰头又是一杯。
楚焱给她斟酒,二人一齐仰头一饮而尽。
关北喝得双颊绯红,迷离着双眼,笑着打趣道:“咱们两个好像在喝交杯酒的样子,哈哈哈。”
楚焱搂过关北,霸气地说着:“来,再干,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二人猜拳饮酒,兴致高时,关北还会站到桌子上,盘子,酒樽,啪啪地掉落,碎了一地,一套青花酒具最后只剩下两只杯子。
在关北靠在楚焱肩头睡着的时候,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支掐丝金玉梅花簪钗到了她的发髻上。低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突兀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