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正酣,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气卷入,最前身披鹤羽大氅的男子一身挟带的凛冽,眉眼冷然。
他直直走了进去,手一挥,珠帘激荡相撞,里面低垂的纱帐以及帐里隐约的身影便映入眼中。
这一刻,他立在她帐前,心底竟生出恐惧,生怕眼前是海市蜃楼的影,一触就破了。
“殿下。”一旁的太医行礼。
他点了点头,问:“她身子可还好?”
那太医答:“一切无碍,胎相也已稳了”
许久,才有他的声音传来,却已然冷了下去:“既无碍了多了,正好可除了那孽种。你听好,孩子绝不能留下,但孤要她安好。”
所有人在他吩咐下离去后,赫连钰终于走到榻前,掀开了纱帐。
她睡得正沉,眉头仍是蹙着的,他轻轻抚了上去,无比小心,灯烛映照下,他双目中涌动出压抑的痛苦之色,随即启唇小心翼翼低唤了一声:“昭华”
多少年了,再唤起这个压在心头的名字,当他终于将她的眉眼看清,只觉得这其中经年的时光都成了飞灰,曾经的一切纷纷袭来,那些以为模糊了的记忆尽数清晰,恍惚如昨。
1
那时她是宁王独女,母亲早逝,宁王带兵在外,便由太后亲自教养,被太后当成眼珠子一样宠着,比任何一位公主都要尊贵。
那时宫里皇子公主还少,她便总缠着他,成天跟在他身后“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地叫,变着法地央他带她一块去玩儿。
他从小自律,整日读书骑射未有一刻怠慢,彻夜看书亦不觉倦,所以见了她整日阴魂不散地跟着总觉得厌烦。
他去藏书阁看书她要跟着,他去昭晨宫听讲她要跟着,甚至他去校场骑马她也要跟去,又从不肯有一刻的消停,偏偏有太后这尊大佛护着。那时他想,惹不起总躲得起吧,所以后来他去哪儿都嘱咐身边的人不能让她知道,她要闹起来,就说岀去逛园子去了,宫里园林那么多,够她找的。
后来是她十一岁那年,那是冬日,他躲在宫里看书,想着为防她来打扰,便早吩咐了下去,她来了就照旧说他出去了。
他躲了她那么久,她似乎也有些明白了,起初还真会到处去寻他,后来听到宫人拿这借口搪塞,便悻悻地回去了。
依稀傍晚的时候,太后遣人来问,说是昭华郡主不见了,
阖宫都没找着。问太子可曾见着了。问话的那太监急得快哭了,只说,“今日是宁王来接她出宫的,怎偏巧这时找不见人。”
他这才放下了书,问:“她要出宫”
那太监说,宁王此次入京要接她回封地,因她年纪不小了,过几年便要说亲了,总要在父亲跟前待几年。
她要走了,可这样的事他却到此时才知,他想了想,也是。自己从来避她不及,又何曾问过什么。
不久,人找到了,却是在太液池里,冬日太液池结了冰,池边皆是湿滑无比,她经过时滑了下去,而正巧那处冰薄,便落入了冰湖里。
当时她身边就跟了个小宫女,还吓傻了,幸好六皇子赫连清经过,命身边的宫人将她救了。
人是救上来了,却一直昏迷着。太医说要看郡主的造化了,要是一晚不醒,那便没救了。
太后红着眼对他道:“这丫头就是倔,她知道今日她父王要来接她一定要与你亲自道别,你去她耳边叫她几声,她听见了多半就醒来了。
难怪她非要去找他,原来是想与他道到。他到她的身旁,握住她的小手,一声声地唤地,心至想着,若她能醒来他再也不躲着她了,他一定将地保护好如珠如玉。
2
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第二日终于醒了过来,只是等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便也原着宁王去往封地了,往日她在身边时,总想着怎样离她远点,可等她走了,到哪儿乎都有过去的回忆,总能起她曾经在这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恍然觉得心像少了一块,空落落的。
等她再次回到宫中,却已物是人非。
宣德十九年春,那年宁王被朝臣告发。私藏军队,意图谋反。谋反是灭族之罪,在宁王被斩后,皇帝为显仁意便下旨免去其女昭华之罪,并将其接入宫中教养封其为公主。
她接入宫的那一日,是在母后的凤仪宫里。他同一众皇子,看着她入殿谢恩。
赫连钰至今仍记得她被宫女扶到殿上的样子。一身素衣,珠饰全无,小如莲萼的一张脸。一双眼晴更是大得惊人。就那么戒备地看着所有人。
宫女使劲使眼色。示意她向皇后叩拜,可她执地抿着唇。当目光触及他的时候,眼缩了缩。仿佛已不认得他了。
而她也不再是曾经那个灵动又明媚的小丫头了,分别三年。原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今她立在那里,像极了他于某一日隔窗看到的,立于雪地里的雀鸟,寒风如刀,它孤孤零零立着。单薄的羽足,还有怯怯的神情。
那是一种无枝可依的孤弱。看得他心中一疼。
她所居的华宁宫离他的东宫不远,只是。如今的她,再不会每日来烦他了。
他每次经过,总不经意放慢了脚步,余光往里面扫一扫,可她仿佛永远躲在屋子里,没有一次碰上相见。便只有在凤仪宫请安时,却也隔了满满一殿的皇子公主,只有回去时,因就住在东宫不远处,皇后对她道:“跟着你太子哥哥走,你离他近。”又对他说,“钰儿,你可要多照料着妹妹。”
他点头告退,她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他脚步便慢了些,未到华宁宫,便见着一只雪白的大猫迎面跑来,他一拉她的手臂挡在她身前。等近了才发觉,那并不是一猫。而是一只小白貂,脚上套着小铜铃,一路清越。
她从他身后绕出来对着那白貂一伸手,它就欢实地跃进了她怀里。
“它叫阿团。”她终于肯开口同他说话,眼里也终于有了些笑意。
那貂通体雪白。憨态可掬,她仿佛因为这个小家伙活过来一样,一双眸子水盈盈的看得人心中一片柔软,
“你平日可要看好它,”他低声开口,“小心跑到哪个宫妃那里去。”
他是担心她因此招惹麻烦,她却以为他是厌烦她和她的貂,眼神暗淡下去,看了他一眼,便点了头告辞。
不久,白貂果然不见了。
他是从宫人那里得知的,说是七殿下往华宁宫那边去了。
他命人去探,原来是她的小貂丢了,七弟赫连清拾了来,亲自给她送去。
平日里,一众皇子公主都不与她来往,也唯有赫连清对她嘘寒问暖。
很久,赫连清才从华宁宫中出来顺便来向他问安。
宫中暗中分作两派,一派是皇后,膝下有太子,另一派是陈贵妃,背后是陈太尉。
赫连清的母妃正是陈贵妃一党,他对其便也没什么好脸色,只道:“六弟腿脚不便,还要巴巴儿地赶来,真好心。”
赫连清腿有些瘸,是幼时坠马摔的。宫中向来没什么是毫无缘由的,他的腿为何瘸大家心里明白,也不必演什么兄弟情深。
赫连清只是笑笑,转身告辞。这人向来如此,心里明镜一般,面上滴水不漏。
再去皇后那里请安,赫连钰便发觉出她的异样来,从前总低着头,如今却抬眼在人群里扫一扫,扫到赫连清时,虽难察觉,但他发觉她唇边有笑意。
回去时,皇后将他留下了,然后向他道。她与皇帝已物色好太子妃人选。他立在那里,一手心的汗。
“是昭华。”皇后道,“你也知道外面那些流言,朝中又留了不少宁王旧属,更重要的是她的舅舅。。这事已定下了,等她及笄,你们便大婚。”
3
民间有传言,或许也不只是传言,当初先帝的诏书上写的是宁王即位,后来是被今上改成自己的名字,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这也是宁王被诛最深的原因。若昭华日后成为皇后,所出的太子也有宁王血脉,便是名正言顺了。
而昭华的舅舅萧玉手握重兵,陈太尉在朝中势力庞大不拉拢萧玉,他的太子之位只怕都不稳。这也是赫连清对昭华示好的原因。
必尽他从未奢望以后能与真心喜欢的人执手一生,从未奢求有次幸运…而他因这想法豁然开朗,原来。他喜欢她。
明明小时候无比厌烦的人,如今却总想着能出现在眼前,尤其她一笑,仿佛是一春的花都开了。
是什么时候变的,是那时她病榻前的呼唤,抑或是那次她离去时的回眸,重逢后心中隐隐牵扯的疼……他不清楚,却觉得一切刚好,刚好她就是那个要和他执手一生的人。
萧玉自然知晓帝后的决定,朝上朝下与他交集也多了些。
退朝时,萧玉会刻意等他同行,问几句昭华的近况,他这个舅舅是昭华唯一的倚仗了,还好,赫连钰看出萧玉是真心疼她的。
这一年上元节萧玉向皇帝求了恩典,接昭华到将军府小住几日,萧家的马车在宫外候着,他在华宁宫外等着她。
见她出来,他上前道“我送你去。”
她见到他有些惊讶,小心翼翼与他一起走了,只觉得他的话格外多,瞩咐她记得添衣,不要着凉,不要贪吃…一路都没停过口。
她回来也是他亲自去接的,这次她并未惊讶,却恍了心神。
几日后,她找上他,有要事的样子,却犹犹豫豫许久不开口。
“到底什么事?”他有些心急,怕是她受委屈了。
“殿下,求你劝劝陛下……”她咬牙道,“昭华难担太子妃大任。”
必是萧玉把消息告诉了她,他气得脸都白了,讥讽道:“你是觉得我不配吧?你以为不嫁给我就能嫁给赫连清?你以为他就是真心喜欢你?你做梦吧你。”
她听着就愣住了,只道“不劳殿下操心,只是殿下也非真心喜欢我,何必委屈自己。”
她及笄的那年,按皇帝与皇后之前的打算是准备为二人成婚的,只不巧,契丹犯境,两朝开战,婚期便推延了。
仗打到半年,契丹已攻到徐州了。徐州是军事重镇,守着天堑以拱卫京师,由萧玉亲自镇守。
京中一片混乱,陈太尉却趁机向皇帝进谗言,说萧玉为了保住自身实力,明明可以克敌,却让敌军深入好以此威胁朝廷。等徐州一破,威胁京师,萧玉便会鼓动群臣请求皇帝传位于大子,册昭华公主为皇后,那时方肯全力驱敌。
皇帝便令增援徐州的各路援军按兵不动,等徐州城破后再出兵。
赫连钰闻知这消息时正在校场练兵,几乎立时就猜到了皇帝与太尉的打算,他们是想先拖垮萧玉,借契丹之手除了萧玉再谋御畋。
真是愚蠢昏庸至极,徐州一破,帝京必不能保。可这对君臣在国家生死攸关之际,想的还是排除异己,置天下存亡于不顾。
赫连钰已顾不上其他,点了一万羽林军直接赶往徐州,萧玉不能死,他是大陈的依靠,也是昭华的依靠。
他走的时候,命令留下的侍卫暗中保护好皇后与昭华,最后一刻,他握着马缰回头,朝着那侍卫统领道,“不要让昭华公主知道我去救萧将军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舅舅处境危险,他一定会教下萧玉,保住大陈,保住他们的家国。
赫连钰扬起马鞭,踏着最后一缕夕阳,奔赴徐州。
赫连钰去到徐州的时候两军已对峙多时,契丹二十万大军列阵城外,而守城的将士不过才四万。
萧玉见到他前来十分震惊。也猜到了七八分京里的情况
援军恐怕是不会来了,却又忧心他的安危于是劝他回去,赫连钰笑了笑道:“您是昭华的舅舅。便也是孤的舅舅。孤既在储君之位,便有守护臣民之责。”
契丹军是从第二日开始攻城的。没有援军,城中将士皆是豁出了性命去搏,赫连钰亲自披甲上阵,手握长剑。杀得剑刃都卷了、可还是有潮水般的敌军不断涌上,没完没了。
最后,城门被攻破。徐州沦陷。
萧玉点了数名亲兵要护送着赫连钰逃出去,他想带着萧玉一起走,萧玉却道与其回去受君王猜忌。死得不明不白,不如埋骨疆场,留个好名声。原来他什么都明白,赫连钰听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殿下,臣将昭华托付给您了,您以后会是个明君,只可惜臣看不到了。”
他顺着萧玉的目光看去,目之极处是万障青山。而他的亲人,他心爱的姑娘就在这青山之后。如果可以,他愿意化作比这更高大的屏障,为他们。为她。挡住一切危险。
他坚持不走,直到后来,守城陈军全军覆没。萧玉万箭穿心而死,他力竭后被契丹所俘。
他被敌军关了整整五日,后来两朝议和,他才被送回帝都。
直到他回了帝京,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回来了。因为皇帝为防太子被敌国所俘的消息传出去,偷偷与契丹立了合约,割地上供外,还遣公主前去和亲。而被送去契丹和亲的那位公主,竟是昭华。
前去和亲的仪仗已经出发了,他赶马去追,身上累累的伤难以支撑,他咬着牙,终于将她追上时,已是体力难支。
随行之人见了太子纷纷跪拜。他下马,对着那辆华丽马车唤:“昭华”
她被侍女搀扶着下来,抬眼对上他的双目,那目光里满是疏离与戒备,还有藏不住的…恨意。眼中如凝了数尺的寒冰冷冷地看着他。
“跟我回去。”他忍着身上的疼痛,伸手去拉她。
她却避开了,只冷声道:“谢殿下前来相送。昭华不过一介女子,如今父母已亡,舅舅也故去了,如果您与陛下还不放心。可赐白绫三尺,也算给我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