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我接到一个电话,几乎是铃声响起的瞬间我就接了起来,听筒那边隐隐约约有海浪的声音传过来,除此之外,一片安静,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了一句:“计煦?”
“我在海边看日出呢,”他顿了顿,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忍住,就特别想打给你。”
认识计煦,差不多是在一年前,那阵我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这个十八线小城没几天,微信里就收到了计娆的一条消息,“小婊贝,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一个XX癫痫病专科医院?”
计娆是我的大学校友,同级不同系,整天嘻嘻哈哈的,特大咧的一人。
我飞快地搜索了一遍记忆,查无此院,鉴于我已经四年没怎么呆在这座城市了,我又特意给在市医院工作的老妈打了个电话,回复是:“有倒是有,就在咱家附近,不过是个很小的医院,还没社区卫生所大呢,谁会来这儿看病啊?”
我把这话转达给计娆的时候,她那头乐得嘎嘎的,“我连广告都是在公交车座椅上看见的,没报多大希望,就当去玩了,看看病,看看海,看看你。”
“谁病了?你家亲戚?”我问她。
“我弟。”计娆的声音和平时没两样,仿佛她弟就是感个冒发个烧。
我被她带跑偏了,跟设置了快捷回复似的,下意识地秃噜出一句,“帅吗?”
“哈哈哈哈,老帅了。”
说实话,计煦长得是真的挺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有点欧美脸的意思,皮肤很白,但不是那种瘦弱的苍白,整体组合在一起,绝对担得起计娆的那句“老帅了。”
计娆为我俩做完介绍,我正沉迷于男色无法自拔,计煦笑着打了声招呼,把我拔了出来,“我要叫你姐姐吗?”
“不用,不用,”我假模假样地摆摆手,“你和计娆一样称呼我就行。”
计娆“噗”一声笑了,我愣了两秒钟,反应过来她对我的称呼是“小婊贝”,顿觉一张老脸有些烧得慌,计煦也飞快地低头笑了一下,估计是私下没少听计娆怎么称呼我。
我妈听说我有朋友过来看病,热情地帮忙找了个熟人,让我们过去直接找徐医生,徐医生四十来岁,感觉比我妈还热情,一边聊天一边问诊,得知计煦把差不多全国的权威医院都跑遍了之后,故意把手里的病例一放,笑道,“数一数二的医院都看过了,来我这个穷乡僻壤,你是来考我的吗?”
计煦也笑,瞎话说来就来,“穷乡僻壤出神医,您给我看看,没准就看到点子上了呢。”
玩笑归玩笑,徐神医还是仔细询问了计煦的病症和正在服用的药物,最后给出的结论基本上与计煦现在的治疗方向是一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以平常心看待,别对“妙手回春”这个词有不切实际的理解,也不用觉得得了这个病天就塌了,一种药物效果不理想,就几种药物叠加,还可以考虑手术治疗,总之,和它死磕,看谁怕谁。
徐神医用医生体狂草熟练地在病历本上刷刷地写着,我特想看看最后这一句,他有没有写进去。
计娆陪计煦在这里待了三天,就打算回去了,她毕业后在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房地产集团做财务,现在在试用期阶段,还不便过于放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请他俩在一家海鲜馆子吃饭,现在正是螃蟹爬虾肉肥膏满的时候,除了这个,我们这个十八线小城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点完菜,我特意叮嘱服务员,“麻烦告诉后厨,做清淡些哈,别放辣,别太咸,别放葱姜蒜,不要酒,来点果汁就行了。”
一气说完这些,我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转过身,发现计煦正一只手撑着头看着我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笑得特好看,我咧咧嘴,也笑了一下,有点不大好意思,好吧,我是提前做过功课了,关于“癫痫病人是否需要忌口”,度娘就是像上面这么说的。
当然,我不光百度了这一个问题,还有“和癫痫病人谈恋爱需要注意些什么”,“癫痫可以根治吗”,“癫痫发作的诱因有哪些”,甚至还有“癫痫会遗传吗”。但这些,不用告诉他们,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计煦帮我拆了一套餐具,还帮我倒了杯热水放到我面前,在他收回手的瞬间,我俩就像心有灵犀似的,对视了一眼,好几秒钟,我俩谁都没有移开视线,一旁的计娆卡蹦卡蹦地嚼着赠送的老醋花生,连瞅都没瞅我俩,“计煦,我怎么感觉,你明天不会和我一起走了呢?”
“嗯,”计煦也顺手夹了个花生米丢进嘴里,“一秒钟前刚决定了,住几个月,看看冬天的海。”
虽然我的算盘就是这么打的,但第二天,计娆真的自己进了火车站,头也没回地把她弟一个人扔在了站外,我却突然有点慌了,我又不能天天和计煦待在一起,如果他自己的时候发病了怎么办?不对,就算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晚上回家还得问问度娘。
计煦偏头看着我笑,“我知道你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呢?”我随口问道。
“平时也没人24小时看着我的,我爸我妈我姐都正常上班,到点去到点回,我只是个病人,又不是犯人。”我和计煦随着人流往站前广场的方向走,他绕了一下,走到了我的外侧。
我停下脚步,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他,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还是他会读心术?那可坏菜了,我这心里边的东西,它可都得打马赛克啊。
计煦也跟着我的步子停下了,笑着欣赏我吃惊的表情,然后特自然地抬手,在我脑袋上揉了一下。
我的妈妈啊,摸!头!杀!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又变了几变,他收回手,有点抱歉又有点无辜地看着我,“对不起,没忍住。”
我望着他人畜无害的一张脸,脑袋里面像倒进了二斤浆糊,嘴就开始不受支配自由发挥了,“那什么,我就确认一下哈,这是……对姐姐?还是?啊?”
“哎,”我感觉计煦怒其不争地叹了一口气,“啊什么啊?我叫过你一声姐姐吗?”
此时此刻,我丁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沦陷了。
计煦来的时候不算旅游旺季,条件不错的海景房价格也都还可以,计煦挑了一套精装的一居室,和房东签了三个月的合同,房子的配套设施相当齐全,连包都不用拎,直接入住,而且计煦也没有包,全身上下就一个手机。
哦对,还有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防水袋,搬家那天,他避着我,用光一般的速度从酒店阳台的衣挂上摘下一块布料制品塞进防水袋里,拿到了海景房。
一起逛超市采购的时候,我发现计煦这人过得还挺讲究的,最起码比我讲究,水要依云的,奶要特仑苏的,连鸡蛋都要农家散养的土鸡下的,再加上那个落地窗精装高层海景房。
“啧啧,一个无业游民还这么奢侈。”我奚落他,顺手抓了几袋泡椒凤爪扔进购物车,没走几步,突然反应过来,又想放回去。
“想吃就吃,”计煦按住我的手,“我是自由职业,不是无业,明天计娆就把我的相机快递过来了,一个毕业俩月了还一分钱没挣过的人也好意思说我。”
“嘿,你真会唠嗑儿。”我冲他竖了竖拇指,过了会儿,又叹了一口气,计煦说得没错,毕业俩月了,计娆都快过试用期了,我这儿买个奶茶还得熊我妈呢,唉,关于未来,我有点迷茫。
“上火了?逗你玩儿呢,”计煦捏了捏我的肩膀,“你那个国际金融专业在这个城市估计用不到,你要么转个行?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有,你。”话一说出来,我都佩服我自己。
“你这嘴。”他四下看了看,飞快地在我脸上勾了一把,“除了我呢?”
这回我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一直从猪肉区想到了粮油区,“幼师吧,我挺喜欢小孩儿的。”
计煦脸上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一闪而过,快到我都没有时间细想,“幼师不错,计娆去这个公司之前还想考教资来着,关键你还喜欢,我明天就给你打听打听。”
我敢打赌,和计煦早恋的人绝对不会影响学习,因为第二天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就拎出一个塑料袋给我,袋子上面写着“博文书城”四个字,我打开袋子,只见里面赫然装着幼师资格证的全套教材,他正收拾着计娆寄过来的他的相机镜头什么的,“马上就能报名了,11月份考试,你有三个月时间看书,刚刚好,啥都不耽误。”
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计煦经常合作的一个小伙伴需要一组照片在一个自媒体大V的公众号上做个专题,他说我们这里的海和古城拍起来都挺符合要求,所以他这阵子也很忙,基本上每个时间段的不同光线他都拍摄了一部分,其余时间就是挑选整理修片,别人恋爱都是吃饭逛街看电影,我们的恋爱却是这样这样的,想想也是奇葩。但不得不说,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虽然累,但整个人有一股向上的劲头,连我妈都说:“我老闺女最近挺有样儿啊。”
这样团结友爱互助的氛围一直维持到11月份我考试前夕,我俩去一家新开的火锅店放松心情,计娆的视频请求就是这时发到计煦手机上的。
她在镜头那边捧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盆吃着水果捞,一说话叽里咕噜的,“计煦,你三个月房子快到期了吧,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来,露个脸,”计煦把镜头转向我,我敷衍地呲了呲牙,算是打招呼,就继续低头涮菜了,“嗯,想再住三个月,约了房东下礼拜续租呢。”
“不回不回吧,爸妈说这周末过去溜达玩玩,顺便看看你,还有丁贝。”
啥玩意儿?
我一听见这话,筷子上光溜溜的鱼丸啪嗒一下又掉回锅里,溅起来的汤飞到我手背上,疼得我一溜吸气。
“哎,小心点,”计煦赶紧把手机平放在桌子上,抓起湿巾往我手上敷,“要不要拿凉水冲冲?”
我还没说话,被迫看着火锅店棚顶的计娆在那头幸灾乐祸地喊了起来,“快,把手机立起来,让我看看丁贝,哈哈哈,你是不是紧张了?艾玛,你也有今天啊?”
“歇会儿吧你。”计煦按下结束键,计娆的笑声可怜巴巴地消失了,“没事,你别想太多,我和计娆来这儿看病,本来就是奔着你来的,我爸妈请吃顿饭很正常,我和计娆回头也打算请你妈吃饭的,还帮我们找认识的医生。”
事实证明,我确实多虑了,人家老两口一没盯着我看,二没查我户口,就完全像对待计娆计煦的朋友一样对待我,说他俩过来给我添麻烦了,特别是计煦,还赖着不走了。
“没有,没有,不麻烦的。”我赶紧礼貌地答话,心里却有一丢丢小别扭,一方面觉得,如果他爸妈像看未来儿媳妇一样看我,我肯定不自在,另一个方面又觉得,就冲他爸妈这个轻松自然的态度,没准计煦压根就没和他们说过我俩的关系呢。
哼。
趁他爸给他妈夹菜的空当,计煦在桌子下面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小声说,“他们知道你是我女朋友的,怕你别扭,就没提这茬。”
我眼睛一亮,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他,他眉眼弯弯的,大眼睛笑成了小眼睛,“我说过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
我控制不住地抿着嘴乐,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
计娆端起汤碗喝了一口,眼睛盯着一桌子菜,“那俩人,注意影响啊。”
那时的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此情此景,我此生圆满了。圆满过后,迎接我的,是我难料的未来。
饭局过半,我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再回去的时候,隐约听见包厢那边一片嘈杂,桌椅碰撞的声音,还有计娆刻意放低却紧张的声音,“小心,慢点。”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我急切地推向包厢的门,却发现门被锁上了,怎么回事?走错了?我抬头看了看包厢名,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了计煦他爸的声音,“拿毛巾,我包里带着。”
“计娆,怎么锁门了?快打开。”我怕其他人发现这边的状况,也不敢太大声,只得一下一下地敲门,叫着计娆的名字,过了最初的混乱,门后面有脚步声响起,我赶紧拧了一下门把手,还是打不开,计娆在门里轻声敲了敲,“丁贝?”
“在呢,在呢。”我一叠声地答应着。
然后计娆就不说话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刚刚是幻听了的时候,计娆才继续,声音隔着一道门,听起来闷闷的,“丁贝,我弟不想让你看见。”
这个答案,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但冷不丁听到,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想我能理解计煦的想法,但也实在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包厢外面,眼睛盯着走廊上的一幅画,思绪却东一下西一下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已经从包厢里出来了,他爸妈的脸上倒没有特别明显的异样,但眉宇间还是显露出来一丝疲态,计娆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小声说:“我们先走了,你俩呆会儿。”
我们俩慢慢地走在最后面,出饭店大门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我突然有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计煦,我咨询过徐神医,也查过百度,他们都说发作之后肌肉会酸痛无力,我想问问他难不难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自以为不堪的样子,我不太确定他会不会不想说这个。
我俩就近找到一个街心公园,坐在长椅上休息,计煦往下滑了滑,两条腿伸出去老远,把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又小又轻,跟撒娇似的,“小贝姐姐,有点不舒服。”
我偏头看向他,“那怎么办?我包里有奶片,吃一个吗?”
“嗯,吃一个。”
我从包里掏出奶片,撕开包装,捏着包装袋的一角往他嘴里递,视线被他的头挡着,也看不到嘴的准确位置,计煦抬手握着我的手,把奶片叼进嘴里,手却没有松开,就那么一直拉着。
他的头茬碰到我的脖子,有点痒,我俩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默契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计煦拉着我的手稍稍用了一下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嗯,你说吧。”
他安静了一会儿,“我告诉过计娆,如果我发病,一定不要让你看见。”
“为什么?”
“想让你关于这段恋爱的回忆都是好的。”
“可这次是赶巧了计娆在,如果就我俩在一起呢?”
“那你就千万自己出去外面,别守着我。”
“计煦,你有可能会窒息的,你知道吗?”
“知道,那你也要出去。”
我动了一下,抽出自己的肩膀,计煦也坐直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地问道:“那如果我非得守着呢?”
计煦也回看着我的眼睛,这一次,他沉默了好半天,久到我觉得周遭的空气都要凝固了,他才回答我,声音有点抖,但话里的语气却倔强又坚定,“如果你非得守着,那我俩对于这段恋爱的回忆,就只能停在那儿了。”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心“咚咚咚”地使劲蹦,感觉喘不上气,憋闷,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扯着,我有些难以置信,计煦的性格相当好,不排除因为这个病的缘故会特意让自己情绪平和,我没想到他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这么决绝。
我蹲下来,手撑在他膝盖上,抬头看着他,“计煦,你再想想,你确定要这样吗?你知道我不可能不管你的死活,换成谁都不可能。”
他低下头,没有看我,把目光投向了更低的地方,点了点头,“我确定。”
我松开扶在他膝盖上的手,站起身,情绪反倒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了,照你的说法,你下一次发病的时候,就是咱俩拉倒的时候,对吧?”我打开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条小方巾,塞到他手里,从和计煦交往的那天起,我就随身带着了,我咨询过,它可以避免计煦咬伤自己的舌头。
“计煦,从咱俩在一块的第一天起,我就是认认真真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自己要干嘛,但你不给我认真下去的机会,你还给我立了个倒计时牌,我不接受这样的倒计时,我也不谈这样的恋爱。”
走了几十步的距离,我赶紧打电话给计娆,“你快去看看计煦,我俩没在一块,就他自己,我怕他情绪不大好。”
计娆一愣,“你俩……”
“嗯。”她没清楚地问,我也没仔细地回答,但我觉得我俩都听懂了,挂上电话,心里还是堵得不行,总感觉一口气卡着,把眼睛都堵得发胀了,我以为自己会哭,可抹了一把脸,依旧是干净清爽,这种感觉真他妈难受啊。
快11点的时候,计娆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回来了,没事。”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回些什么,手指头在屏幕上杵了五分钟,只发了两个字,“好的。”
活了二十几年,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敬佩之情,几天后就是资格证的笔试,我在考前又冲刺了一波,加上之前三个月的努力,自我感觉八九不离十,紧接着就是面试报名和面试,过分充实地忙完了几个月,再一看手机日历,已经快到春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