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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冬至了。
从江潮平的医生办公室出来没几分钟,就接到了赵平的电话。
“曲子,你在哪?”和前些年慢腾腾的性子相比,赵平这些年说话越来越快,大概是做了老总后,越来越忙了吧。
他知道瞒不住赵平,一定是江潮平告诉赵平了,赵平一定放下手头的工作,来找他了。
“刚从潮平办公室出来。赵儿,潮平告诉你了?别急,我在医院门口等你。”他不急不慢地说,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
“好,你在门诊找个地方坐一下或者在潮平办公室等我,我半小时到,别到医院门口,别冻感冒了。”赵平急急地说。
“嗯。你慢慢开,不急。”他挂了电话,从口袋里拿出口罩戴上,在门诊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等赵平。
这个口罩,是路洋三年前买给他的,那一年,北京的雾霾特别严重,路洋一口气买了十个给他,他想匀几个给路洋,路洋不肯要,她说,我都不怎么在北京,我不打紧,你要保重,咱妈还得靠你照顾,你是我们家的主力。
那时侯的路洋,心里还有他。
路洋常年在外出活动,前些年出去,遇到好吃好玩的,就算回不来,都会让主办方一定要寄回来给他,里面还会夹上她写的明信片。
有时侯明信片上是她画的一张小画,有时侯会写上一行字:等我回家,弹奏我的曲子,或者,想念我的曲子。
这样的话常常撩动他的心弦,他收到明信片,心痒痒地恨她,恨她撩了他,却不回家。偶尔涌上心头的出去酒吧来个艳遇都觉得对不起路洋。
他喜欢路洋。
路洋从不会低眉浅笑,与她一身的文艺气息一点都不搭。他说她是个外表与内心一点都不协调的女子,他笑她是个小骗子,专骗他这个直肠子的东北直男。
算一算他已经喜欢她十五年了,从青春年少到人到中年,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
现在的他,一事无成,她,名扬海内外,知名的旅游博主、大V,跺跺脚旅游圈要抖三抖。
几个月前,路洋的妈妈终于捱不过病魔,撒手而去,而路洋离他越来越远。
有一天,赵平约他见面。
酒至半酣,赵平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把手机递给他,说,“曲子,你看了,别生气。”
他似乎能想到手机里的东西和路洋有关,他有点心慌,半晌,还是接了过来。手机里是赵平拍到的路洋和一个男人的照片,有她和那个男人拥吻的照片,有他们牵手的照片,还有他在夜里进她房间的照片。
赵平看着他,捉摸着他的心理,下定决心地说,“曲子,我听一块参加活动的博主说,他俩已经在圈里是公开的情侣关系了,兄弟,你已经把她妈妈送走了,够了,足够对得起她了,分手吧,好女孩多的是。”
其实,他怎么不知道她心里有了别人呢,早在两年前,他帮她收拾行李箱发现杜蕾斯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
她母亲清醒的时侯,遇到她回来便会说:“路洋,别老往外跑了,在家好好陪着曲子,给他生个孩子,你也不小了,三十多岁了,再不生,年龄大了,风险太高了。”
路洋说:“生什么生?生了,他能养吗?他拿什么养?他现在工作都没有,自己都要我来养,我还养孩子?”
她母亲气得半死,指着她骂:“路洋,你这白眼狼,曲子要不是为了你,他会辞职来照顾我这个病秧子?”
路洋脸绷得紧紧的盯着地板不吭声。
他转身离开了病房,眼泪不争气地溢满了眼眶。
路洋的话多锥心呀,那时侯,他知道他和她再也没有以后了,他已经不是那个能给得起她自由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他了。
如果,如果自己爱她少一点,可能就不会辞职,也不会因为她的话痛心,或者他会转身离开。
然而,他喜欢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再回到病房的时侯,路洋趴在她母亲的病床前睡着了。睡着的她,口角流涎,嘴角上翘,脸上微笑着,还是当年那个他遇见她时的模样。
他的心刹那柔软了起来。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曲子,出来吧,我到了。”赵平的来电打乱了他的思路,他拉上棉衣,到医院门口找到赵平的车,上车坐在副驾位上。
赵平看了看他的脸,苍白、消瘦,心里一紧,叹了口气,没说话,踩了离合,车子缓缓驶入车流,一会到了一家东北人家饭店的门口。
一坐下来,赵平熟练地点起了菜,连菜单都不看:“小米粥、酱骨架、小鸡炖蘑菇、松鼠鱼、醋溜大白菜、芹菜饺子、白菜饺各来一份,三位,慢点上菜,还有一位没到,等那位来了再上。”
点完菜,赵平点了支烟,狠狠吸了几口,又象想起什么一样,狠狠地把烟掐灭在烟灰缸,命令地说:“曲子,住院!马上!必须得治!”
听到赵平的话,曲涵鼻子一酸,他知道,这位好兄弟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钱包括物。
“多少钱,咱都得治!”赵平看他不说话,又强调了一句。
“潮平说,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必须手术后化验才知道,就算是恶性现在还是早期,现在治来得及,曲子!”看他不说话,脸上表情恹恹的,似乎对他的话没有太多的兴趣,赵平又继续说。
“你不用想那么多,一切有我,还有潮平,我们不会看着你不救。”
话刚落,江潮平也进来了,坐在曲涵身边,江潮平带进来一股寒气,曲涵冷得缩了缩脖子。
“曲子,听赵儿的,马上住院,我尽快安排手术,咱兄弟三人一起来的北京,回去也必须得三个人。”江潮平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高考那年,他们仨个都填了北京的大学,那年,他和赵平都考上了人大新闻系,江潮平考上协和医学院,大学毕业那年,三个人都选择留在了北京。
如果不是她,他应该不会留在北京。
毕业前,他父亲为他找好了家乡的单位,铺好了路,他想了想,最后选择了留在了北京,在某刚起步的互联网网站工作。为此,母亲还和他怄了近一年的气。
好在他们刚好遇上互联网大爆发的时代,论坛、博客、微博,网站他如鱼得水,五年不到,就做到了大区老总,钱赚了不少,前途无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他爱的女孩一步步推向了高峰。
她是学画画的,却爱摄影,文字功底比起他这个学新闻的人来说,是差了点的。于是,她拍来的照片,他为她的照片配文字,发在他们网站的旅游频道上,很快,她在他们网站迅速爆红。
他在北京工作的第五年,他在海淀买了套小两房,结束了租房时代。
那一年,他向她求了婚,她做了他的新娘,那一年,他28岁,她26岁,在最应该结婚的时侯,他们修成了正果。
在他和她的婚宴上,赵平、江潮平来祝贺,他说:“赵儿,潮平,我们兄弟三个一块来北京,一定也要三个人风风光光的回去!”
赵平最开始在北京的一家纸媒上班,前几年纸媒越来越难做,他把赵平拉到自己单位,赵平在他的照顾下,越混越好,五年前,他要辞职照顾她母亲,赵平怎么也不同意,他说:“你辞了职,怎么生活?你别忘了,女人都很现实,如果你给不了她所需要的,将来你们的结局是什么,你想过没?!”
那时侯他笑赵平太庸俗,把他们的爱情想得和俗人一样。
不过五年,其实严格来讲是不过三年,三年,他就看到了赵平想到的结果。
看他在惚神,江潮平推推他:“曲子!听到我说的吗?”
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兄弟,唉,这是怎么了?现在经常失神,回忆过往,是老了吗?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朝潮平点点头,说:“我听到了,我考虑一下吧。”
“曲子,昨天你妈打电话给我,说很想你。这几年,你都不怎么回去,原来你说路洋她妈生病,你走了没人照顾。现在,她妈已经死了,你还不回去多看看你爸妈吗?你知道你爸妈多想你吗?你爸妈都六十多岁了,难道你想让白发人送你这个黑发人吗?除了路洋,你连你爸妈都不管了吗?”赵平说着说着眼睛红了,“路洋不值得你放弃生的希望,一个不爱你的人,值得你付出你生命的代价吗?你得多为你父母想想。”
听到父母,他心酸了。
这些年,路洋她妈差不多花光了他的积蓄,想回东北老家看父母,想想去一趟所需的花费足够路洋的妈妈一天的治疗费了,所以,有回去看父母的心的时侯,每次都说服自己,等老人好了,他出去工作,会有时间去看爸妈的,总会风风光光的回去的。
想到这,他的眼泪再也没忍住,不受控的流了下来。
“赵儿、潮平,我怕我还不起你们啊!”终于,他开了口。
他怕还不起,他还怕没有时间还。
如果是恶性肿瘤的话,他拿什么来还兄弟的钱?拿什么来还兄弟的情?!
“我们不要你还!你要还,你就好好活着,拿你活生生的命来还!”江潮平和赵平说。
“好,我治!”他下定了决心,“别告诉我爸妈,也别告诉她,请你们帮我隐瞒。”
“好!”那两人含泪点点头。
“我想等她回来,把离婚办了再手术,潮平,可以吗?”他望了望潮平。
“离明年还有八九天,你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尽快回来。今天先住院,路洋回来,我放你假,带药回去吃就行。”江潮平看曲涵松了口,他也放下心来。
“离婚,需要我帮你找律师吗?”赵平夹了块酱骨架,放在他盘子里。
“不用,我和她没有什么纠纷,很好解决。”他睁了下眼睛,让自己痛的心轻松一下。
“曲子,听我说,你这几年为她妈付了出了这么多,加起来总有两三百万了,她要有点良心,应该要给你些经济补偿,还有你买的那房子,和她聊聊,别做为共同财产了,你说呢?”赵平看了他一眼,试探地探他的口风。
“花在她妈身上的钱就算了,都是我自愿的。她一个女孩子,赚钱不易,房子么,就给她吧,身外之物,离婚后,以后不能再照顾她了。”他叹了口气。
赵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潮平,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曲子,这么做,值得吗?她都出轨了,你还这么为她考虑,你能不能自私点?!自私一点点就好!”
听到这句,他的心疼得难受。
曲涵抬起了头,努力把要流下的眼泪逼回去,张大口喘了喘气,又抬起双手蒙住了脸,顺手擦了擦眼中的泪:“我求个心里安慰。这么多年,和她在一起这些年,我没有对不起她,没有亏欠她,我的承诺都兑现了,这就够了。分手,就体面点吧,让我这个东北男人在她面前体面地离开。”
听他这么说,赵平、江潮平不好再说什么,默默的吃着饺子。
吃完饭,赵平送曲涵回家拿了些衣服后,又送他到医院,医院那里江潮平已经帮他办好了住院手续。
曲涵躺在病床上,看着护士送过来的各项检查的单子和缴费单发呆。
五万,现在,他连五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了,他现在身上的银行卡里,不到两万。
他又叹了口气,有点恍惚,他曲涵也有混到这种地步的时侯!
看着他的表情,赵平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了句:“也不一定是恶性,早点手术放心些,潮平说,早发现早治疗。”
“曲子,你还记得简总吗?前几天他在问起你,集团的港台东南亚市场一直疲软,他觉得你是适合去那边坐阵的人,希望你能再回公司,毕竟你创造的奇迹至今没有人超越!”赵平看着他,悠悠地说:“我觉得,你去负责港台东南亚区域,挺好的,在那边几年你肯定会再创奇迹的!到时侯再回来,说不定可以进董事局。”
“呵呵,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等病情出来再说吧,万一是那什么病,不能拖累公司。”曲涵笑笑。
“你小子,还是这么为他人着想!”赵平无奈地笑笑。
护士过来给他把吊瓶打上,赵平那边有电话在催他回单位,曲涵便让他回去。
赵平一走,他拿出手机,打开微博,看了看路洋的微博,路洋中午发了条微博,在广州一个古镇,发了九张照片,无论是光、色彩还是构图,都很唯美,他笑了笑。
他喜欢看路洋的微博,也喜欢看她的照片,他承认,做为学新闻出身的他,摄影这方面比起路洋来,差的不是十里八里,而是一百里,她的照片文艺范十足,象她的人,处处透着文艺的味道,一看到她的照片,就有恋爱的感觉。
那年初见,他就是因为照片爱上她的。
想到以前,他的心柔软起来,柔软的那个幸福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想了想,给她发了条微信:【路洋,我希望你尽快回一次北京,最好在能赶回来过冬至或圣诞节。】
发完,他放下手机,静静等她回微信。
他知道,她现在回他微信,不会那么及时了,他得等,等她有“空”的时侯。
今天离冬至还有两天,离圣诞还有五天,离元旦还有八九天,他想,他和她之间,应该要有个结果了,辞旧迎新,他应该要在下一个年头有新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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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的时侯是下午五点多,路洋的微信还是没有回。
江潮平过来告诉他,今天晚上他值大夜班,他让他老婆熬了小米粥,晚一点会送过来。
他笑了笑,说了声麻烦了,随后淡定地问江潮平:“最坏的结果,有可能治愈么?”
“最坏的结果,就算是胃癌,你这是初期还没到中期,也就是割掉一部份胃,不影响你以后的生活,放心,哥们在这科室呆了十几年了,不说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刀,也是第二刀了,你这手术,我亲自上!而且,我看片子,边缘清晰得很,我还是比较乐观的,应该是良性,但是良性不及时治疗,也会变恶性!”江潮平自信地笑笑,“兄弟,你得对我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