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午后,我一个人正在家打扫着卫生,手机响了,我停下来,莫名感到不安,是妈妈打来的,她说奶奶给她打电话说有点不舒服,她和爸爸的单位离奶奶家远,先让我立刻去看一下她,我心里一怔,马上扔了手里所有东西,快速奔向奶奶家。
爷爷已经走了多年,奶奶一个人独居,不怎么与其他人玩,也不爱说话,她原本也是话少的。老人身体还可以,除了血压和血糖有些高,平时连一次小感冒都没有过,也从来没给我们说过哪里不舒服,她饮食清淡,作息规律,适当运动,快九十岁了,连背都没有驼,头发也没怎么白,只是近来记性有些差,毕竟年纪大了。她眼神极其不好,但依然每天看书,织毛衣,做些手工活。
我打了个出租车,给师傅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一路上表情凝重,各种恐惧感向我袭来,听着自己每一声清晰的心跳,不知不觉手心里全是汗。还有一条街就到了,我越来越紧张,忽然起了一阵风,路两边的树上纷纷落下了黄色的树叶子。
“要降温喽。”师傅自言自语道。
我没有理会他,心中继续惴惴不安。
到了地方,我快速下车,呼呼的爬上楼,敲门,感觉心都快蹦出来了,门很快就开了,奶奶像往常一样的站在我面前,慈眉善目的对我笑着,我的心一下子安稳下来。
“你不用来也行的。”她说着抓着我的手把我拉进屋,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周末多是闲暇的,但是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奶奶了,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你哪里不舒服?”我问她。
“没事啦,就刚才一阵胸口发紧,有些喘不上气,也说不上来哪里疼,这会儿已经好啦。”她笑呵呵的看着我。
她并不爱笑,对家人亦是如此,但我觉得她把最多的笑都给了我。我上高中时,她经常走很远的路去学校看我,给我带好吃的。
我不顾她的反对,硬是要带她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她最后答应了,但走前她央求给她点时间让她收拾一下,我说去医院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她在里屋翻箱倒柜,我在外边等着,终于,她走出来,穿了件黄褐色的开衫毛衣,拿着个手提包,梳了梳头发,说:“走吧。”我愣在那里,我没见过奶奶这件衣服,就是感觉,奶奶怎么这么好看,这么优雅,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温婉淑女,现在也是。
去往医院的途中,路过一所职业学院,奶奶出奇的盯着窗外看,这里的旧址是一所中学,早就没有了,我知道,那曾是奶奶的母校。
车很快驶过,她依然扭着头,费劲的转着身子,手都扒上了窗户,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了,她只好回正,但依然不时地扭头,我好奇地看着她,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是清亮的,还发着光,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眼神,她笑着看了看我,可是这种笑,跟刚才对我的笑完全不同,跟以往所有的笑都不同!我只觉得奇怪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同。
令人想不到的是,在医院门口,奶奶再一次犯病,满身大汗,我吓得不知所措,绝望至极,立即被送去了抢救室抢救,最终,奶奶因突发心梗抢救无效走了。
她走的太过于突然,我们一家人都难以接受,很久,很久都没有从悲痛和自责中缓过来,爸爸抽了很多烟,他认为是自己没有陪伴奶奶才导致了她的猝死。奶奶跟我感情最好,我以为我会崩溃的不成样子,但后来却是我安慰爸妈说:“其实奶奶走的很安详,我见过她最后的样子,她是笑着的。”
奶奶的后事处理完后,我一个人去奶奶家呆了很久,我一遍又一遍的走在奶奶的屋子,无数次抚摸奶奶的用具,感受她最后的气息。这房子已经很老很旧,墙面几乎都变成了黑色,里边的东西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极具年代感。眼前总是浮现出奶奶靠着窗户端坐在椅子上看书的场景,多希望这不是假象。
我走进奶奶的卧室,里边收拾的整整齐齐,是那天走之前她收拾的,总感觉她那天已经预感到自己再也回不来了。我打开奶奶陪嫁来的那个古老的大箱子,里边有些衣物,眼镜,首饰盒等杂物,我好奇的看着一个精致的像书本一样大小的方盒子,我把它拿出来,打开,里边竟全是信,一盒子书信!
我一口气读完了所有的信,泪如泉涌,感到非常震撼,明白了奶奶为何会如此安详,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属于奶奶的爱情故事。
一个初秋的午后,忽然吹来一阵凉风,几片梧桐树叶子从高高的天空飘落了下来,一个纤瘦的女孩胳膊上挎着提包,步履匆匆,却突然停下来,蹲下捡起了一片叶子,拍打了几下后放进了包里,然后继续奔跑,向教室跑去。
今天开始上外语课,她来的有些迟了,走到门口,先生已经做完了自我介绍开始上课,她低着头尴尬地走进教室,匆匆走到自己座位,没敢看老师一眼,坐好后,她才抬起头来,却正好与老师对视,她看到老师眼神也有些尴尬,两人立刻避开了目光,黑板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方致毅。
讲起课来后,她才开始细细打量着这位教书先生,人很瘦,中等个头,穿一身黑色中山装,笔挺整齐,与其他穿着带褶皱大袍子的先生气质明显不同,人也年轻,应该不超过三十岁,他头发向后梳起,带着眼镜,眉毛很粗,鼻子很大,脸有些方,读英语时表情夸张,整体样貌谈不上清秀。但是他声音很好听,他讲述起自己的留学经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新奇活泼的气息,极具感染力,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他,认真的听着。
女孩也听得入了神,不觉嘴角已经是上扬着了。一节课的时间如此短暂,大家还意犹未尽,很明显这位年轻先生的人气已经超过了那个传说中的晚清进士。女孩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走出教室,音容笑貌一直在女孩脑海留存。
几天后,女孩走在校园的路上,看到前边一个人穿着西装马甲,像传说中的绅士,她一眼就看出那是他们的英语老师,她加快了步速,但又减了下来,最后按原速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走着,直到他消失不见。
又是他的课,女孩仿佛在刻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也好像觉察到了这样一双眼睛。临近下课,他让学生们自己默读单词,女孩不小心将一本书碰落在地上,她慌乱地捡起书,里边夹着的叶子却漂移到了远处,女孩正要去捡,却看到他正好在走到此处,弯下身子捡起了那片叶子。
她感到十分窘迫,他来到她跟前,轻轻地将叶子放在她的桌上,她满脸通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见他迟迟不走,她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正温和的看着自己,当她看到他的眼睛,顿时感到胸腔里激荡了一下。
“喜欢泰戈尔的诗?”他慢慢低下身子,看着桌上发黄的叶子,叶子上有两行娟秀的字迹: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嗯。”她小声答道。
两人离得很近,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感觉到他温热的脸庞,她忍不住再一次看他,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四目相对,女孩突然间变得坦然,她开始无谓地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睛里有美丽的星辰,令人神往,而女孩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一片静谧的湖泊,里边有星辰的影子。短暂的对视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早已起身走向远处,这堂课也已经结束。女孩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一眼万年的意义。
女孩十七岁,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她还不懂男女之情,也不敢去想,只是她经常会看着这片没有生命的树叶发呆,她发现自己更加喜欢泰戈尔的诗了,再去读那些句子时与以往有着不同的感受,一些之前读不懂的句子现在竟觉得十分明确,甚至直击心脏,产生共鸣。
女孩分析不出来自己究竟产生了怎样的情愫,她只能明确其中的一点,勇敢,她发现自己比以前胆子大了,她会主动去问先生自己不懂的问题,敢于说出自己对一件事的不同的见解,她会主动参与女孩子们的八卦闲聊,打探他的信息,会经常在那一条小路上尾随着他的身影默默的走着,而在以前,她无疑是怯懦的。
每当看着他,女孩的眼睛里总是溢满了星光,她有时会问自己,他到底是哪里好,他比自己年长十岁,外貌毫不出众,当前家庭条件只能说得上一般,不过是曾经留过学有些新的见识,这样的男青年并非只有他一个,她也并不是井底之蛙少见多怪,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又想起他的眼睛,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原来,在最初的对视,他的目光已经对她撒了网,他的眼神里的温暖,坚毅,使她瞬间全身发暖,仅仅这一个眼神,已经令人无法释怀,在她心里,他是最特别的,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人。
而他对她呢?她始终找不到答案。他上课时就是一位普通的老师,对所有同学一样,下课时便见不到人,无法与之共处,走在小路上时,他从未回过头。即便是,他也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好感,他们也终究是不可能,他被禁锢着,被周围一切禁锢着,他只能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女孩好像看到了一束光,这束光使她开朗,喜悦,烦恼,使她有勇气在这个并不开放的年代里做出原本不敢想象的事。
女孩父亲在外地经商,给她带来一件非常漂亮洋气的裙子,精致的蕾丝,优美的褶皱,女孩看到后喜欢的不得了,她想穿起来让他看到,只让他看到。终于,她给他写了纸条,约他礼拜天在公园见面。
她的手颤抖着,心脏乱跳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举动,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任谁也无法想象她正在做什么,但她做了,她想,如果自己不去寻求,永远也不会等来答案。她已十分肯定自己的行为代表着什么,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知道这是她最重要的决定,他是他最重要的人,她也有些确信,他会来见她的。
到了那天下午,她穿上了那件漂亮的裙子,在镜子前照了好几遍,来来回回的走,想象着他见到自己的样子,脸上藏不住笑意,但又浮现出忧愁,他会不会来呢?
她忐忑不安地去了公园,快要走到约定好的位置时,她放慢了脚步,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猛然间,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伫立在眼前,她心中猛地一激,喜悦与兴奋溢满了青春稚嫩的脸庞。
“方老师。”她轻轻唤道。
他转过身,满眼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快步跑向他,跑到他的跟前,昂首挺胸,直直的站在他面前。他打量着她,很久没有言语,终于,他扶了扶眼镜,很不自然地说道:“天很凉,别冻着,快些回去吧。”
一瞬间,她脸上的红晕飞走了,被一脸落寞所取代。
“老师,我不冷。”她盯着他的眼睛勇敢地说道。
“那,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吗?”
“嗯......我想见到您,在课堂之外的地方。”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继续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伸手去摸她的头,可是他迟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一阵风吹过,树上又掉落下许多片叶子。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怜爱地披在了女孩身上,无意间触碰到了女孩冰凉的手,他随即抽回,将两手插在口袋里。
“老师您结婚了吗?”女孩眨着动人的大眼睛问道。
他忽然愣住,迟疑了一下说道:“老师还没结婚呢,但是已经有未婚妻了,很快就会......”
她动人的眼睛忽然间失去了神色。
“哦,她一定很漂亮吧?”她继续问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对她说:“你这个小孩子,就不要问大人的问题了,好好读书才是呢。”
“我不小了,我已经是大人了,我能读懂泰戈尔的诗。”她无畏地说道。
他笑了起来,笑而不语,她出神地望着他,他也丝毫没有觉得尴尬。
“在老师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她倔强地反驳道。
“你摸摸看衣服口袋里有什么?”
她立即去掏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口袋,发现里边有糖果,她惊喜的将它们拿出来,很多糖果,用漂亮的糖纸包着,她看着这些糖果笑成了一朵美丽的花。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他得意而欣慰地看着她。
她简直太开心了。
两人围着公园的小路慢慢走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从这天起,女孩变得很爱笑,不经意间就会笑出来,而他却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像刚来时一样。这不是女孩期待的结果,她失落,抓狂,但仍没有熄灭她心里的那道光,只要一想到他,她就会从心里感到快乐。女孩渴望与他说话,但苦于没有什么机会,她并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只在意他怎么想。
在他的课上,她将一句话写在书页上,放在课桌上,想象着他经过这里时,一定会驻足留意,那句话是: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的很久了。她用咚咚的心跳声迎接着他轻轻的脚步声,他从她身边走过,没有驻足,她抬头看着他的背影,猜测着他有没有看到。
日子一切如常,女孩的眼睛里一直有着光,而他却从未向她放出过一只希望的鸟。原来表面活泼生动的他其实是一个沉默的人。
后来,女孩家里发生了变故,父亲的生意遇到点问题,欠了很多债,不得不回来靠家里仅有的一间冷清的铺子维持生活,父亲一直拼尽全力想给家里一个好的生活,可是自己做的买卖并不稳定,受到打压,在如今不太稳定的世道中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已经见过许多先例。
女孩有可能会面临辍学,父亲充满了歉意,女孩清楚家里的状况,她安慰着父母,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但自己心里却是非常难过,像是比正常要难过上很多倍。
女孩开始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很久没有笑过了,甚至,都不敢再看他,她从未像此时一样难过。
一天,又是在那条小路上,女孩依旧沉默地循着前面那个背影前行,心里却是黯然神伤,没想到的是,他回了头,关爱地看着女孩,女孩猝不及防,愣在那里。
“看这是什么?”他拿出一个牛皮纸包,里边鼓鼓的。
她眼前一亮,她已经猜测到是糖果,但依然好奇的去拿过来,打开,果然是一包糖果,此刻她的惆怅瞬间全无,她靠近他,她多么想再靠近一点,直到,触碰到,那一定很温暖吧,她的脸忽然红了,道过谢后跑开了。
回到家后,女孩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包糖果,想象着他暖阳般的笑,她心里暖暖的,感觉即便是黑夜也不会惧怕什么,只要他在那里,她就心安。
往后的日子一切如常。
有一天,他讲完课,突然平静地宣布他就要离开学校了,这学期结束后他就要回老家处理些事情,可能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她听了后心里一沉,她怎么也没想到是他先要离开,她有些不敢相信是真的,她拼命去看他的眼睛,他却不去看她。下课后,她不顾及一切跟随者他走出去。
“老师真的要走吗?”她问道。
“嗯,老师家里有事,必须得回去,以后,你要用功读书啊,长大后,做个优秀的人才,你是个好学生,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
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想要寻找些什么,但没有找到。
“我不是好学生,我也不要做优秀的人才。”她说。
他突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他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安安静静的一个女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师这次回去就要成婚了吧。”她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吧。”他回道。
“你喜欢她吗?”
他又一次愣住。
“你个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啦。”
“您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了,我是个大人了,如果我现在不在学校,都已经结婚了,说不定都有孩子了,我是个大人,方先生。”
他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祝你们幸福,我......很舍不得您走。”她突然鼻子一酸,差点哽咽,她拼命忍了回去。
“其实,我和她并不是很熟,只是有一年我回家与她定亲时相处过几天,后来我没怎么回过老家,她不识字,我们也没有过书信往来。”
她听了后忽然心里一阵开朗。
“那,你只是去履行婚约,你不爱她的对吧?”她问道。
面对她的质问,他沉默不语,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就这么轻易的把爱字说了出来。
“你会想起我吗?”她又问。
他点了点头,她笑靥如花。
这学期接近尾声,上完这最后一节课,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做思想准备,他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当他远去时,她也依然要好好生活。但是离别之日越来越近,她越来越不安,已然快要崩溃,她好几次一个人偷偷的哭泣,她越来越明白他对于自己是多么的重要。
她和他再一次约好在公园见面,与他道别。
他给她的糖她没舍得吃,每一颗她都无比珍视,她抚摸着牛皮纸袋,突然发现袋子里边有字,她立马倒出所有的糖,她看清楚了,写的是:纵然伤心,也不要愁眉不展,因为你不知道是谁会爱上你的笑容。
是他的字迹,当时她正在愁眉不展,他送了这包糖果,并借用泰戈尔的诗句安慰她,只是她现在才发现这字。她惊喜,激动,眼泪夺眶而出,随即又笑了起来,不顾散落的糖果,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字。
她奔向公园,跑的喘不过气来,跑的全身是汗,此刻,树木凋零,天空灰蓝,处处透着一股寒气,她望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前边站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着他是一种独孤落寞的样子,而不似之前像发着光的绅士,她向他走去,他看到她,迎了上来,他拿着一个提包,里边装满了书,是泰戈尔的诗集,和自己平时的一些手抄。
他走到她跟前,将这些东西递给她,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她突然感觉自己不需再说什么了,因为终于在此刻,她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确定无疑的答案,她接过提包,看到里边又有一个跟之前一样的牛皮纸袋,同样装着糖果。她迅速拿出纸袋,撕开,上边的字体映入眼帘:我把我心之碗轻轻浸入这沉默之时刻中,它盛满了爱了。
他震惊地看着她,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