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漫画家。自由职业者。
繁华的城,漫川车水,尽是脚步,尽是喧嚣。我素白一张脸,耿直的眼,在太阳底下总是太突兀。那种突兀,不是因为我不经世事,无欲无求,而是我那近乎古墓派的生活方式。
我离群索居,我不近人情,我冷漠。苏泊总这样说我。带着三分的愤郁,七分的认可。我只是淡然一笑:“你错了,我只是笨。”我只是笨,笨到不想见人,笨到害怕尖锐的注视以及内心涌动的惊慌。
苏泊总想说些什么,都张口了。然而没有声音,只是打量我。我们是多年好友,不说话倒也自在。他不会打扰我,我知道,但我疑心他是年纪大了,不然周末如何能这般沉静而单纯的在我家里,俨然是主人一样,浇花种草,买菜做饭。有时从我书架里抽一本书就能看到傍晚。
我很乐意他过来,他做的饭我能骄傲的说,真好吃。我是话不多,夸人一句那真就顶十句。他很受用似的,笑得特别好看。
他似乎又要说什么,但又没有,欲言又止,这个情景,最近多次上演,我怀疑他真有什么事,而他不说,我担心。
他洗碗的时候,我在门口很轻很轻的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他顿了顿,水珠的从他的指尖轻轻滴落,过了片刻,把瓷蓝的碗口,扣在盘中。
"没事啊"他抬头看了看我。
我没再说什么,只听水声哗然。
他做家务认真的样子出乎我所料,看得我出神,反应过来后,他刚好洗了那几只碗,关了水,冲我笑。
空气中静得没有声音,悠长的沉默如同记忆里的黑白岁月,静寂无声,彼此的呼吸皆能入耳。我期待有点声色的,什么都好。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回屋画我的漫画,描边,上色,抑或写一句又一句少年和少女相遇的台词。忽而抬头,总是若无一人。他已经走了,连烟灰都没有留下。
窗外似乎永远夏天,缠绵的蝉鸣一声又一声打在耳边,仿佛永远不会停。
2.
什么都不会留下。
苏泊就是这点好。我曾经是这样想的。可是心底却不知何时生出了起伏,小小的散开一圈的涟漪,渐渐就荡出了原本的一点位置。
原本,我的位置,是他的师妹。
相识并不太晚,是大一。
那是个雨水繁盛的夏夜,我从自习教室出来,沉沉的夜色,落着犀利的小雨点,打开伞,伞背立刻开出了水花,一朵叠上一朵。
跳舞社团的学生,正跳完一场排练的街舞,在长长走廊闹闹腾的站落着在休息。
夜黑,我抬高伞沿,看了一眼,只一眼,帆布鞋一脚偏踩中一哇积水,我倒吸一口气顿住。有长短不一的哄然笑声顷刻传来。
走廊灯光朦胧,笑声的明朗透着光华,穿过雨帘,打在耳边,我的脸当下腾起一片火辣辣的红,即使没人看见,脸皮薄极的我,立刻就抬脚加快了速度。
夜雨很凉。苏泊就是这时从旁边清冷的艺术楼冲出来的,他手里还拎着一本色彩构成,十分礼貌的问我“哎哎哎师妹,等等,撑我到闲晖院可以吗。”
没有半点搭讪的意思。但我,我真的不想撑人,靠近一个人那么近,我下意识转头看了他一眼,理智又让我转头回去,继续踽踽独行。
他在廊下就差跑到我伞下了,根本就想不到会遭到直白的拒绝,一点人情味没有。
留他不解又尴尬的细看雨水中我远去的背影,我真觉得没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我总是觉得艰难,何必自找艰难。
第二天我在图书馆整理书,取书的架子坏了腿,我不够高,没办法取出那套西方哲学,仰头有些发愁。
一旁认真看书的男生,个子看起来很高。我敲了他的桌面“你好。”他仿佛没有听见,几秒后沉默的看我一眼,又低下头认真看书了。他在我仍微笑以对时,抬起头对我面无表情。
我:……
算了。我踮脚仰望着书架发愁,忽然一只冷白的手从容不迫的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味道在我身后。
“要帮忙吗?”听不出帮人的亲切。
我一向脸盲。刚才也没正视,可这下这样近距离才晓得,这人,有几分眼熟,漆黑短发,眉目俊毅,鼻子俊挺,下唇有些薄。
是他。
苏泊以为我会难堪的说声抱歉,寂静的图书馆,我的声音显得郁闷而亏心,可我恍然又坦然:“怎么是你”
"是我"他神色不明的似乎笑了下,而后居然略带打量的问我:“你很难相处吧?”
我窘迫不已,但应该如此,于是点头。
他倒是看了我两眼,笑得更大:"看得出来。"
我懒得理他。
他一本一本帮我把书我抽出来,放进去,又放进去。
我仰望着他。
那是我第一次在图书馆兼职,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大学的图书馆,大大的落地窗户,入室的阳光带着花的淡香,尘埃清晰可见,如同时光的痕,我还是黑长发,双肩单薄,背双肩包的女学生。
那个下午我说的话真少。几乎冷着一张脸,苏泊压低了声音,几句长短不一的声音,不时传来,我很淡漠,兴趣了了,我记不得他都说了些什么。
整理好长长一排的书,要相告而去了,最后道:“我叫苏泊,是艺设学院的。”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会不会什么不同。我知道我不会,可还是希望,最开始的相识,我能好一点,好好撑他到要去的地方,好好的听他说话,好好的告诉他:“我叫叶白,叶子的叶,白色的白”
3.
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苏泊没有告诉我,我也没问。
那一年的寒假我没有回家。父母意外过世后,收养我的小姑待我还可以,但是我总还是怕给她添麻烦,能不回就不回。很冷,我只是记得冷,我裹着厚厚的被子在宿舍画漫画。有时,上网浏览学校学生创业基地横空出世的一家“泊”工作室,把稿子投在那儿。泊,我在猜想,这个字,是谵泊,还是停靠?然后,脑里恍惚谁的名
字也有个泊字。
有人在一个寒冷的日子,敲我宿舍的门。言辞恳切,求贤若渴。他笑着说:“青青子衿,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文绉绉说得我牙酸。
我贤不贤,我不大清楚。但是,我清楚,我缺钱。何乐而不为呢。
自此,我和苏泊便成了搭档。他是“泊”的创始人。于是,时光中就多了这么一个人,多了一个人在我画画画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起吃饭,一起说几句无关要紧的话,多了那么一个人,让我没那么形单影只。
大学四年,这厮的女朋友,我能记起来的,少说也有6个。她们都亮丽,大大落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很少开玩笑,但也不是没有,稔熟以后,我曾为她女友喷喷不平:“师兄,你换女朋友像衣服。你的心,是不是花的?”他说,是碎的。因为每一个女孩的离开,都让他心碎一次。我心里一声暗骂。他怎么有本事,活生生把自己的风流说成痴情。
可是,奇怪的很,苏泊毕业之后,忽而圣人起来,身边居然一直没有女友。究其原因,我想,他是太忙了。太忙了,儿女情长也就抛在脑后的,一心在事业上。要不然,“泊”工作室不会蒸蒸日上,迅速发展成为广告界的一枝独秀。
他母亲让他相亲,他抵死不从。我有时说起这事,也会笑笑他:“苏泊,你不会是想着当和尚吧。”他倒是认真的说我:“那你呢,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先是发怔,然后说有。
他于是无话。
沉默。
他对我居然不八卦,我很意外。
4.
有吗?
其实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开始是随口打发他,后来再说,就只好再圆下去,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是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孤独一点。
还是我不想让他看扁,不想与众不同,大家都有喜欢的人,再者,我不想总是被烦被问为什么不找男朋友。
"他什么样呀?"苏泊后来终于是好奇了。
"很好"我乱吹。
"可他呢?"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瞎说。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再好奇。
"不需要"我说。
这个谎言,为我的油盐不进我的不入红尘做掩护,我甚至觉得相信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苏泊不知是太了解我,还是我真的不太会说谎,一个月不见,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出现在我面前,叶白,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愤怒中好像很高兴揭穿了这个真相。
我颜面扫地,我无言以对,我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如果对苏泊撒谎,绝对要撒得有力有据。他看不出我复杂的心理活动,还好死不死的安慰我,老子也单身。他笑得那么开心,气得我!当晚默默一个人跑去吃了一顿火锅。
我喜欢吃火锅。
这是除了漫画之外的爱好了。
还在读书的时候,苏泊曾委屈,阿白,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还比不是一顿火锅。原因是我不去看他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自己跑去吃火锅。
或许苏泊在台上接过毕业证书的时候,会把目光投向台下,找我?
我的冷漠无情,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也未必领情,我有时想,我凭什么能对他这样任性还不曾有半点亏欠,我们交情太好?
想不出答案。
毕业前夕,泊工作室成功为一家企业设计了一套标识,苏泊请客,犒劳大家功不可没,可海吃海喝。我和苏泊打了招呼不去。他震惊道,啊,你不去?
"新开的火锅店,我好不容易预定的"他循循善诱。“我们点的是你最爱的锅底搭配,中间是菌菇锅,左边是泡椒锅,右边是酸菜锅…”
我忍住吞口水,指着刚起了型的画稿,"我能去吗?"这张稿deadline在明天,他知道的。他故作遗憾:“好吧。叶女士祝你好运”
好不容易松了手,他走了好远,又说:“别忘了吃晚饭。”
我好笑,他当我是小孩子:“快走吧你”
呆在工作室里,凌晨还在做画,渐渐就睡过去了,分不明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只是仿佛有人来过,仿佛低语,仿佛有酒气。
“阿白,你在梦里的眉头也这么紧……”然后,有温暖的手抚过我的眉。我恍惚听见一个熟悉的低音“阿白,我从来没问过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可我也记不得分明,且……酒醉的话,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是苏泊?
那是我最后一次作为泊的一员,之后我开始自由职业,专心画起漫画,和他并不时常见面。
最近他说羡慕我深居简出,他常常来看我。
现在我坐在阳台上,看一蓝天的白云,忽然想起这件往事,希望是他,又不希望是他。我们互相认识那么多年,怎么这些日子忽而滋生出这样的情愫?
也或许情不知所起?——我们一直太近了,走的太近了,又太久了,久而生情,才会有涌动而来的情愫了?
可我并不希望我一往情深。很早就有人说过,深情必比以句读而读之。
5.
一些日子就这样过去。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如期而至,期间苏泊到我家做饭买菜依然不减热情。
如果不是很忙的话。
琶洲的漫画展又到了。我如同往年一个人前去。
黑色的风衣和短靴行走在冬季里,黄昏交错时分才回去。
广州的冬天,温度并不低。可是湿冷得可怕。彤云低沉,天色欲晚,我的十指在大衣里冰凉如水。而人来人往,城市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恍惚自己就像像林忆莲歌里唱的那个走在大街的女子。有一些心事,当心着是否会走失。
苏泊在门口等我,也许等了很久了,鼻子通红,有些埋怨我不带他。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好生的看着他,我乐意一个人,也不是一两回了,怎么还惊讶。
“怎么,来了?”苏泊最近有一个很大的项目,已经有半个月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