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鱼幼薇,生于市井,长于市井。本应平平淡淡,穷极一生。我虽不甘于此,却也不曾想这样平凡的我会遇见那样不凡的他……
爹爹是一介秀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我能成为长安第一才女,可恨我不争气,虽小有才气却难有才名。就这样,爹爹带着遗憾离开了我和阿娘。爹爹去的那天阿娘对我说:“阿薇,你一定要争气,完成你爹爹的心愿。”
从那以后,阿娘每日教我习字诵词。那年我十岁,已成了长安城稍有名气的才女。
还记得初见他的那一天,柳絮漫天,纷纷似雪。我正在院中习字,抬眼便看见了他。他一袭白衣,衣袂飘飘朝我走来,几朵柳絮在他发梢绕了两圈又落入泥土,平平无奇的一朵柳絮在他身旁竟也似蝴蝶那般,一时间我竟看呆了。待我回神他已然来到我的身边。
他问:“小姑娘,你可知鱼幼薇姑娘家住何处。”
我傻了眼,他竟是来寻我的!
我小心翼翼的问:“公子寻我何事?”
他愣了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我便是他口中的鱼幼薇,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微微俯身道:“素闻姑娘才名,今日冒昧拜访乃是想听一听姑娘对诗文的见解。本以为姑娘应该及笄,谁知姑娘年纪不大便能有如此成就,真是令人佩服。”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今日飞絮漫天,不知姑娘能否以‘江边柳’为题作诗一首?也好令我不负此行。”
自当是可以的。我思虑片刻,提笔写下一首小诗。
他看了看了我的诗,面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我心里想着,让他看不起我年龄小,我偏偏要写一首他根本写不出来的好诗!
果真他惊喜的同我说“好一个‘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平仄上口,用词凝练,真当是好诗!姑娘若潜心研习,今后定当成为文坛大家!”他拉着我,恳请我阿娘让他收我为徒。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了他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才子——温庭筠。
我这才觉得自己刚才想要写一首他根本写不出来的诗实在是狂妄至极。
在他的恳请下,阿娘答应了他。挑了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向他递了三盏茶,他便成了我的师傅。
师傅收了我这个徒弟非但没收我一分学费,还常来帮衬着我们。他是良师,亦是益友,更是如爹爹一般的照顾着我。
此等良师我本不应该奢求过多,只是我偏偏对他动了心……
一坠情网,万劫不复。他本应是我生生世世的劫,可我从未察觉。
那日,我给他写了:“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成双。”他那般聪明的人,真会不明白其中的情之切切?他怎会不知我对他的那片真心?他当然知道,只是他选择了逃避。他去了江南,再无音讯。
我本应当因他的不辞而别而生气啊!我本应当对他失望透顶啊!可为什么到头来写下的竟是些如“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若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之类的诗句。只是这字字情切,我又当寄往何处?
就这样,我等啊等,春复夏,夏复秋,终于在第三个秋天我等到了他。
我们默契的一对过去只字未提,那些属于我独自爱恋的记忆就当做忘记。我怕,我真的好怕,怕我一开口便会再失去他,我怕一开口我就再也见不到他。
三年太久,太慢,我再也不愿离开他,哪怕仅仅是师傅也好,哪怕仅仅是师傅有他陪伴我亦是乐意的。
奈何命运弄人,我终究还是要失去他。
那时,正值科举结束。状元郎骑着骏马浩浩荡荡的往皇城走去。他见我盯着那状元目不转睛问我:“你可喜欢?”我轻笑,答到:“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他没再说话。
几日后我却傻了眼。他竟领着那状元郎带着聘礼来娶我做妾!原来他并不是问我喜不喜欢做状元,而是问我喜不喜欢那马上的状元郎!可是…可是他明明知道我心中只有他一人啊!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一番心思啊!哪怕他不愿娶我,他又怎么忍心将我嫁于别人?
我不愿嫁。他却对我说:“李亿欣赏你的才气。虽是做妾但李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嫁去李家,你不算吃亏。”李亿便是那位状元郎。
我知道凭我的家室能嫁去李家做妾已是祖上烧了高香。只是我为何还是不甘心啊?可最终我还是顶着哭肿了的双眼从侧门进了李家。
李亿待我极好,常来同我吟诗作对。他欣赏我的才气,我也仰慕他的才华。我们不似夫妻倒像是知己那般互述衷肠。
我想,或许今后在这坐院子里安安分分的做个妾,慢慢忘了他,了却此生也是极好的。
也许是我命里不该寥寥度过一生,又或许是我与他缘分未尽,成亲不足三月,我便被那李亿的发妻裴氏赶出了家门。想来也是,那是正经的裴家大小姐,怎会容忍我一介草民分去她丈夫的宠爱?也罢。
李亿亦是不敢招惹裴家,只能送我去寺中。他说他一定会把我接回来。我说好,我会等他。
寺中有一老道姑为住持,她给我取名法号为玄机。道教中玄机即奥妙。世之奥妙难懂,似我这一生一般看不透,猜不明。从此之后,青灯古佛相伴,远离红尘,远离纷扰。我也想斩断七情六欲,只是不知为什么每到深夜便会想起李亿,想起他……住持让我忘记,可我又怎能忘记呢?
青灯下我写了一首又一首“忆君心似江水”,“有花时节知难遇”……我放不下,我真的放不下。我放不下李亿,更放不下他。他娶妻了吧?他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很有才华吧?他的孩子也该会背诗了吧……我写信给他,一封封信却如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我这一等便又是三年。
住持圆寂而去,山上的道姑们走的走散的散。整座寺中徒留沉寂。我一人待在寺里孤苦无依只能下山去寻李亿。可当我站在李府门前却发现那里早已换了人家。
现住的人家告诉我:原来的李大人早在一年前就带着妻儿到外地任职去了。我傻了。
我一边往山上走,一边一次又一次回放那人告诉我的话。实在忍不住了,便蹲下嚎啕大哭,等哭够了再起来接着走。我这三年了痴痴傻等,到底是为了什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原来鱼幼薇早已不在,原来我一直只是鱼玄机。
鱼幼薇可以被人抛弃,但鱼玄机不会!鱼幼薇可以安安分分,但鱼玄机不会!鱼幼薇可以任人宰割,但鱼玄机不会!他温庭筠不是自诩风流吗?那我鱼玄机为何不可?寺中多了块牌子,上头写着“玄机笔墨伺候。”
时日多了,便有不少文人慕名前来,亦有不少想要学习却没银子的求我收留,我便统统讲他们留下收为徒弟。
此后,我与各种文人学士吟诗作赋,切磋棋艺,我能无所顾忌的放声大笑,亦能肆无忌惮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曾经“满怀春绿酒”也曾“对月夜琴幽”。那是我最惬意的时日。
可笑的是,他知道了我的改变,写来了信劝勉我。那是他多少年来给我的第一封信。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若是真心待我,又怎会一去江南三年无回?若是真心待我,又怎会让我嫁给李亿?若是真心待我,又怎会看李亿远走高飞却不告知我半句?是啊,他待我终究只有师徒之情罢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都是我不知廉耻,都只是我一厢情愿。这封信也算尽力师徒情分吧!
我哭着哭着却又笑了。
我想烧了那封信,终究却是不忍心。最后竟让那封信给我招致了祸患。
那是我的徒弟,她叫绿翘。我知道她心仪我的一个恩客陈韪已久,我又怎不知女子心中那些爱慕?
我知道了,却没拆穿。
直到那日她发现了我藏在枕下的那封信。我知道,因为陈韪一直欣赏我的才气而看不起绿翘,让她怨恨,却从未想到她会当着我的面羞辱我,辱骂他。我虽记恨于他,却依然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半句不好。
我气极,失手打了她。我打的越狠,她骂的便越起劲,直到最后渐渐没了声音。我打累了,也收了手,却发现绿翘已经断气。
我杀了绿翘,我怕极了。
我想逃,可我又该逃向哪里?我不知道。
我静静的待在寺里等着他们将我带入大牢。我知道,杀人偿命,我活不成了。在牢里的那几日,我的脑海里竟全是他。好也好,不好也罢,我只想他,若是再能再看他一眼该有多好啊!
审查结果出来了,我被判了斩首之刑。
行刑那日,柳絮漫天,像极了我初见他的那一日。几个大汉将我五花大绑的压到了刑场。判官高声讲述着我的罪状,宣布着我的死刑。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他依然是那一身白袍,柳絮在他的发梢滑落。
这年我二十六岁,即将死于刑场之上。我爱过,恨过,痛过,伤过……但我无怨亦无悔。
“罪妇鱼氏,你可还有话要说?”判官问道。
我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喊到:“我鱼幼薇,风流一世,有过无数男人,但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温庭筠一人!”
我看见他诧异的眼神,弧刀落下之前,我笑了。我想,能让他记住我一世也就够了。
我知道,他有他的玲珑骰子,有他的相思红豆,有他的双双鹧鸪,亦有他的心上人。此去经年,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这样忘了他,也罢。
弧刀落下那一刻,我隐隐听到他几近崩溃的喊到:“幼薇!”
可是世上哪还有幼薇啊!徒留玄机一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