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天台山赋 并序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164页(4193字)
天台山者(1),盖山岳之神秀者也(2)。涉海则有方丈、蓬莱(3),登陆则有四明、天台(4),皆玄圣之所游化(5),灵仙之所窟宅(6)。夫其峻极之状(7),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8),尽人神之壮丽矣。所以不列于五岳(9),阙载于常典者(10),岂不以所立冥奥(11),其路幽迥(12),或倒景于重溟(13),或匿峰于千岭(14);始经魑魅之涂(15),卒践无人之境(16);举世罕能登陟(17),王者莫由禋祀(18),故事绝于常篇,名标于奇纪(19)。然图像之兴(20),岂虚也哉!非夫遗世玩道(21),绝粒茹芝者(22),乌能轻举而宅之(23)?非夫远寄冥搜(24),笃信通神者(25),何肯遥想而存之(26)?余所以驰神运思(27),昼咏宵兴(28),俛仰之间(29),若已再升者也(30)。方解缨络(31),永托兹岭。不任吟想之至(32),聊奋藻以散怀(33)。
太虚辽阔而无阂(34),运自然之妙有(35),融而为川渎(36),结而为山阜(37)。嗟台岳之所奇挺(38),实神明之所扶持(39)。荫牛宿以曜峰(40),托灵越以正基(41)。结根弥于华岱(42),直指高于九疑(43)。应配天于唐典(44),齐峻极于周诗(45)。
邈彼绝域(46),幽邃窈窕(47)。近智者以守见而不之(48),之者以路绝而莫晓(49)。哂夏虫之疑冰(50),整轻翮而思矫(51)。理无隐而不彰(52),启二奇以示兆(53):赤城霞起以建标(54),瀑布飞流以界道(55)。
睹灵验而遂徂(56),忽乎吾之将行(57)。仍羽人于丹丘(58),寻不死之福庭(59)。苟台岭之可攀(60),亦何羡于层城(61)?释域中之常恋(62),畅超然之高情(63)。被毛褐之森森(64),振金策之铃铃(65)。披荒榛之蒙茏(66),陟峭崿之峥嵘(67)。济楢溪而直进(68),落五界而迅征(69)。跨穹隆之悬磴(70),临万丈之绝冥(71)。践莓苔之滑石(72),博壁立之翠屏(73)。揽樛木之长萝(74),援葛藟之飞茎(75)。虽一冒于垂堂(76),乃永存乎长生。必契诚于幽昧(77),履重险而逾平(78)。
既克于九折(79),路威夷而修通(80)。恣心目之寥朗(81),任缓步之从容。藉萋萋之纤草,荫落落之长松(82)。觌翔鸾之裔裔(83),听鸣凤之嗈嗈(84)。过灵溪而一濯(85),疏烦想于心胸(86)。荡遗尘于旋流(87),发五盖之游蒙(88),追羲农之绝轨(89),蹑二老之玄踪(90)。
陟降信宿(91),迄于仙都(92)。双阙云竦以夹路(93),琼台中天而悬居(94)。朱阁玲珑于林间(95),玉堂阴映于高隅(96)。彤云斐亹以翼棂(97),皦日炯晃于绮疏(98)。八桂森挺以凌霜(99),五芝含秀而晨敷(100)。惠风伫芳于阳林(101),醴泉涌溜于阴渠(102)。建木灭景于千寻(103),琪树璀璨而垂珠(104)。王乔控鹤以冲天(105),应真飞锡以蹑虚(106)。骋神变之挥霍,忽出有而入无(107)。
于是游览既周(108),体静心闲(109)。害马已去(110),世事都捐(111)。投刃皆虚,目牛无全(112)。凝思幽岩(113),朗咏长川(114)。尔乃羲和亭午(115),游气高褰(116)。法鼓琅以振响(117),众香馥以扬烟(118)。肆觐天宗(119),爰集通仙(120)。挹以玄玉之膏(121),嗽以华池之泉(122),散以象外之说(123),畅以无生之篇(124)。悟遣有之不尽(125),觉涉无之有间(126);泯色空以合迹(127),忽即有而得玄(128);释二名之同出(129),消一无于三幡(130)。恣语乐以终日(131),等寂默于不言。浑万象以冥观(132),兀同体于自然(133)。
【译文】:
天台山是山岳之中的奇异之山。渡海有方丈、蓬莱等仙岛,登陆有四明、天台等仙山,它们都是神仙所来往和居住的地方。谈到天台山的高峻和它所显示的美好吉祥的善事,可说是拥有一切山海中所有的名贵物产,具有人和神所能设想的壮丽了。它之所以未被列入五岳之中,没有记载在通常的典籍之内,是因为它位处幽暗深秘,路途僻远,有的地方濒临大海,有的地方被掩映在千山万岭之中;开始就要走鬼怪出没的路途,最后才能踏上这渺无人迹的境界。世人很少有去攀登,帝王们也没有祭祀过它;因而平常的书中,没有记载它的事迹,只有特殊的记载中才出现它的名字。然而天台山的图像难道是凭空想象的吗?我不是放弃世俗而追求道术,不食人间烟火而专吃灵芝的学道的人,怎么能飞升成仙而住在这里呢?我也不是志在追求仙道,虔信神灵的人,怎能有渺茫的空想呢?我对天台山心驰神往,反复思虑,白天歌咏,夜不能寐,转瞬之间仿佛去了两次天台山。我正在打算摆脱世事的纠缠,永远托身在这山上,禁不住口吟默想,姑且拿起笔来用文辞抒发我的心怀吧!
宇宙广阔空虚没有任何阻碍,它运行起来有很多奥妙,溶化的液体形成江河,凝结的物质成为山岭。那天台山是如此奇异挺拔,确实是有神明的扶持。天台山的山峰,在牵牛星的照耀之下,山脉的位置正处在灵秀的越国境内。它的根基比华山、泰山深厚,而高度比九疑山还高崇,它具有合于唐尧典籍中和天相等的资格,与《诗经》中所说的“四岳”一样高峻。
它是极其遥远而深奥的地域,智力短浅没有远见的人,囿于自己狭隘的见闻没有去,而去的人又因为路途难通,而不熟悉那里的情况。可笑那夏天的飞虫怀疑冰的存在,调整羽毛准备起飞。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不能说明,说出两件奇景,以显示天台山的迹象:赤城如红霞立起一座标柱,白色的瀑布在青山中划出界线。
看见了奇迹便往前行,我要飘然而去。追随仙人来到丹丘,寻找那长生不死的乐园。只要能够攀上天台,那又何必羡慕高城呢?摆脱尘世的贪恋之物,超然通达世外的高情。披上那粗糙的毛皮衣,手执铃铃作响的金手杖。从茂密的丛树中分开路,登上那高峻而又危险的山峰。渡过楢溪一直朝前走,斜穿过五界而前行。跨过长曲高悬的石桥,来到万丈深渊的面前。踏着石桥上的青苔,抚着桥上的石壁,攀着曲树上的长箩,抓着粗干和长藤。虽然冒着垂堂的危险,但愿得到永远长生。只要自己至诚地寻求深奥的道理,愈是重重险阻,而愈觉得平坦可行。
当登上曲折盘旋的险道后,又觉得路宽缓而畅通,心情恣肆而眼目舒展,信步缓行而悠然从容。坐在柔嫩的草地上,上面遮着孤耸的高松。眼见那鸾鸟裔裔飞翔,耳听那凤鸟嗈嗈长鸣。过灵溪时洗一洗脚,以清除胸中的欲念。将遗俗在漩流中荡涤干净,撇开那五盖的昏蒙。追随伏羲、神农已经断绝的轨道,跟上二老那玄妙的踪影。
行走攀登了一两夜,才到达神仙的都城。双阙高耸入云夹在路旁,华美的楼台高悬在空中。空明透亮的红楼在林间,绿荫掩映的玉堂在远处的高山上。红色的云彩从窗前飞过,白日的光辉透过纹饰的窗孔。桂树茂盛挺拔,凌霜而不凋,灵芝包孕着英华,在清晨开放。山南树林中的和风储藏着芬芳,山北沟渠中喷溅着清甜的泉水。建木高大无比,太阳照不透它的阴影,琪树光彩闪烁,果实挂满枝头。王乔驾鹤飞上青天,罗汉手执锡杖腾空而去。施展迅速的神奇变化,在人神之境出入往来。
在山间游览一遍之后,身心宁静舒闲。世间的嗜欲如害马一样被清除,这时就像解牛的庖丁目无全牛;能洞察一切玄妙的事理,在幽静岩石上凝神静思,在长长的河水旁高声歌咏。此时太阳正值中午,游气飘荡在高空。敲起法鼓发出琅琅的响声,点燃各种名贵的香烛,青烟送来阵阵芳香。将要朝见天宗之神,于是将群仙召集在一起。勺取墨玉一样的膏脂,喝着华池的泉水,宣讲着“象外”的玄理,畅谈着佛家学说。我感到心理的俗念尚未驱尽,对仙道的理解也存有疏漏。泯灭色空的界限将二者合为一体,消除有无之分,从而获得玄妙之道。了解到有无本同出一辙,使色、空、观同归于无。即使终日纵情谈论,也与默然无语相同。如果对世间万物做整体的深刻观察,就会不知不觉地归于自然。
【评析】:
孙绰的《游天台山赋》是晋赋的名篇,史载孙绰视此赋为平生得意之作,曾对范启说:“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这篇赋以游记的形式,对天台山的景物作了细致、生动的描绘;文辞工整秀丽,颇见情韵。这种投入而非旁观的,动态的而非静止的描写,尤为后来的山水游记所祖述。此赋还借山水谈佛理,兼有道、释将仙佛思想与山水题材合而为一,这种文风对谢灵运以及后来的山水诗有很大的影响。而这种虚幻的求仙思想,也反映了晋代纷乱动荡的局势下士大夫的苦闷情绪。此外,这篇序文叙述天台山的高峻富丽,抒写自己奋藻挥毫的原由,亦生动有致,是一篇难得的佳序。刘师培在其《中国中古文学史》中指出:“孙绰《天台山赋》,词旨清新,于晋赋最为特出,其他诸家所作,大抵规模前作,少有新体。”
【作者简介】:
孙绰(314-371),字兴公,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人,东晋时曾累官至廷尉。孙绰博学善属文,少有高志,早年居会稽,游山玩水,十有余年,曾作《遂初赋》以抒发自己的志向。当时东晋偏安江左,清谈之风甚盛,“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谈乎寡味,爰乃江表,微波尚存。”(钟嵘《诗品序》)孙绰和许询便是这种风气的代表,他们“弥善恬淡之间”(《诗品》),但也有一些清新之作。孙绰的赋以《游天台山赋》最为着名,他也认为此赋乃掷地有金石声的力作。孙绰还善碑文,为时所重。原有集,已佚。明人张溥辑有《孙廷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