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暮色将至》
死亡是一件需要严肃思考的事情。
这句陈述看上去是如此显而易见、如此不言自明,以至于我们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不是曾经认真思考过死亡。
作者凯蒂·洛芙在序言里引了弗洛伊德的话:
想象我们自己的死,真是不可能的;无论何时,当我们试图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可以察觉,自己实际上依然是作为旁观者而在场的。
引了舍温·努兰的话:
现代的死亡发生在现代的医院里面,在那里,死亡可以被隐藏,随之而来的器官萎缩也可以被清洗,最终打成包裹,进行现代的掩埋。我们现在可以否认的,不仅有死亡的力量,还有自然本身的力量。
由此得到结论:
死亡成了某种我们可以忘记、可以设防的东西。
读过这些关于死亡的故事后,再看便觉得此句尤其使人信服。她十二岁时差点儿病死。她的父亲在家中心脏病发而死。她与陌生人谈论他们所亲近、敬仰之人的死。她最后的一个采访对象,一位温和敦厚、对她的作品颇为赞赏的长者,在书稿完成前昔猝然死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与父亲有关的故事贯穿了洛芙整本书的写作。父亲去世时,洛芙没有见到父亲的遗体。她语气平稳地写下了当时尚不理解的一句话:
假如你不见那遗体,就没有遗体了。
然而看似一时逃避的思考,在最末的采访里化成了汹涌而来使人窒息的恐惧。洛芙意外发现一个再显然不过的事实: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父亲并非在某个瞬间死去(如同洛芙安慰自己的想象中那样);他必定感受过痛苦,必定清楚地望见过死亡不可避免的来临。
为了让我们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严肃地考虑死亡,洛芙提起笔来,在墓穴边上写下了这本书。
桑塔格、弗洛伊德、厄普代克、托马斯、桑达克、索特。围绕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的材料极为丰富,因而取舍变得极为困难——他们对死亡抵抗或放弃抵抗,谈论或拒绝谈论;他们在最后的日子持续工作或放浪形骸;他们要求独处或要求朋友整夜的陪伴;他们试图留下或不留下自己物质和精神的遗产。
洛芙没有迷失,她说要“安静地、清楚地观看正在发生的事情”。她的小标题皆形如“某年某月某日”,是倒数,是对故事终结的提醒。有时她会从故事的主角或从他们的最后时刻旁游开,将时间倒回桑塔格第一次征服死神、或是插入狄兰·托马斯某个情人的故事;可她会回来,被死亡不停的脚步猛烈地拉扯回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注视我们的英雄——希腊悲剧式的英雄——缓步走向末路。
一些死者的遗容会被石膏或别的材料保留下来。洛芙所做的就是这个——她让我们端详这些死亡面具,我们无法抗拒这份吸引力。
我喜欢洛芙对父亲的回忆。心脏病发的前几周,父亲做了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他坐下来,整理了他六十年来收集的油画,为家人写下这些画与画家的名字。
我喜欢托马斯在开始他那华丽荒谬的巡回演讲前,遍访了伦敦的朋友,三次同母亲告别,并在对不知何事“快要来不及”的恐慌下灌下大杯的威士忌的故事。
我喜欢弗洛伊德在理智上接受死亡、在感情上拒绝死亡的坦率。这样的态度被伦纳德.伍尔夫称为“半休眠的火山”,“温文尔雅背后隐藏了巨大的能量”。
而关于桑塔格,我想稍微离题,转述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来自西格丽德·努涅斯《永远的苏珊》。一次电影讨论会之后,苏珊破例喝得微醺,西格丽德陪她走进一间昏暗的影厅去看一部异国的老电影。苏珊坐下,不胜酒力,倚靠在西格丽德的肩上半梦半醒。直到电影结束,她却清醒、微笑,说:“真是一部好电影,不是吗?”
就在这段故事之前,西格丽德写道:
她(苏珊)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去的每一个地方,她都先我到过那里。
不知道无神论者苏珊会怎么形容她最终去往的地方。
《暮色将至》的读者和科幻小说的读者的重合度也许不太高,但我忍不住想在关于这本书感想的最后提到这本《死者代言人》。
刨去小说里的科幻设定不谈,“死者代言人”是一件既浪漫又现实的工作:他们在死者的墓地上讲述死者的一生,他们掘开墓穴挖掘真相,他们冒渎死者以告慰生者,他们让一个人的死亡在生者的心间激发起巨大的力量。洛芙就是这样一位死者代言人。
她的读者不是不可挽回的死者,而是面向未来的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