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慕(中)

作者:引光奴 时间:2020-04-05 14:04:47 知识问答

唐帜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下了。

说来奇怪,她今夜翻来覆的总也睡不着,白天遇到宁九安本就个意外,可她总觉得这意外中又有些冥冥之中的确定。

她脑子里总是回想起长街上的情形,“观其形,美人矣;夺其行,英雄矣,美人英雄恰到好处否?”话一落地,附和声一片。

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一个人似乎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又或者她曾经见过同样的场景,只是时间久了她不记得了而已。

其实唐帜的确忘记了一些事情,十四岁之前她是谁,家住何处,父母是何许人她都不记得了。

十四岁那年她在一处陌生的地方醒来,浑身是伤,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才醒没多久,一个白胡子老头突然出现在她床边,看着她的样子连说了几声:“无碍了,无碍了。”那语气神情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谁说。反正唐帜觉得不像是对她说的。

老头自称是他师傅,叮嘱她好好养伤,便起身要走,唐帜叫住了他。

“老……师傅,我真是你徒弟吗?”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骗你作甚?”

“可我,想不起来这个事情。”

老头摸摸自己的胡子,坐回了她床边,有些试探的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

“你可知为何伤成这样?”

“不知道。”

老头重重叹了口气,开始讲故事。

老头说这里是檀谷,他是谷主,从小到老最爱出谷游山玩水,有一次他玩的正欢快的时候,突然听到路边草丛有婴儿哭声,扒开草丛,看到了被遗弃在路边的她。

那时战乱频发,为了逃命抛妻弃子的事时有发生,他善心大发,便收养了这个小女娃,把她带回谷中,取名唐帜。

小女娃十分聪明,小小年纪练起功来像模像样,于是老头决定从小培养她,又收她做了自己的关门弟子,自此女娃娃更加刻苦努力了。女娃娃十三岁的时候,说自己想出谷看看,老头不同意,她便自己溜了。老头知道后,心想出去历练历练也没什么大事,便没有追她。直到一年后,也就是不久前,她重伤昏迷被人送了回来……

“谁送我回来的?”唐帜出声问道。

“一位姓沈的公子。”

“他怎知我是檀谷中人?”

“你告诉他的。”

“他可有告诉你我为何所伤?”

“他也不知,直说你在外惩奸除恶不知得罪了何人。”

“他为何救我。”

“他只说你也曾救过他一次,一报还一报罢了。”

唐帜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可知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吗?”

老头摸摸胡子沉思片刻:“他有意隐瞒我便没有多问,不过看他言谈举止衣着服饰,不是富家公子便是皇亲国戚。这世上姓沈的人多了去了,可有权有势的却没几个。”

唐帜明白了老头的话,僵硬的点了点头。

“师傅,我有些累了想再休息一会儿。”

老头“嗯”了一声,便起身走了。

“唐~帜。”她开口轻轻叫出自己的名字,试图能记起一星半点往事,然而并无任何作用,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的记忆上有一把锁,而钥匙不在她这里。

后来尝试了多次无果后,唐帜便稍稍有些放下了。老头对她很好,日日都要给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通过老头的描述,唐帜觉得除了自己是个孤儿,她小时候还是很快乐的。

老头有时说她现在太闷了,会逼着她也讲讲话,多笑笑,就像小时候那样。可她每次笑比哭还难看,这时她就会想,连人的本性自己都是会随着记忆消失的,她对于以前的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那也就没必要去寻找了吧。

就在唐帜决心开始完完全全的新生活时,那一个梦又把她拉回了对从前的执念中。

梦里一个女人满身是血对她大吼:“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才最应该去死啊!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欠我的,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欠我的!!”梦里的女人哭的十分凄厉,唐帜每次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她的无助,挣扎,难过和怨恨,她甚至觉得那就是她自己。她无数次的想要在梦中看清楚那女人的脸,可每次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会浑身是汗,泪流满面的从梦中惊醒。

那个谜一样噩梦,持续折磨了唐帜两年的时间,夜夜不停。

那段时间,唐帜开始拼了命的想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老头告诉她那个梦是她的心魔,她独自外出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开心的,难过的,恐惧的,悔恨的……他不知道具体哪件事让她变成了这样。

唐帜日日被这个梦折磨着,日渐消瘦,整个人又阴沉了几分。

终于有一天,老头说:“心魔皆由心因起,解铃还须系铃人,罢了,我放你去找答案吧。”

“可我醒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但有一人你一定记得。”

“谁?”

“沈公子。”

“天下那么大,不知有多少沈公子。”

“总会找到的,天下那么大,也不是人人都为沈公子。”

唐帜收拾了包袱,拜别了老头儿,出了檀谷,去找沈公子。

一开始的她是十分急切的,从历国到昱国,从陈国到夏国,她找遍了姓沈的公子,从平民百姓到王公贵胄,说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可都不记得曾经送她回过檀谷。渐渐的那个梦不会日日都做了,她一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可能是没有以前那么专注于找沈公子的事情了,所以脚步缓了很多。

她开始赏山川风月,看世事人情,在脑海中描补那突然消失的十四年可能发生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她到了冧朝国边境,知道了这里是沈家的天下,她心里突然有了很强的预感,她要找的人就这个国家的都城里。

然后她直奔邩都,遇到了宁九安,他的那席话让她一夜不得眠,可是他不姓沈。

唐帜思来想去,决定天亮了去找一找那个姓宁的。

宁九安自从昨天在长街遇到唐帜,他就一直在等唐帜再次来找他。他知道她一定会来。其实昨天在长街上那一幕,他早就做过预想,一年前想过,两年前想过,三年前也想过,可是都没发生过。他日日声色犬,其实是为了给他们再次相遇一个最最合适不过的缘由,他知道他最爱做女侠的,那他就甘愿当恶人。

他离开她已经五年了,他没有一日不想她。

天刚亮,唐帜就扣响了镇国将军府的大门,她原以为见宁九安会颇费周折,可是开门的仆人只让她稍等片刻,通传完了就领着她进了门。

唐帜见到宁九安的时候,他正在沏茶,一袭青衣衬得他多了几分儒雅气质,与昨日当街纵马的浪荡模样截然不同了。

唐帜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宁九安笑着就请她坐下了。

“女侠,今日我未曾出门,更别提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你找上门来所谓何事啊?”

唐帜本来对他的印象好了那么一点,一听他开口就知道这人不过是会做戏罢了,她便也不再客套了。

“昨日你说了一句话,像是故人言,我来问问你是否认得我的那位故人。”

宁九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很细微,唐帜没有觉察。“哦,昨日本公子说了那许多话,不知哪一句像是故人言呢?”

“美人英雄。”

“这是本公子在那种场合下偶然所想,随口而出罢了,想来唐女侠的故人不是英雄也是豪杰,怎的也如此形容你呢,这样说来我也和英雄也是知音了。”

唐帜听完毫不犹豫准备起身告辞了,她现在讨厌的人,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定更讨厌,怎么会由得那人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放肆,想来她记忆中的那点熟悉感应该都是因为讨厌吧,那这样的记忆不要也罢。她觉得来找宁九安这个决定简直是个天大的错误,她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呢。

宁九安看她起身,急忙说:“女侠别急着走啊,我用心泡的茶你还没品呢!”

唐帜不耐烦的挥手就走。

“女侠,再来玩啊,你再想打听什么故人还可以来找我,这邩都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唐帜脚步一顿,问到:“我打听的你都能帮我找到吗?”

“只要别像今日这样,用一句故人言来找就行,你最起码告诉我名字,实在不行大致样貌,或者有个姓氏也好啊。”

“那你能帮我找到……沈公子吗?”唐帜转身直直的看着他。

宁九安脸色神色先是一凛,随后又淡淡的笑开了:“你可知,这冧朝国姓什么?”

“姓沈。”

“那你到邩都来找沈公子岂不是很危险?”

“有些事困扰我很久了,只有沈公子能为我答疑解惑。”

“唐姑娘,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冧朝国镇国将军。”

“知道就好,虽然宁某平时懒散了些,可身上有什么责任还是很清楚的。我会去问问这邩都城的沈公子们,是否有位名为唐帜的故人,你且回去等着吧。”

唐帜看着他身上莫名多了的几份威严,才明白这人平日的浪荡样子都是装的罢了,至于为什么装她不知道,可早听说这邩都贪官污吏极少,她一开始见到宁九安是不信的,但现在她却是十分明了了。她朝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转身离开了。

又一次,宁九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过这次他没有笑,而是有了丝丝担忧。难道她没有全部忘记?那她记得什么?又是什么困扰着她?宁九安想的出神,一些他此生都不愿再提起的往事,在脑海里翻滚着清晰起来。

时间再往前推十七年,那年他五岁,天下六分,周国为首,厉国其次,而冧朝国位居第四四且很不巧的被夹在两国之间,随时都有被吞并的可能。冧朝国的百姓日日过的战战兢兢,好在周厉两国都要靠这冧朝制衡彼此,拿下冧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另一个实力相当国家的疯狂打击,说不定最后拿下了冧朝只是为别人做嫁衣,所以许多年来敌不动我不动的政策被周厉二国贯彻到底,直到一个女人的出现,打破了这苦苦维持的平静。

这个女人叫温瑶,周国三皇子周征的表妹,他们青梅竹马。

温瑶还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告诉她以后她会成为周征的妻,长大后的阿瑶会很幸福,只要她时常跟着周征。

于是温瑶常进宫,她爱跟在周征后面“三哥哥,三哥哥”的叫他,有时周征在做功课,有时周征在习武功,但最经常的,还是周征面对母妃抱怨的时候。

在周征的印象中,母妃很爱为了一点小事哭。今日没有见到父皇她哭,明日他多休息了半个时辰她哭,后日大哥和他一同得了夸奖她也哭,而且一哭就半宿不能停。她边哭边要求周征必须是皇子中最优秀的,必须是最受他父皇疼爱的,必须是大周开国来最最完美的皇子。天长日久的,周征一见到她母亲的眼泪就会出现窒息感,所以他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

每次他经历一场浩劫出来,都会看到温瑶眉眼弯弯的笑着,然后叫他“三哥哥”,但他通常没有什么好脸色,一般都是略过她径直走出去。温瑶总也不恼,继续跟在他背后,“三哥哥,三哥哥”的叫。

就这样,温瑶日复一日地跟在周征后面,走过了一个个白雪皑皑到夏日炎炎,从稚嫩的孩童变成了娇俏的少女,用不了多久,她就要行及笄礼了,娘亲告诉她,行完礼她就可以嫁给周征了。

多年愿望快要成真了,她没有意料之中的喜悦,反而有些空落落的,似乎十五岁后的人生,没有了盼头。

及笄礼前一个月,她跟在周征后面问他准备给自己送什么礼。周征问她想要什么,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便说:“三哥哥送的我都喜欢!”周征嗯了一声,便低头摆弄自己的物件去了,他总是这样。温瑶觉得他应该是想要送她一份大礼,这么冷淡也情有可原,便不再多说什么,出宫回府了。

到了及笄礼那天,温瑶满心期盼的等着周征给她送的礼,可直到礼毕,周征都没有出现,她很想去王宫问问缘由,可娘亲告诉她,及笄这一天,她是不可以出门的,她只好等第二天。

然而第二天,她却听到关于周征的好消息。在她及笄那一天,周征请求他父王为自己和将军府大小姐指婚,他说他们情投意合很久了,他说他非她不娶。而最终,他达到了目的。

温瑶的心一下子空了,她没有伤心的大哭,只是很冷静的去问周征,问他为什么。

他擦着手中的剑,没有抬眼看她,轻轻的说:“阿瑶,没有为什么的,我爱她,仅此而已。”

“可你明明都没有见过她。”

“你怎知我没有,算来,也有三面了吧。”

“三面?我跟在你后面,跟了十几年都比不上这三面?”

“阿瑶,你不懂得什么是爱的。爱与不爱是不能用时间长短来衡量的,有时候,十几年紧紧跟随就是比不上远远的三面之缘的。”

“阿瑶,你要谢谢我,是我将你从那单一的念想中拉出来,告诉你人这辈子不能只盼一件事,不然失去了,就没有了。”

“阿瑶,你不能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的,这对那些努力了许多年却还在为了想要的东西筹谋的人太不公平了。”

“阿瑶,为什么你从小就一直那么快乐呢?”

“阿瑶,你怎么不哭?”

周征每句话都很温柔,可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狠狠的扎在温瑶心上,特别是最后一句,她知道他最不爱女人哭,所以从来不哭,她以为她可以给他带来快乐,可他从来不在意这些。今天的周征太陌生了,他浑身上下都阴沉沉的,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