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三公里
“银铃响，银铃响，这是圣诞好时光。
叮铃铃，叮铃铃，圣诞日就要到来。”
诺亚方舟大厅的音响里低沉的男声吟颂着这首《银铃铛》。明日最后一批诺亚飞船就要启航，飞向几个不同的太空殖民地。能够离开的家庭早就在前几个月相继离开了。最后一批飞船留给了坚守岗位的人们。
绝大多数人类选择了离开这个即将被小行星毁灭的地球家园。大厅里偶尔听见啜泣声，那是不愿撤离的老人和他们的子女在做最后的道别。
安娜坐在诊疗室里朝窗外看去。戈壁上的胡杨周身金黄，昂首挺立在这秋色里，似乎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浩劫。她把视线转向窗外那几座高耸入云的发射架和依傍着发射架的“诺亚方舟”。从今往后，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繁华，就要结束。而乘坐这些“诺亚方舟”去向十个不同方向的人类的幸存者们，将以未知的成功率去寻找宜居的新家园。
至少，在空气和食物未消耗完之前，他们是安全的。
安娜再次检查了方舟二号的药物储备和医疗仪器。一起都正常。她轻轻点击了那个确认键，并把这几十个箱子亲自送上了传送带。明日的此时，她即将永远离开这里，去跟前往二号星球的人群汇合，那里，有她的家人，和未知忐忑的命运。
安娜来到更衣室的衣柜提取私人物品。衣柜铭牌上写着“林安娜医生Dr.AnnaLinM.D.”她打开柜门，瞥见衣柜角落里的一抹金属光泽。那是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子。安娜犹豫了一下，拾了起来。铁盒子的开关，有些锈了，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里面是几封叠成各种形状的信纸和一根项链。她翻开一封信，熟悉的笔迹在她的脑海投进一颗颇具威力的炸弹。大脑嗡地一声，长久被理性压抑着的平静的心境居然翻腾了起来。
她拍了拍胸口，把信纸原样折回，捞起那根心形项链，戴在了脖子里。
她走出舱门，来到大厅。登机将于凌晨结束。还有一些人们在做最后的道别。
“安娜！”
“蔺老师！”安娜叫道，飞奔了过去。
“您怎么还不登机？叔叔好！”安娜朝蔺老师的丈夫点头示意。眼角却看到那个人，心跳停留了两秒，只觉得一股灼热的目光从两米开外传来。
“老刘，还记不记得林安娜？我的学生！”蔺老师黯淡的目光顿时又闪起了亮光，中气十足的女高音在大厅里回荡。
蔺老师是医学院最权威的妇产科专家。安娜则是蔺老师最得意的门徒。
“老刘不打算走了。
刚刚送走了孩子们。唉，儿子去了五号，女儿去了二号星球。他们兄妹俩再也见不到面喽。”蔺老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餐巾纸递给丈夫。老刘接过，擦了擦红红的眼睛。
“这位是老刘以前的同事，小顾。
顾什么来着？”蔺老师看向自己丈夫。老刘却自顾自抹眼泪不吭声。
“顾奇峰。”安娜和那人同时发声。
“安娜。”那人伸出了手，安娜也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手，抬起眼帘，正面他的目光。
“你们认识？”蔺老师惊讶地看着安娜和顾奇峰。
“认识很多年了，”安娜说，视线不曾挪开。
“五号方舟出了点状况，我下来找刘总，刘总一到，故障就灰飞烟灭了。
”
“五号的传感器和其他一批零件是最后加班加点赶出来的，质量嘛，稳定系数没有其他那几艘好。
我刚才已经特地去了趟仓库，又抽调了一批，反正留在仓库也没用了，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吧。”老刘谈到自己参与设计的飞船，顿时来了兴致。
“你在五号？”安娜问道。
“是。
”顾奇峰的眼神带着忧伤，忽然，他握住安娜的肩膀说道，“我最后再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说完，一只手拂过那只心形的项链。
“好。”安娜想也没想，轻轻跟蔺老师夫妇道了别，任顾奇峰拉着自己的手，朝着远处停机库奔去。
巨大的车库门徐徐打开，里面却只停了一只小小的球型飞船。“这是什么？”安娜好奇地问。
“这是我设计的另一个逃生方案，可惜被否决了。专家计算最后地球很可能分崩离析，什么都不剩下，还是逃到外太空去比较稳健。这个球，虽然能够承受极强的打击和极端的环境，但是只能做近地飞行，不能像火箭那样升空离开地球。等待它们的，就只有死亡了。”顾奇峰打开驾驶舱，挑衅地看了眼安娜，“你敢不敢跟我再坐一次？”
“再做一次？”安娜脸有点红，腿却迈了进去。
“你想去哪里？”顾奇峰启动了引擎。“它是核动力，可以支撑三十年。不过也只是白马过隙。”顾奇峰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我们认识有三十年了吧。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跟你一起去看日落。带我去看，好不好？”
下一秒，这只黑色的球就飞到了发射中心几公里外的一个巨大沙丘上。顾奇峰关掉了引擎。二人在绝对的静谧中正对着红色的夕阳，彼此触碰到对方的手。
安娜忽然发现座位动了一下，正驾和副驾座位之间的隔阂不见了，两个座位连在了一起。她顺势靠在顾奇峰肩膀上，“不要辜负最后的日落。”她轻轻地呢喃。
顾奇峰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鼻尖和嘴唇。她等了一生的吻，终于在永别之际到来。这个吻，持续了一个日落，直到繁星点点取代了璀璨晚霞。
“不要走，不要走。”二人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汇入这绵长的离别之吻里。
最后一丝霞光的消失时，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从这热吻中慢慢分开。
“我忽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顾奇峰眼睛里泛着血丝，让安娜想起他们上次的离别。
“我们都有家庭和自己的使命。”安娜摩挲着顾奇峰下巴上刮得干干净净的胡子茬，听自己说出正确却违心的话。
“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了，难道我们就不能顺从一下本心？”顾奇峰几近哀求的神情让安娜不忍直视。
安娜随着顾奇峰走回了大厅，周围的一切变得很安静，仿佛是一个隧道。隧道的尽头，是顾奇峰的背影。那背影毅然决然地消失在自动门后，隧道最后一束光也消失了。安娜跪在大厅的中央，撕扯自己的头发。
大厅的音乐忽然被突发新闻打断，“多国宇航局联合行动成功地对小行星进行了爆破，将其主要直径缩小为一百公里，并减缓了主体行进的速度。预计该小行星主体将于24小时后于圣诞午夜抵达大西洋，届时大西洋沿岸将不复存在。地球上绝大多数物种即将灭绝，从此进入数以万年计的不见天日的漫长寒冬。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直播，在此，祝愿神明保佑人类能找到新的家园，感谢地球这个曾经的家园给予我们的照拂。”
“安娜，”蔺老师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你怎么还不上船？”
“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是遵循着理性，从没犯过错误，这最后一步，可不可以任性一次？”
“你在征求我的意见吗？”蔺老师坐到安娜身边的地上，搂过她的肩膀。
“我和老刘商量好了，过会儿就去人道关怀室去。我们手挽手一起走，也好。”
“蔺老师！当初你们是有资格的！你们为什么不上船？”
“唉，女儿媳妇都怀了孕，我们就把名额让给了下一代。你到了二号飞船，帮我照顾下我女儿，拜托了。”
这时，自动门开了，顾奇峰和老刘出现在她们面前。“五号出现了蛮严重的故障，一时半会儿无法根治，管理层决定由飞船最初的设计者老刘代替我。”顾奇峰语气很平静。
“蔺家姑娘，对不住了。我不能陪你到天荒地老。”老刘眼镜后面的双眸里忽然多了份柔情蜜意。
“二刘子。
你去，好好照顾那艘船、照顾好咱儿子媳妇。好好搞科研，说不定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地球上来看我。”蔺老师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搂住老刘。
“蔺老师，如果我把位置给你，你愿意去二号星球吗？”安娜脸朝着蔺老师，眼睛却紧紧盯着顾奇峰。
“这是什么话！你还那么年轻！家人还在太空站等着你呢！有什么想不开的？”蔺老师有些歇斯底里。
“我决定顺应自己的内心一次，最后的一次。
蔺老师，你能成全我们吗？”安娜走到顾奇峰身边，搂住他的腰。“我们就留在地球上，再也不分离。”
“你要重启那个计划A？”老刘瞪着顾奇峰。
“几率不大，但我想试试。
再过几千几百年，人类说不定可以重返地球，也未可知。”
重新回到小黑球里，顾奇峰打开音响，放起了圣诞歌曲。“想不想看看这家伙能飞多快？”
“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爱嘚瑟。”安娜嗔了他一口。
小黑球以最快的速度前了一段，然后减速。窗外的景致渐渐清晰。从戈壁到江南，只用了五分钟。黑球掠过一段围墙，停在漂亮的田径场上。那幢熟悉的教学楼出现在眼前。
顾奇峰蹭蹭爬到了阳台上，得意地朝下面招手。
“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站在那里！”安娜朝他大声喊道。
“你也站在那里！”顾奇峰指着安娜。
夜幕又一次降临。
“最后一次看这星空，记住这一刻。
”顾奇峰亲吻着她的头发。
“我们真的等到了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
“你怕吗？我可能坑了你，怎么办？”
“我相信宿命。如果被你坑，也是我的宿命。
“来来来，我们两个疯子，干了这杯女儿红。从教导主任办公桌下面偷来的。”顾奇峰从座位下变出一瓶酒和两个高脚酒杯。
“你不怕酒后驾驶被抓住吗？”
“女警官，你来抓我啊。哈哈！我好怕哦！”
“你看！”几道亮光划过夜空。
顾奇峰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是前面的几个小碎片。
大的就在后面。”
大地开始轰隆作响。夜空竟亮了起来，灰尘瓦砾慢慢地升腾至空中，泛起不真实的荧光。
“Braceforimpact.Iloveyou.”顾奇峰检查了二人的安全带，在安娜的额头又亲吻了一下。
安娜扳住他的脖颈，狠狠地亲了一口，仿佛要吸光他肺里的空气,才放他回去。
前面的景致渐渐模糊，忽然眼前彩灯亮起，小黑球启动了圣诞节庆装饰，任性地浪费能量，放射出最后一丝倔强的反抗。
“Iloveyou.Braceforimp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