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上,皇后娘娘有疾。”
有内侍通报,赵章执箸的手,顿了一下。
各宫妃子听皇后又有疾了,各个都揪紧了帕子。
是的,又。
皇上纳皇后入主中宫已有四年,皇后一无所出,倒是身体孱弱,经年缠绵病榻,因此后宫众人都鲜少去见这位病皇后。
这皇后身子不爽是常有的事,好不容易等到中秋佳宴,能有面见天颜的机会,竟然又因为一句有疾,又要将圣上叫去,座上妃子脸上的神色各异,心下期盼着圣上能不理睬。
令他们失望的是,皇帝放下了碗箸,神色淡然,说道:“朕去看看皇后。”
赵章刚从殿内出来,就有人递上了披风,深秋的晚风一吹,就能让人遍体生寒。
仍旧是那内侍,低眉顺眼的站在台阶之下,朝他作揖。
“圣上,太后娘娘还让奴才来请您明儿下朝后去凤回殿一趟。”
赵章头也不回,径直踏上轿撵,直到宫人放下布帘,他眼中的狠戾才浮现出来。
又是太后,遣人来请。
他只要想到李卿和,他的手掌就隐隐作痛。
李卿和那个病鬼,说是皇后,赵章更喜欢叫她为夫子。
她入主中宫的这四年,只要身体大好,就会压着他在书房习书,一旦出错,戒尺就会落在手掌之上,浑然没有把他当做皇帝看待。
赵章没有一次不盼着李卿和死掉。
但是让他觉得惊奇的是,每当李卿和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又被她挺回来了,真是遗憾得很。
李卿和怎么就死不掉呢?
宫人引赵章入了未央宫,他还在如此想着,直到看见了李卿和,才知道,这次有疾是不同于以往的,因为以往的李卿和是不吐血的。
殿内的药香混杂着香炉里的静神香,即使开着窗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也没能散去。
有风吹过榻上的纱帘,隐隐约约的见着榻上躺着一个美人,如果忽略她口中不停汩出的鲜血的话。
说李卿和是美人也不为过,但此女眉目间的英气,凌厉了五官,又因为常年卧榻,面颊瘦削,让人看着不太平易近人。
有好些医官已经在旁侯着,赵章一踏进宫内,便跪了一地。
赵章挥手让他们各司其职,他走进榻旁一瞧,李卿和看起来十分的痛苦,嘴中的血止不住的吐,还在呓语:“……逃兵……父兄……我……杀……”
赵章见此后退一步,问身旁的医官。
“皇后这次能治?”最好是治不了。
医官觉着圣上问的话很是奇怪,但想着帝后情深,如实禀报:“禀陛下,娘娘郁结于心,但好在多年习武,根基稳固,养一阵子就好了。”
塌上之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见赵章的声音而幽幽转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视线空茫一阵后,转眼看着赵章,虚弱的动了动嘴唇,又昏厥了过去。
莫名的,赵章知道李卿和在说什么。
想我死,不可能。
2
李卿和是太后的人,赵章是知道的。
第一次见李卿和,她是被人塞进一顶轿撵抬进宫中。
彼时的她浑身是血,被幸存的将士从边关到京城,用人参吊了半口气回来。
太后懿旨一下,大半个太医院的医官奉旨救她,举半个国力,用一年时间,终是捡回了一条命。
没有人知道,李卿和是怎么从那百万枯骨的尸堆中爬出来的。
赵章曾在夫子口中听闻过李家,说李将军得四子一女,各个骁勇善战,其女诞在战场,取名卿和。
此女幼时便随父出征,驰骋沙场,相比男儿不逞多让,后于混战之中,一举将敌方首领的首级取下,遂一战成名。
赵章怎么看也不能将那个传说中的女将军,和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联系起来。
等她稍有好转,便被太后封了皇后。
赵章四年前不过十二岁,但不得不娶李卿和,不娶,他死,娶了,至少还能活。
故从那时候起,赵章迎她入未央宫,没有一次不盼着她死。
赵章是被内侍唤醒的。
他揉了揉眉头,许是太累,竟能梦见前事。
午后,赵章去了一趟凤回宫。
凤回宫内无一不是顶好的东西,有些东西连他这个皇帝也没见过。
正当赵章在盘算着眼前那座翡翠做成的花瓶能值多少的银两时,宫人在外打了帘,有人款款而来。
当朝太后不是赵章的生母,他的母妃,早在他年幼时,被太后以贵妃心系先皇,自愿而去的缘由,强行殉葬。
他心底冷笑,但又不得不做出一副懦弱而恭敬的姿态,朝来人俯身行礼。
“请母后安。”
岁月的痕迹爬上了当朝太后的面庞,美貌不复,但年轻时确实是个美人。
太后爱极了翡翠,身上的配饰也都是由翡翠打造,小巧而精致,护甲上点缀的那颗小而绿的翡珠,天下只有一颗。
见小皇帝和以往无二,太后面上笑意未曾到达眼底,心头打消了疑虑。
茶过三盏,赵章看着茶叶在杯中起伏不定,终是等到了太后开口。
“章儿,最近庆国公说逸儿被人押入大理寺受审,这是为何?”
“奏折上报说表兄路遇某女,上前调笑,引得此女刎颈而亡,其家人上诉至大理寺,大理寺卿封良受理表兄案件已有几日。”
赵章低眉顺眼,看似无害,又道:“朕看表兄也不是如此轻浮之人,只是那女子乃当朝右丞夫人的表亲,大理寺卿受理,也好比过入刑部让表兄受罪,表兄可能要在大理寺呆上一段时间,方可让右丞消气。”
王太后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心下思绪良多。
王家一直想结交右丞,却被拒之门外,这一次梁子结下了,往后结交更是不可能。
右丞学子满天下,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了,但三朝元老的威望还在。
刑部侍郎任天野,是右丞的学生,若是把侄儿放刑部,被动了刑,王家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大理寺卿封良与她兄长庆国公交好,入大理寺,也算是将侄儿思过几月。
思及此,太后才露出了笑,:“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逸儿,逸儿身为朝廷重臣,皇帝早日查清,就放出来吧!”
赵章垂下了眸,似是赞同太后的话,太后见此,心下大定。
小皇帝仍然如从前一般懦弱无能,翻不出什么浪花。
在赵章即将踏出宫门离去的时候,太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章儿,现在可还想你的母妃?”
他听见自己声音如此说道。
“我的母妃从来不都是您吗?”
3
中秋佳宴过后,皇后的身子没有好起来。
后宫的人都想入中宫一探,都被皇后挡了回去。
但总归有不怕死的人,在李卿和和以往无二,病恹恹的躺在榻上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扬言要见皇后。
李卿和看着眼前的女人,心下好笑,这个时候来见她,不是被人做了垡子,就是真蠢,若是真蠢,那登上后位,便可控制在股掌之间。
她不是没有见过勾心斗角的一些腌臜事,只不过对于她,懒于争斗。
那妃子挺着微隆的肚子,看着脸色苍白的皇后,仿佛已经看到后位在向她招手,便颇颐气使起来。
李卿和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起来。
小皇帝纳妃充盈后宫之时,下人递上的画像里面就有她。
后印的红批落在了她的画像上,只因她父亲为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啊!
思及此,李卿和冷眼看着还在朝她说着什么的后宫“宠妃”,忽地开口:“来人,许贵妃让本宫身子很是不爽,赏她闭门思过一月。”
许贵妃怔愣了一下,又尖声叫道:“我看谁敢?本宫肚子里,可是皇上唯一的皇儿,若是有任何闪失,太后不会放过你们的。”
李卿和:“哦!不过贵妃可别忘了,本朝律例,为后者六年内未诞下皇嗣,为妃者方可有嗣。即使本宫再不济,也只在后位四年。”
宠冠六宫的许贵妃被皇后罚了,听见这个消息的众人也和当时许贵妃一样很是惊讶。
皇后入主中宫四年,就连亲耳听见有嫔妃说她病鬼也未曾动怒,这次赏了贵妃禁足,竟是头一遭。
此消息传入凤回宫,太后只得骂许贵妃一句蠢货,但人蠢,才更得她心。
赵章来找李卿和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那时及近黄昏,李卿和就斜躺在中宫私设的小书房的窗前塌上。
小书房虽小,却有好些书架,窗边有小塌供人歇息,剩下的仅一张堆满书信奏章的檀木桌。
她一头青丝散落在肩头,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自李卿和被人救回来,身子时常不好,也怕冷,这才深秋,地龙就已经备上了。
她面前放着黑白两子的棋盅,面前摆了一盘棋,似下了许久。她眼下青黑,像许久没睡过安稳的觉,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执了一枚白子,一下又一下的轻敲桌面,在思考如何下子。
赵章近前,垂下眸子,满目之下,黑白子交纵相错,似胶着不已。
他伸手接过李卿和指尖夹着的白子,往棋局间一送,黑白棋子错落之间,黑子皆是死局。
“不错。”李卿和点头,赞许不已。
赵章看着瘦削的李卿和,有时候真想质问她。
你从死战中苟且偷生,李家满门忠烈,为何你会因太后许你皇后之位而同流合污,是权势迷了双眼,还是丢了初心?你教朕习帝王之道,是为了让朕放松警惕,从而为乱臣贼子夺权?
“太后让臣妾静养,许贵妃再得圣宠,也不该扰了臣妾的清净。”李卿和还未等赵章开口,便知道他的来意。
“贵妃年岁小,且肚子里还有朕的皇嗣,皇后莫要与她一般见识。”赵章坐在书房首座,檀桌上喝了一口宫人呈上的茶,苦苦的涩涩的,是他喜欢喝的茶。
“虽然臣妾身子不好,但贵妃何时有孕,竟没人来告知臣妾,若是有人想污了这皇家血脉,那该如何是好。”李卿和仍旧没有骨头似的躺在小塌上,在她这里,应该是在大漠边疆懒散惯了,除了称呼,行为上从未有过尊卑。
“不过,我将她禁足,不是恰好如了您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