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成人的秦雁打开电脑，在国内网站上搜索“H市一中商廉”的词条。大数据时代，跃入眼帘的几乎是一个普通人的成长史。即使是商廉自称自己“很差劲”的“小时候”，他其实也拿了几个还不错的校级奥赛奖项，甚至还是H市某小学的校报记者，专门负责H市某小学的大小事供图。
秦雁想象了一下还是个小学生的商廉捧着相机四处取景的场景，微微笑了笑。
他从小大大就从来没有“差劲”过。只是因为特殊的成长环境，没有人给他积极、正面的反馈，甚至给他了很多消极和错误的认知。
她鬼使神差地，随手拿出了一张空的明信片。背面是T大某幢著名的红砖黛瓦高楼，独身的白猫踩在天台的一角，远方的孤雁擦过天际，意象寂寥，画手笔触温柔。
孤雁是我，白猫是你。
秦雁写道：山河万里，遥贺生辰。
落款是非常郑重的两个字：秦雁。
她把这张明信片寄往了H市一中。相识即是缘分一场，山高水远，愿能得见。
*
做完这一切，秦雁在咖啡店买了杯热的焦糖美式，认命地摊开厚厚的专业课书。
虽说很不喜欢，但还是先勉力应付掉即将到来的final吧。
8
秦雁委实没料到分离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然。
她考完最后的两门考试，连熬了几天夜，强撑着摔进沙发里，没一会儿就睡熟了。醒来之后，身旁响起的并不是熟悉的温吞脚步声或是房间内没人时暖空调嗡嗡的运作声，而是尖锐的争执。
尖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二人在阳台上争吵起来，他厉声数着商廉的“恶行”——这些毕竟是秦雁不明了的别人“家事”，她不能置喙也无法置喙。
但是，有一些责难，秦雁都觉得委实莫名其妙——例如他指责是因为要费精力照顾年幼的商廉，商廉的母亲才会出轨。
商廉皱着眉头，但仍极有条理地清声反驳，却被对面的人一一诘难是强词夺理。她溜进阳台喵喵叫了两声，商廉发现了她，不着痕迹地把她掩在了身后。
这人约莫是商廉的父亲。能以客观角度对待这些言语是因为这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而血脉维系之下，每一句话都是剜心夺命的冰刃，发作起来要人性命。
秦雁觉得分外心疼。商廉的父亲单方面吵到激烈处，高高扬起了手。她惊叫一声想要拦住，却忘了自己只是一只猫。商廉的父亲毫无同情心地使力踹了她一脚，她从缝隙里直直坠了下去。
商廉租的房子在老式居民楼，阳台很大，缝隙不窄，且在四楼。
人掉下去都得残废，遑论是猫。
——说错了商廉，你爸不仅是个烂人，而且是个糟糕透顶的烂人。
她整只猫都呆住了。剧痛袭来之时，秦雁脑内哀嚎一声：
以后阳台装修一定不能买缝隙这么大的防盗网！
*
她整个人从沙发里像濒死的鱼一样弹起来，猛地扑跪在地上。不断袭来的恶心和眩晕感攫住了她的感官，她哆哆嗦嗦宛如中风般地挪到垃圾桶旁边，吐了个昏天黑地，足足半个钟头才缓过来。
工伤，这一定算工伤。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半晌冷静下来，一个想法在心底渐渐成型。
9
秦雁回国的时候，H市大雨。她爸爸开车来接她，下雨天路上堵得很，雨刷扫个不停，秦雁斟酌着开口：“爸，你觉得，我买的那条宝格丽的项链，妈会喜欢吗？”
她爸等着红绿灯，一只手伸出去就要去拿烟，秦雁瞪了他一眼，他收回手讪讪道：“你买什么你妈都高兴。”
秦雁说：“还有一双她之前看中的靴子和一瓶香水，最大号。你也有。我跑了几家店挑了两个领夹，很百搭，你以后都能戴。”
她把看她一眼，颇感兴趣地问：“女儿知道疼人了？不过怎么带这么多礼物？”
秦雁坦然道：“因为回家之后，怕你们揍我啊。”
秦雁她妈验收了女儿带回来的礼物，正喜滋滋地试着新项链和哪款裙子更配，她女儿轻飘飘地抛了个重磅消息。
她眉头皱得死紧：“你想退学重读？为什么想退学？”
*
说服她妈不是个轻松活儿，但难度也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她妈妈性格强势，但并非是个食古不化之人。
“生意人”的优点是及时止损。而只要搞定秦雁妈妈，“惧内”的爸爸就只会说嗯嗯好的没问题。
本年内高考收集信息的时间已经过了，如果寒假后转进H市一中，只能从高二的下半学期开始念起。
虽说麻烦了一些，但还好。秦雁吐出一口气，她终于从快将她溺毙的深海里，爬出来了。
*
有些学籍交接的事情需要本人去办，虽则H市一中现在还在正常上课，秦雁的父母仍旧希望她能在寒假之后入学。
她穿着白色的羊毛衫和短裙，外头裹着厚厚的米色棉服，少女身形修长美好，独自一人熟门熟路地在各个办公室里签字盖章。
这天，冬天下雨不下雪的H市百年一遇地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落下，又在抵达地面后不久化为一滩水迹。H市的气候存不住雪，这点和T大所在的城市很不一样。冬天没有雪，其实有点寡淡。
但这里是她的家乡。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落雪，雪花落下毫无止息之意，懒惰打败了理智，她戴上帽子，打算强行冲出校门打车回家，却被一旁的熟悉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人，在家的时候穿着纯色的棉质睡衣，眼下有颗泪痣，看着深情又薄情，敏感又温柔。他会小心地抱住她避免莽撞的她踩在碎玻璃上，会在她撒娇时揉揉她的下巴和耳后的一圈软毛，会在难过时轻轻圈住她，抚摸她的背脊，缓声与她谈及自己之前的遭遇。
作为饲主与小猫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却宛如在千万年前，承天命有缘得见，相识一场。
她还是一只白色布偶猫的时候，曾经小心翼翼地舔舐过他的伤口，但他又何尝未曾向泥沼中的她伸出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