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四点十分。苏小瑜从学校逃出来,踢踏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这是她第一次逃课。逃离高三紧张的气氛,感觉还不错。苏小瑜如娴熟的老手,从学校的后墙一跃翻出,把校服塞进书包里,慢慢淹没在人流之中。
夏日的阳光十分毒辣,炙热的气息笼罩全身,路边的流浪狗全都蹭在阴凉地里,伸长舌头急急喘息。
苏小瑜丝毫不觉得热,虽是如此,在大太阳下站久了还是难耐,随便找了一个树阴处坐下,用指甲掐自己手上的皮肤。
远处两个小孩拿着冰激凌在阳光下蹦跳,脸上扬着明媚的笑容。似有什么魔力,苏小瑜看的有些入迷,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自己曾经像那样快乐的时候,许久过后还是一无所获,便干脆放弃了。垂下头,困意渐渐袭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天边缀着一片绚丽的晚霞。
苏小瑜茫然地呆坐。学校的孩子们三五成群涌出校门。远处的笑声纷纷扬扬传到耳里,她迟钝地抬了下手揉揉眼睛,有些满足,一个星期以来,这是睡过最好的一觉。
她失眠很久了。
一开始只是无法入眠,眼睛闭上了,大脑却没有,一幕一幕地重演着那些满是红叉的试卷和妈妈失望的眼神,胸中被什么堵的结结实实。
漫漫长夜,她揪扯着头发翻来覆去,本应该是暖和舒服的被子石头一样紧紧压在身上,令人几近窒息。想放声尖叫,又怕打扰隔壁妈妈睡觉,只能攥紧床单压抑着喉咙深处的冲动,在泪水中低声呜咽,一直挨到天边泛起光亮。
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也许是别的原因,苏小瑜从前用不完的精力开始偷偷溜走,就像是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落满了无可奈何的青苔。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在课堂上打盹,不仅如此,书上的知识也越来越陌生。有时候盯着书本,甚至想不起来这些天文数字一样的公式是不是真的学过。
但她没有办法。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怒,总是在某个时刻突兀地开始难过。
晚霞还是晚霞,只是在苏小瑜眼睛里褪了色。
2
苏小瑜在外面坐了很久才回家。
妈妈还没有回来,她有些饿,找不到别的东西吃,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削苹果。
苹果皮一片一片落下,苏小瑜定定地看着它们堆积在地上,眼前忽然浮现出月考之后妈妈把试卷摔在地上的场景,她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是她唯一的希望,好像这一刻就在发生。
“如果你就这么个成绩去高考,妈不如死了算了。”
苏小瑜募地抬起手在胳膊上也割了那么一刀,鲜红的血液从皮肤的裂口间喷涌而出,她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
若不是许书泽来借雨伞时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女孩,或许她就这样默默凋零在这个无人问津的黑夜里。
苏小瑜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看到冰冷的点滴瓶,她微微转头,穿着白大褂的许书泽出现在视线当中,心中有些惊讶,挤着干涩的喉咙开口:“书泽哥哥?你怎么在这?”
许书泽看她醒了,先让护士去叫医生来,之后帮她调节床的高度。
与苏小瑜视线相交后,他愣怔怔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到一片灰败的神色,如已至暮年的老人一样毫无生气,使他一瞬间想到坐在咨询室里那些病人的眼神。
“我调回本地的医院了。”许书泽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先好好躺着,医生一会儿就来。”
苏小瑜翻身背对许书泽,刚刚看到他油然而生的喜悦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回来,在她像讨厌马桶里的排泄物一样讨厌自己的时候。
许书泽是领居家的哥哥,,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玩,与苏小瑜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许书泽上大学离家,二人就很少再见面。只是偶尔从妈妈与领居阿姨的闲聊中探得一些他的消息。前些天她就听说许书泽放弃了去国外交换的机会,为此甚至差点跟家里闹翻。
只是没想到,他回来了。
医生匆匆而至,简单查看后说血已经止住了,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一两天便可以出院。许书泽道过谢,将医生送出病房,搬了椅子坐在苏小瑜旁边。
他看着女孩瘦削的背影,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道:“小瑜,什么时候开始不开心的?”
苏小瑜僵直身子,紧紧抿唇,“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事情。”
她不想把这个难以面对的自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尤其是许书泽。
许书泽心里隐隐发痛,他离开不过几年,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眼弯弯的女孩就成了这个样子。他缓缓伸手轻摸苏小瑜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将女孩心中的褶皱温柔抚平。
“没关系,小瑜,你只是生病了。就像是淋一场大雨之后感冒,我们都会生病,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苏小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这么长时间,她并不是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心中难过,可妈妈只是甩开她的手,一边做家务一边抱怨:“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不开心的?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
时间久了,她也就真的觉得是自己太过矫情。
她一步步离深渊越来越近,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只是生病了而已。
3
许书泽帮着苏小瑜瞒下这件事,她的妈妈工作忙,听许书泽说是不小心划伤就没有多想。学校那边也不再过多追究逃课的事情,只是希望她赶快恢复不要耽误功课。
漫漫长夜,苏小瑜像一条搁浅的鱼一般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灯光一点一点变少,直到最终彻底沦为一片黑暗才不得不鼓起勇气关灯。手已经放在了电源按钮上,她忽然想到许书泽那天说,如果又失眠就打电话给他。
床头的闹钟显示已经十二点了,犹豫一番,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拨了过去。
“小瑜?”
寂静的夜里,他低沉的声音格外让人安心。
苏小瑜鱿犹豫着开口:“哥哥。我睡不着。”
电话那边的许书泽止不住地心忧,回道:“要不要出来坐坐?我陪你吹吹风,也许会好一点。”
苏小瑜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偷偷溜了了出去,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他,心底那滩死水难得的泛起一层涟漪。
老旧的巷口,矮墙微微泛黄,遍布被岁月冲刷过的痕迹。
苏小瑜与许书泽坐在一处,徐徐凉风吹过,将二人的衣角交织在一起。
许书泽向她回忆他们从前的事情,想利用那些快乐从她脸上看到哪怕是丁点的波动,可苏小瑜只是安静地听,不时点点头应和几声。
许书泽的眸光一暗,看着女孩的侧脸,“小瑜,相信我吗?我能治好你的病。”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诚恳,也许是那晚的风太温柔,苏小瑜心里最坚硬的那块泥土终于有些松动的迹象。
她点点头,低低说道:“我相信。”
许书泽递去一个糖罐,接过之后,她有些诧异地问:“糖?”
“这么大了还想着吃糖?”许书泽眼角带笑,“不过你小时候倒是经常缠着我给你买栗叔叔家的糖。”
苏小瑜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打开糖罐才发现里面装的满满当当都是药。
“红色的每天一次,黄色的每天两次。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发现。”
苏小瑜紧握着手中的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低头,眼里的湿意通通被头发遮挡严实。
许书泽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将她的头发挑在耳后,轻按在她的脸上,动作轻柔地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滴,说:“又掉金豆子了,我知道小瑜受了很多委屈,没有关系,哥哥陪着你。”
那天晚上苏小瑜难得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起床以后,她在窗台下发现一袋子五颜六色的糖,是从前最喜欢栗叔叔家的那一种。
哥哥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她的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暗骂自己怎么总是哭鼻子,拆开包装纸和着泪吞了下去,丝丝缕缕的甜与眼泪的咸交织着在口腔中漫延开。
4
导师临时有事不在,让许书泽暂时替他看诊。接近晌午,许书泽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伸着懒腰走到窗前,却意外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阳光跳跃在少女的发间,为她整个人镀了层柔和的光,与记忆里那个握着棒棒糖喊她哥哥,一脸天真无邪的小姑娘重叠在了一起。
少女发觉有一道视线紧紧追随着自己,疑惑地转身,看见窗边穿着白大褂的许书泽后有些窘迫地打了一声招呼。
许书泽捕捉到苏小瑜眉目中散不去的阴霾,心中攒成一片,面上却仍带着笑,:“你怎么来了?”
苏小瑜欲言又止,她去学校拿了作业回来,正好路过这里,便想偷偷看看工作时候的许书泽是什么样子,谁知偷看不成反倒被逮了个正着。
她结结巴巴地编慌:“我...我来找你...嗯...我妈妈让我叫你到家里吃饭。”苏小瑜暗暗祈祷:哥哥可千万要拒绝啊。
谁知许书泽似是故意与她作对一般,嘴角扬起,道:“我正好结束了,等我收拾一下就走,那就麻烦阿姨了。”
苏小瑜听了差点咬到舌头,懊恼着跟许书泽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知道妈妈中午会不会回家,万一工作太忙不回来,她要怎么跟哥哥解释才好。
苏小瑜想的入神,过马路时没有看红绿灯就直直往前走。
马路上川流不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不远处的货车打着车灯急速驶来。来不及多想,许书泽上前抓着女孩的手臂将她拽向自己,把刺耳的鸣笛声甩在身后。
苏小瑜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向一个结实的胸膛。
短暂恍惚之后,许书泽搂着苏小瑜,一直将她带到安全地带才松开手,慌忙抓着她的肩膀问道:“没事吧?”
苏小瑜还没来得及回答,又被许书泽紧紧抱进怀中。她呼吸一滞,脑子有些转不过来。鼻尖触到他肩膀,干净好闻的洗衣粉清香钻进鼻腔,是记忆中只属于他的味道。
“哥哥...”她的声音有些闷,“我没事。”
许书泽闭上眼,喉结上下涌动,许久之后才开口:“小瑜,你不可以有事。”
苏小瑜呆呆地靠在他怀里,路边喧嚣嘈杂的声音在那一刻置若未闻,世界只剩下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5
许书泽在一片密密的树阴下牵起了苏小瑜的手,她满脸通红,躲闪着不敢看他。
许书泽低低笑了,道:“原本想等你高考完再说的,但是我等了这么多年,实在不想再等了。小瑜,我喜欢你,一早就是,那时候你年纪还小,这件事我也就一直藏着。没有出国而选择回来实习是因为你,呆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离开也是因为你,”他轻捧她的脸,目光真切,“我有信心战胜一切,将所有的风雨都替你挡在身后,你愿意相信我吗?”
苏小瑜早已泣不成声,用力点头。
几年前许书泽离家上大学的时候,她悄悄跟在后面看他进了车站,哭了很久才回家。原以为那些少女心事从此散落在风中,没想到许书泽回来了,还将她破碎不堪的心拼凑的完完整整。
她一个人站在大雨滂沱的天气里,其他人都奇怪为什么这个女孩明明站在阳光下却会浑身湿透,只有许书泽走过来,为她撑了一把伞。
苏小瑜将头靠在许书泽的肩上,慢慢向他讲述这么长时间以来,爸爸妈妈如何在她面前大打出手,妈妈如何一次又一次地给她施加压力,学校的老师又如何将她贬的一无是处。
这些话她没有人可以说,也不愿对别人说,就这么一直憋在心里,越堆越高,不知道哪一件会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在他来了。
回家以后妈妈果真没有回来,苏小瑜梗着脖子不好意思看许书泽脸上揶揄的笑,捂着脸甩给他一句“我去做饭”就躲去了厨房。
6
在许书泽的监督下,苏小瑜按时吃药,拼尽全力去快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可以专注黑板上的知识,成绩也慢慢有了起色。而妈妈脸上的笑越来越多,终于不再说令她难堪的话了。
高考那天,许书泽送她去考场。
一路上,苏小瑜不停地担心考不好怎么办、笔没油写不出来怎么办,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许书泽只是笑。
到考场外面的时候,苏小瑜紧张地抓着衣角,道:“我要进去了。”
他笑着伸手把她按在怀中,声音沉稳有力:“笔都是新买的,我还给你多装了几支,不会写不出来的。我相信小瑜,你也要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自己。”
苏小瑜焦躁不安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脸红红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往考场的方向走了几步后又折回来,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哥哥,高考完我去你读的大学好不好。”
许书泽清亮的眼眸闪动着光芒,温声回答:“好。”
看着少女轻巧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也是在她身后看着她这么快乐的样子。
苏小瑜不知道的是,许书泽也患过抑郁症,他消极避世的时候,是她阳光一样一点一点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许书泽大学读了精神医学,就是想救更多在深渊中呐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