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林茶没有撑伞,孤自踱步在深秋的一场雨里,天气入骨沁凉,她衣着单薄,穿长衬衫与墨绿色长裙,袖子折上去,露出瓷白腕骨,长而墨黑的发散下来,遮住瘦削的肩胛黄昏的天色是乌沉的黛灰,像熬过浓重的夜。霓虹灯牌的红色灯塔落在驰道上的水洼里,一处一处,像指甲上未卸净的蔻丹。她麻木无助的走了一会,忽然捂住脸抽泣,背脊却笔直,有一种清越的孤傲,像某种洁净的木本植物。这样一帧恍若灰烬的画面,像漫长又哀伤的电影镜头。
程君山在相隔一条街的天桥,看着这一幕,眼底漫过如潮水一样冰凉又黯然的哀伤,伞骨滚落剔透雨珠,沾湿了他的风衣下摆,他迟疑着,是否要过去为她撑伞,犹疑之间,雨势便大得要把水洼里的虚幻的镜像砸碎。他的心里经过一场刀枪剑戟集上的激烈战争,从外表上看来却像在怔忡着出神。就像面临交稿却写不出文字的那些燥郁的凌晨,他灌下了十几杯咖啡也挽救不了的,空白的文档,有苹果之于夏娃的诱惑力,而心中有条蛇吐出鲜红的信子,让他只能转身溃逃。就这样僵持着,手背浮现淡青的筋络,伞柄在手中被攥出薄汗,白驹过了数隙,来了又去。
青黄的落叶瑟缩蜷起眉目,雨水涤去驰道上的烟尘味道,霓虹灯牌烁了又灭,落风里掺着松针和桂花香的味道。有点像思念某一个人的气息。
1
“你尽有苍绿。”张爱玲说,“这是一首短诗。”
无来由地,程君山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林茶,脑子里便冒出这样一句话。因为一篇长篇小说的枯竭,他拜访阔别多年的中文教授,应门的是他上中学的女儿,她身着墨绿色的及踝长裙,为他沏了刚摘的头春茶,茶饼在她白净的手指间被碾成碎末,沸水一滚这些蜷曲的春茶立即从婴胎舒展为亭亭的模样,透出独属于春茶嫩芽的鲜活。回甘之间,藏不住清冽的锋芒。正如眼前人的眉目,俯仰之间,说不出的明媚缱绻,她墨绿裙摆在榻榻米上次第开放,如一朵苍楚半阖的晚香玉。
她讲父亲去友家拜访,会迟些回来,所以留他暂等。君山无事与她闲谈,就着温热杯盏与茶案上堆叠的淡巴菰花,花瓣肌理似江南女子吹弹可破肌肤,他讲第一次识得这种花,是在张爱玲的小说《第一炉香》,她温声应和,说正是见了小说里所写,所以央求父亲买来的,眉目满是娇憨。这样的姑娘值得被人疼惜宠溺。
渐渐的他们谈论了许多,有关书籍,食物,电影,气味,诗,孤独,……他很惊讶,每当他试探性的提出一个话题,她总能很快的接上,而且说的都极有趣,她读了这样多的书,思考的这样老练,而她还这样年轻,……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漫上心头,好像偶遇春日无心插的柳。
终于他沉吟道:“我上一次见你,你才十一岁,那天落了好大一场雨,你在学校门外书店的台阶上,蜷成小小的一团,捂着脸呜呜的哭,我过去为你撑伞”……“我知道,是墨绿的伞,伞骨很修长秀气。”她笃定道,面上泛起些许难以抑制的潮红,他惊异于她对伞柄的形容,却不知她记忆中“修长秀气”的根本不是什么伞骨,是某个人握着伞的指骨。
末了红霞已褪,黛幕微垂,他自认不应再留,起身告辞,留给她一句“才几年不见,你这样子,怎么可以。”他讶异于她的成长,模仿胡兰成第一次见张时所说的句子。
出门后给林教授发信息,揶揄一天都没等到人却收到非常诧异的一句回复“临时有个紧急会议,我叫阿茶同你说了的。”
他心中一动。
2
再次相见却是个落雨天,江南漫长的梅雨季节。
一排飞卷的琉璃檐的古镇民居,青石黛瓦,墙头探出烂漫的三角梅花,被雨水浇成黯红,君山沉默的立着,等待这场急雨过去,蓦然,眼瞳被一袭苍绿撞痛。
林茶仍着那条长裙,穿浅色系带凉鞋,防晒衣半褪着,裸露出圆润的肩头与优柔的颈项曲线。天鹅颈,他想,她眉目清丽,鼻翼生蝴蝶斑,微褐,衬的她肌肤愈发的白皙。她埋首摆弄单反的镜头,一双满含着一整个惊蛰的水雾。
哦,今天是惊蛰,君山想,他亦在漫长的冬眠中被什么蛰醒,冰冷而锐痛,他认真的想了想,大概是她的长睫。
他心中泛起涟漪,她瞧过来。
雨色稍停,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君山领她在古巷中晃荡,拍了许多照片,他是个摄影的门外汉,任由她摆弄,做她每个镜头的异数,林茶极其喜欢那些剥落的门楣,用手指细细抚触过它们的纹路,一派古朴喑哑的质地,当她偏瘦的指尖触及每张破碎的面孔,似扫过一场人面桃花的旧故,门前鼻环已染铜绿,但墙内仍有大片殷红杏花纷落消解,以尸身反哺,似一场孤清庞大欢宴。
他们也曾共度过二十四桥明月夜,梨花绽出疯迷的香,曲水廊上桥上,阑干被盛漫的荷花蔓子遮盖,露水打湿了她天鹅绒的艺术帽。汉白玉桥栏外,是一汪澄澈碧湖,和着乌篷船,与将落末落的金乌,散漫中逸出不可名状的美感,她镜头摄过他抚莲的手指骨节,和自己涂了莲花纹的足尖。
暖昧的胭脂水墨里,落了场惊蛰雨。
蜿蜒的摆渡水巷一岸,有系红色纸灯,挂匾额的狭窄店铺,卖油纸伞,价格昂贵,手工制作,林茶要坚持买一把,苍绿纸面,与他当初执的伞如初一辙,她问店家要了针线,在伞面刺了一朵小小的茶花,青白杂的,像未釉好的瓷碗,她心中晃神,针一走刺破了手,伞面上登时绽开斑驳的殷红,杂在未收的线丝里,自蕊上洇开,他用棉纸小心替她擦拭却擦拭不掉,血融进了伞的精魂里。
末了,收起伞端详道“好像血红色的宝珠山茶。”
她撑伞游走,不顾惜新伞与发丝。
他为她摄下背影,像一朵妖异的内敛的苍绿的花,蕊子挑破了他心尖上的血。风华无双,他想起戴望舒,那首著名的寂寥的《雨巷》。也是在雨巷里,他逢到了自己像山茶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湖岸边甜米酿店里的幡被风懒惰挽起又倦倦垂落,雨后一丝新鲜青涩夹竹桃的味道。船家撑着篙子水波在江心抚触云影,向他们微微招了个倦怠的手势,意思是说:“要开船了”。
3
天气晴朗的时候,君山带林茶外出喝茶,。日式抹茶或者中式功夫茶,一大杯,足以让身心安静。
林茶情愿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大多的时间看着君山写作,眼见过他的专注,痛苦,希望和迷茫。
她读他的小说,读的极慢,仿佛要将每个字拆吃入腹。她给他放些舒缓的音乐,轻音乐或冷爵士。他写作时本没有什么对音乐的需求,但她一张一张放过时的歌碟,有条不紊。素白磁盘上盛放切好的苹果,他竟没有发现水果可以有这样浓烈的香气。
终于他习惯了。他把她过成了一种习惯。
他父亲对她恋爱的事放任,鼓励她自由地去爱人,因此他们的恋爱关系确定的十分顺利。她搬出去,但他郊区的公寓,以一种陪伴姿态。他房间了有个三角钢琴,落了灰,那是他久远以前的梦想,他的热度总是随起随冷。林茶仔细擦拭,俨然女主人的持家。她素白手指按在琴键上,略做停顿,似在想曲谱,稍后,他看到琴键上翩飞而起的蝴蝶。
《天空之城》,优美的曲子,日光下空气中飞舞起细小的尘埃,窗纱微微摆动,她刚刚洗过头发,微湿,散出雨后的茉莉的微醺清香,蜷曲蛰伏在她优美的肩颈轮廓上,白衬衣被微微濡湿。她双瞳里透出孟夏破晓的薄亮,鼻翼至两旁侧颊,淡淡的蝴蝶斑上敷上焦糖色的长方形光斑。她像一枚形态娇美的香料。
她为他烹饪清简的食物,煮山药百合的薏米粥,炒新鲜的香椿的嫩芽,把白煮蛋盛在去核的牛油果里。更多的时候,炖很浓的靓汤,用一只漆着梅花的木勺为汤撇去浮末,素手间缭绕烟火气的香。也会随手做些点心,三色团子,海棠糕,火腿春饼,咸肉粽子,………她的手极巧,点心装在盒子里用丝带束好做伴手礼亦恰当。
他伏在案上写作,一点动静会使他如坐针毡,但又期望可以从中获得新的灵感。她穿长裙自楼下便利店打包回鱼丸和奶盖乌龙,坐在飘窗上侍弄一会花或者听一会雨,打开他曾细细做过注脚的书来阅读,倚在深蓝靠垫上,整个人惺忪着,单手握书,另一只手略触侧颊,整个人充斥着一种蓬松的质感,慵懒而舒适,海藻般的长发密且蓬,蔓蔓枝枝蜿蜒在忧郁的蓝色布景中,很华美很巴洛克。她孤独时不会缠他,仅打开他柜子里的酒来喝,赤霞珠或梅子酒,她一概不拒,她喜欢把烈酒冰镇来喝,不兑苏打水,用剔透的高脚杯,仪式简单,自酌自饮。
人可生如蚁,醉时美如神。
灵感缺失的时候,从她身上汲取长篇的那些美好贞静女子的骨髓与血泪。
她是盛放酒神眼泪的玻璃容器。
她把着酒盏,蝴蝶斑淡淡的醺红。
“酒后吐真言呵”她媚眼若丝。
4
争吵的来源是那把绣含芯茶花的油纸伞。
她坚持要去古寺的旅途上带上它,结果丢失,她面色霜白,顿时有种精神崩溃的无助与哀伤,她哀哀的求他冒雨与她沿途寻找,鹿一样的杏核眼里,是仲春原野上的露水。乌黑的星幕上凝出泪斗。
他不许,认为这无用,且召示她的小题大做。
他们在暮春的古寺梨树下吵架,像未熄的红色浊尘,雨丝清凉,片片梨花打湿垂坠后纷落如雪,她眼眶楚楚的红。
清晨泛着凉意,丝缕的风将她群青色的连衣裙吹起水波状的波纹。她抱着双臂独自在曲折的山路间寻找,表情执拗天真,腕间藏银的镯子被枝条刮花,她不觉得疼惜,只是寒意渐渐渗入骨髓,她冻成一张薄纸,几近头疼欲裂。
他终于忍不住执伞来寻她。
他温言道歉,换来激烈的争吵。他从来未觉得这样一个皎清的女孩子可以有这样大的易燃属性,他不知所措,却也不甘示弱,。他终于感知到她精神的不稳定,放肆大哭,若陌生女子,若画廊里一张旧画中抽象女子的复生。
她哭喘甚嚣,抽噎断喉咙。脚下踉跄,不慎跌下山崖。
几乎一瞬间地,他扔出手中浅灰箱子,双手拉住她。
那箱子里有他这几十天的手稿,未留影印,坠下山崖。
佛前供花开谢,佛拈花微笑的刹那。
她明白了他的取舍。
而后他们平静,恍若什么也没发生,依然牵着手若一对孩童。他用外罩替她遮雨往回走。双手仍旧护着她。
她感到心安。
古寺名月濡,清净美好。自宋时月下纷至沓来。她于佛前奉香,心里说不出的清平喜乐,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看到佛像前落着梨花瓣,微沾灰,她以手拂去,指间一股沉香冷灸的味道。她心情静好,于蒲团前再三跪拜,并祈愿,叩首。
回首时,清凉如水夜晚于寺外远山悬起落梨花般枯干淡濡的月亮。时隔多年,她仍可记得当时月色是怎样一种明澈的清凉。
她愈发恍惚,心头摇落一朵梨花。
她终于开口吐露旧事。
5
林茶的童年乃至少年,是一部黑白的默片。
那盏亭亭的苍绿似旧苔,着上唯一一点鲜活。
她的父母在她年幼时无有争吵,和平离婚,但不再见彼此,她随母亲辗转回故乡赣南小村庄,没有入学。
他母亲长得极美,是文静有才的那类女子。日子总好过成诗句,她日常为她簪新鲜花盏,念活泼的短诗,内心极其朴素,也懂得如何与孩子相处,但更喜欢独居,写诗,弹琵琶,手作糯米团子。极少素面朝天,化淡妆神情虔诚,若供佛花。画远山眉,色调枯茶,搽古法胭脂,买了一枚仿张国荣电影的胭脂扣。
着月白长衫,鬓上簪白玉兰,以苗银簪子盘发。亦不顾泥污,用袖子替林茶擦拭弄脏的小脸,用旧首饰炼化去为她打长命锁,她高烧四五天不退时为她禁食跪于佛案前写血经。
往事迷离,那经幡上娟秀的朱砂小字刺目妖魅,渗入纹路,散出一股旧香料的陈腐,被叠归于橱柜底部再不见天日。
只是独处的年月久了,林茶亦发现母亲一直以来的欺瞒与掩藏。当年合离,众人皆道是母亲移情别恋,对她波澜不惊的颜容存有世俗的偏见。而这么多年,林茶发现母亲扔是爱着父亲,一直留着当年的手写信和旧物,有一匹阴丹士林蓝的绸缎,想必是父亲赠予,想做衣服却一直不舍,留到如今。院前有手植樱花,辞世时节,母亲亦长时间盯着它们,面容哀戚眸中含着潮藓,有湿意,却也只是一桩旧公案。
后来他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她名字的来由是他所爱的小林一茶俳句,她搜集来读,发现一句极安静极脉脉的“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母亲终于发病,端静的姿态张牙舞爪起来若妖。
她精神碎裂,不认识林茶,疯癫的地喃喃自语,或尤自比划,摔砸东西,头疼欲裂,一次,一只父亲送她的花瓶砸到林茶身上,碎裂的珐琅于小臂上割下口子,鲜血如注。
她七岁,面送惊痛,忽然发现素来温和的母亲不受控制的狰狞的面孔,如兽。
母亲精神时好时坏,喜怒无常。因此,她只能每天希冀母亲的安宁,可以平安度过每日,对她来说便是现世莫大的幸运,为此,她在母亲突发癔症时弄得一片狼藉的佛堂中洒扫,供水焚香,更换清水里的香花。
母亲晴好时用尽一切力气禁锢着她,不许她去找父亲,为此剪掉电话线路。她不许女儿去服软,去印证自身的懦弱无能,最不甘的爱转化为最不忍的恨,她用尽一生去与那个男人怄气,尽管气坏的是她自己。至死,她都希望,他能看在女儿份上,来寻自己。
两败俱伤。如此不镇静,不清醒,有悖禅心。
终于她在疯魔中不成活。她去世的时候,用一口乌木薄棺,乡民抬着她的棺材,林茶孤零零一人跟随在后,手中颤抖着握着从供台前摘下来的蘸水香花。
母亲敲碎供花的杯盏割向手腕,林茶发现时细小的血流蜿蜒如酒,伤口狰狞若腐烂花朵。她穿了长衫,梳妆带簪,某种庄重纯洁的仪式。她死得像某种不祥的收梢,她放弃了灵魂得救,弃掉一切应负的责任去寻觅来生这一光源。生而为人,太疲倦了啊。
父亲终于来寻林茶,未去看过母亲的墓碑,只因心中横亘难以下咽的旧恨。他不知道,她不愿意让他与自己一起面对癔症的侵蚀,她宁愿孤零死去若一枚浮萍。林茶想到亦舒曾言“做人最要紧的是姿态好看。”无来由地记了那么久,母亲心中亦擎着那样的姿态,我不见你,却要你来见我,她高昂着锋利的下颌,用年华做注,孤执的等待了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
十一岁她得以逃出井底,得见她的人间世。她就读父亲所教大学的附中,她未曾上过学,因此老师们颇多照顾,与母亲孤处蛰居时,她被教导着读书,母亲的每一页书都保存的极好,纸质细腻,夹杂应季干花,她身形稚嫩,心智却已趋于更深层次,她喜欢哲学和历史,乐感极强,沉溺于文字。她每月孤身去寺庙,洒扫,聆梵音,渴求信仰,带来的某种超度。
她患上抑郁症,人群的喧沸不能带给她安全,父亲疼溺她,却也无可奈何,许多年,父亲深居简出,他每每难以言喻的神情里,如月色下潮水汹涌的目光中,涤荡这一个茶树下纤薄的影子。
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彼此折磨。
因着病症的侵蚀,她厌食。稍微吃进一点儿东西就会疯狂呕吐,脊髓与身上每一处血管相连,无不叫嚣着疼痛,发作起来,好像当年的母亲。她夜里做梦,时常可以梦见母亲,手腕上伤口溃腐粉白,若绯山茶,殷红的血涓涓汇成溪流,淹没了足踝,冰凉刺骨,足腕上是流体的质感,锈蚀的腥味。
某一天,她病疾又犯,背部骨头深处传来疼痛将她抽干水分,她在学校门口书店的台阶上蜷成一朵蛰居的阴干花朵,天冒着瓢泼大雨,浇注不到,她萎缩干枯的心里。她哀哀哭泣,若风中残灯。纵使这天地这般哀丽,书籍与哲学带给她莫大精神慰藉。但不可否认,一点点肉体上的疼痛便能将她精神的通天塔碾为齑粉。
蓦然,雨停息了。
她凝住泪眼,撕开粘在一起的睫毛,铺天的苍绿撞痛了她的眼仁。
一把伞,遮蔽了她心中的风雨。
扣住伞柄的手指骨节修长秀气,手背泛着淡青血管。因熬夜赶论文而熬的憔悴的一张脸,忧郁病态的优柔美感,皮肤皙白得几乎透明,瞳仁都是深至泛蓝的黑,那咕嘟作响的墨蓝色,泛着泡沫,注视着她,将她吞噬。
于是,她的双目中下了更大的一场潮湿的雨,雨中独独浮现出他一人执伞的影子。
“谢谢您,请问您的名字是?
“程君山。”
这大概是林茶一生听过最短亦是最美的一首情诗。
自此她读过的每一页书,写过的每一页文字,拍下的每一张相片,都写满了这首短诗。
6
他们沿着山路往回走,一路皆洒满山月如水的银辉,林茶双腿裹在裙摆滑腻的绉纱中,随风踢踏间,散开又合拢,时而荡漾时而又贴回足踝。她感到神明的保佑。一种不可言说的熨贴,清冷,沁凉,山间回荡她踝上所系银铃摇撞的清脆回响。
林茶挽着君山的手,看向重峦间梨黄的甜水月亮,冰轮皎洁,柔柔糊着光晕,对他讲:“你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君山微笑,他好久没见林茶如此喜悦的时刻,方才冗长的故事,是她向他完整剥开旧伤疤,而她此时却就在他手边,那样清淡地笑,竟堪堪与明月平分扬州的暮春。
一阵幽静,落月敷千山,千山重重紫。深幽处响起鸟鸣的啁啾。雾色登时浓稠起来,连月色也变得惆怅。
君山蓦然用笃定的口吻说道:“阿茶,你是我心中的那二分明月。”林茶的脸腾起红云,被白皙的皮肤衬的愈发嫣红如血。她的神智也一起燃烧起来。感到脚下虚浮绵软如触云朵。被喜欢的人赋予情话,无异于烧熟至39度的感觉。
尽管如此,却扔要不依不饶娇嗔:“那还有一分呢?君山哥哥记了哪家女子?
他俯着,“还有一分留在扬州。””他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痴盛情意,要感激这里,古寺,山峦,梨花与月色,让你我相遇,永无生离,完成造物者所作的一首诗,然后再缓缓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