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京有一寺一楼一阁一巷，普光寺、望江阁、艳楼以及九曲巷。
普光寺有高僧主持，望江阁汇聚天下美食，九曲巷里众多奇闻异事，而艳楼，则是赫赫有名的销金窟。
我叫初一，名字听起来像个打杂的，实际上是云京最大的青楼——艳楼的主事，哦，换个词可能比较易懂，老鸨。虽然听起来，我像是已经四五十岁才能当上这主事，实际上，我才双十。
至于我怎么当上的，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妖娆路过我的身边朝我白了一眼，“你又开始欺骗新来的姐妹了。”
“喂喂，你尊重下我好吧。”我不满地向她抗议道。
妖娆挖了挖耳朵，“得了吧你，每次新来一个姐妹你就说一次，我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
众姐妹一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我只好换个角度一本正经开口道：“好歹是我们艳楼里的王牌姑娘，你怎么能做这么粗鲁的动作呢！”
“我不在乎。”说完，妖娆换了只手继续挖。
我捂着脸开口道：“得了得了，你这么粗鲁，你家和尚知道吗？”
2
妖娆，人如其名，眉间一颗小痣，细长的眼睛微挑，眸中似含了一汪春水，一嗔一笑，霎时间波光潋滟，万般风情。头发松松挽起，上面就簪了一个通透的碧玉簪。
妖娆是多久来的楼里，我也不太清楚，就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斜依在楼梯旁，大红色的流云纱随意搭在身上，露出了一半如白玉的香肩，一头青丝披在身后，漫不经心开口，“你来了啊。”
我还以为她是对我说话，楚腰丰乳，啊，我也想有这般凹凸有致的身材。
结果，只听到一个温柔和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嗯我来了。”
我猛地往后一看，是一个眉目清朗的青年人，目光干净如朝露，一身浅蓝色的长衫，腰间挂着碧绿色的玉萧，整个人像是从山水画里走出来的模样，唯一不太对的，大概就是，头上有点锃亮。
我琢磨了一下，缓缓开口道：“那啥，公子，你有钱来这里吗？”
毕竟出家人，大都是穷人啊。
那人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妖娆倒是先白了我一眼，“他付不起，我付行了吧。”
“你还有卖身契在我这里呢，你的钱和我的钱有区别吗？”我不服道。
妖娆也被噎了一下，干脆不理我，直接对那人招了招手，“来我房吧。”
“小费都不给我，就堂而皇之进了房……世风日下啊……好歹我们这里也是个远近闻名销金窟啊！”我蹲在一旁摇了摇头，他们俩关系如何我不关心，关心的是，能不能给钱。
“拿去！”妖娆随手扔了一个银锭给我，咬牙切齿道。
那人笑了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春风拂面，桃花遍山的感觉，罪过罪过，一个出家人笑得也太温柔，太难以让人生出抵抗之心了。
不过令我好奇的是，妖娆向来是以胆大热情出名的，怎么在这个人面前，变得有那么几分淑女了起来。
3
不过，后来妖娆告诉我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乞巧节上。
一般来说，这种节日里，青楼也应该是十分热闹的，但是今年的乞巧节刚好凑了个整数年，因此举办的也比往年的盛大。原来的主事看着姑娘们都想要去瞅瞅，干脆就在这次破例早早关了门，让姑娘们可以上街游玩。
妖娆平日里看起来喜欢笑闹，实际上是个懒性子。得知这个消息，她趴在窗边，一手撩起竹帘，一手撑着脸。窗外正对着云京热闹的主干道，街两旁挂满了彩色的灯笼和彩条，街上人群涌动。她半阖着眼，摸不准是出神还是有些困倦。
阿莲端了一碗甜水进门，“妖娆姐姐，你不去吗？”她是被主事招来伺候妖娆的，虽然她有几分想去凑热闹的心思，但是妖娆不去，她也不好意思抛下她一个人呆在艳楼。
妖娆一下子被惊醒了，抬起头一眼就看出了阿莲的期盼，语气有几分好奇，“你怎么不和她们出去？”
“我怕妖娆姐姐一个人无聊……”阿莲实话实说道。
“傻丫头。”妖娆用涂着淡红色丹寇的纤纤玉指点了点阿莲的额头，站起身，“走吧，换身衣服出去，这身太素净了，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名字。”
阿莲捂着额头站在原地，脸有些微红，无论何时何地，妖娆姐姐做出的这般亲昵的小动作总让人觉得是被撩了。
没走多久，就看见不少人群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阿莲也连忙拉着妖娆好奇道，“我们也过去看一眼！”
不出门还感受不出来，一出门就发现街上熙来攘往的，妖娆本不准备凑这个热闹，但又不想扫了阿莲的兴才跟着去了。
到了地儿才发现，前方空地处用各种粗长的裹头香搭成的简易版香桥桥梁，装上纸卷做成的栏杆，栏杆上用铜线和丝线制成了几朵花做点缀。现在人们正在往上扔香包，等到亥时时候，就会有人从桥头点燃引子，就会将香桥焚化，祭祀双星、乞求福祥。
香桥不大，也就四五米长，阿莲一边看着，一边有几分遗憾道，“可惜我们没带几个香包出来。”
“喏。”妖娆往前指了下，“那里。”
这种节日里，路两旁都是摊贩。顺着妖娆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站着三个年轻的和尚，一个低着头在写着什么，另外两个正在和旁人交谈着什么。他们背靠着一颗老榕树，前面放着个木头做的简易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低矮宽口的竹篮，竹篮旁边立了块牌子上面就写了两个大字：香包。
写东西的和尚抬了头，微微侧着身子和旁边的和尚说些什么，恰好不远处燃起了烟火，五光十色的烟火在眼前绽开，火光晕染了他的轮廓，清澈的目光里染上了人世间烟火的气息，那一瞬间，像是天仙堕入凡尘。
妖娆一时间有些丧失了言语形容，她觉得自己那颗苍白无力的心又再次活了过来。
4
一反常态，妖娆拉着阿莲过去。
阿莲不由得愣了一秒愣了一秒。
“和尚，这香包怎么卖？”微微上扬的语调带着一点低回婉转的柔媚，好似清风拂过杨柳。
一开口，就有人忍不住循着声音望了过来，一看，满眼惊艳。街上人群三五成堆，也不是没人穿红裙，但妖娆这一身红色烟罗纱，款步姗姗，像是踏着红云而来硬生生将旁人压了下去。
慧远听到身边难掩的惊叹声，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另外一个笑得憨厚可掬的和尚先出了声，“一百文一个。”
妖娆笑了一声，像是芍药一下子在眼前盛放，难掩娇媚，“我要他回我。”手指的方向正是慧远。
慧净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慧远。慧远长得白净，小时候也经常被人逗趣儿，后来年岁渐长，又修得一身遁入空门不似凡人的气度，渐渐地大家对于他的外貌也显得不那么在意了。
慧远倒是微微笑了一下，开了口，“姑娘，一百文一个。”声音如清泉冽冽，一如他本人。
妖娆半敛着眼眉，在竹篮里挑挑了一会儿，拿出一支绣了腊梅的，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慧远摇了摇头，“不是。”
妖娆转眼又挑出边角绣了竹叶的，“这个呢？”
“不是。”
“这个？”
“不是。”
阿莲和慧净面面相觑了几秒，这情景，好像是，妖娆在调戏慧远？
直到妖娆翻出了一个蓝色粗麻制成的香包，“这个呢？”
慧远迟疑一秒，点了点头。
妖娆嫣然一笑，“那我买了。”然后又把之前选中的挑了出来，转身问阿莲，一脸兴冲冲的模样，“你喜欢哪个？”
阿莲随意指了一个，恰好是妖娆最开始挑的腊梅，妖娆想了想，“你们香包都是自己做的吧？”
慧远有些意外她的问话，点了点头，“是的。”
妖娆又拿起绣了竹叶的，“这个我也要了。”
等到阿莲付完钱之后，妖娆又把蓝色粗麻的香包扔回给了慧远，只见她眸光轻转，像是烟火坠入眼眸，流光四溢，“你这次的香包就这个吧。我是想挑一个送你，但是其他人做的，我想了想，你拿了我会不开心，所以还是送你你自己做的吧。”
这下慧远已经反应过来妖娆的目的了，耳朵尖尖处已红得滴血，还好是夜晚能被遮掩个一二。慧净呢，在一旁更是惊呆了，慧远长得俊朗也不是没人给他表达过芳心暗许的意思，但是妖娆大约是第一个如此直白地表达好感的一人。
慧净想了想，还是拉过慧远，对妖娆慎重道，“姑娘这怕是不妥。”
妖娆不看慧净，只是盯着慧远，“真不妥吗？”语调轻柔，似情人间低喃低语。
这低语仿佛擦过慧远耳边，那羞色从耳朵一直蔓延至脸上，慧远低头念了几句清心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妖娆就先开了口，“只是一点心意，师傅不用太在意。”
说完妖娆便一脸不甚在意一般地拉着阿莲走了，仿若刚刚的调戏只是随口而言，却又像是一颗石子轻轻地投在慧远的心海，荡起了圈圈涟漪。
乞巧之后，慧远就再也没见过妖娆，这件事仿若就是梦一样，如今梦境散场。慧净倒是担心了几天，不过看见慧远如往昔那般一个人安静地打扫了几次佛堂，也就放下心了。
5
这天，慧远突然从梦中醒来，他说不上原因。睡不着了，干脆披了件外衣坐了起来。正值十六，月明星稀，玉盘似的月亮无端地勾起了心底的几分思绪。慧远突然想知道那人如果穿白裙能不能压过她自带的那份妖娆，他赶紧闭了眼，念起了清心经。
而另一边——
“滚开！”
一声分外惊恐的叫喊惊醒了一旁隔间熟睡的阿莲。
阿莲披了件外衣急急忙忙地叫醒妖娆，“妖娆姐姐，醒醒，醒醒！”从阿莲跟着妖娆开始，妖娆就总是噩梦缠身。
妖娆冷汗涔涔，幽幽烛火更显得脸色苍白，她接过阿莲递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两口，语气也少了白日里那份的神采奕奕，“辛苦你了阿莲。”
阿莲担心道，“妖娆姐姐要不我们明天给主事说一声，去普光寺上柱香吧，姐姐近期噩梦的频率有些多啊……”
妖娆将茶杯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又躺了上去，闭了眼，“也行，”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顺带去见见上次那个和尚。”妖娆是不太信佛的，若是真的有佛，她家人乐善好施，远近闻名，最后又为何沦落至此。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把那般厌恶和恶心的情绪压了下去。
“乞巧节那个？”阿莲好奇道，“都不见你提及，我以为姐姐都忘了。”
“他长得好看，忘不了。”妖娆困意袭来，随口说了一句。
“扑哧。”阿莲笑出声了，看着妖娆疲惫的样子，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轻手轻脚地回了隔间。
6
今天来普光寺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一天下了雨。吃了斋饭，闲得无聊，阿莲看到了相熟的小姐妹，妖娆便放她去玩了。
妖娆临时歇息的房间门外有一片竹林，雨水洗过后更显得碧翠，屋内檀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毕竟不是在楼内，若是睡熟了，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妖娆犹豫了片刻，便抬脚进了竹林。
当然，如果她提前知道，她会在竹林里滑一跤并且还踩了一个坑，以至于崴了脚，而且前后无人能帮忙的话，她一定不会来竹林。
看着红肿的脚踝，妖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随意又吼了两嗓子，“有人吗，有人吗？”她本想着等会慢慢挪回去应该不碍事，那曾想，现在痛的一点都动不了，来来往往一个人还没有。看来只能等阿莲回去发现她不见之后，来找她了。
“悠悠溪水淌呀，萧萧落叶黄，流浪的人在对谁诉衷肠啊……”
慧远刚清扫完院子准备去书屋里温习下功课，竹林这条路比另一条路会绕一些，鬼使神差地，想着今天功课简单，剩余时间多，便走了这边。
刚走到中央处，便听到了竹林里飘出来的歌声，悠扬婉转，像是雨雾纷纷，轻轻洒在了竹叶上，若有若无。
循着歌声走去，看到了一个身着藕粉色裙子的姑娘坐在地上，慧远开口道，“姑娘？”
声音有几分耳熟，妖娆转过头一看，这不是送上门的和尚，她盈盈一笑，“又见面了师傅。”
慧远顿了一下，“姑娘可是需要帮忙？”
妖娆把手一伸，“我脚崴了。”
慧远并没有扶起妖娆，只是低头道：“小僧去寻姑娘的侍女来吧。”
妖娆盯了他几秒，叹了一口气，“可是我让我的侍女自己玩去了，怕是一时半会难以找到。我这受伤的脚踝再拖下去，可能会更肿了。”
慧远也注意到了肿得像个核桃的脚踝，他低声说了一句，“冒犯了。”说完，背对着妖娆蹲了下来，“小僧背姑娘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