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然惊醒,面前有一张苍白的人脸,对我露出诡异的微笑。不由得感到寒气沁人,从毛孔渗入到我的骨殖深处,冷得浑身打颤。
我尖叫一声,猛然一翻身滚下床,跌跌撞撞站起来,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照亮陋室,只有一桌一椅,一张旧床,床上除了凌乱的被子,空无一人。强自镇定,半晌才抖抖索索地拉开厚厚的窗帘,外面正在下雨,看了看手机,现在是早上十点,天空阴霾,让人觉得似乎已是黄昏。
我叫越浮白,是一个写手,日常过着一种白天睡觉,晚上写作,与世隔绝,黑白颠倒的生活。现在租住的这间民房位于上海的郊区,潮湿阴暗,暗绿色的苔藓从门前的台阶一直长到房间的墙壁上。房主租给我的时候价格极低,唯一的要求是一次性付两年的房租。幸亏那时刚刚拿到一笔稿费,一冲动就租了下来,如今想想十分划算,这租金估计现在租只够住两个月的。
但这段时间以来,一连几天,我都会被同一个怪异的幻觉惊醒:一个苍白的鬼脸浮在空中看着我。那个鬼脸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以至于惊醒之后,我便再也无法入睡。睡不着,也无法专心码字,想要搬走却没钱,这段时间我的文章一直被退稿,网文也没啥阅读量,好几个月没有进账,要是搬走的话只能睡马路边了。现在是上海的初冬,睡在马路边被冻死的系数很大。
左思右想,在上海还有个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好朋友楚莉的家。我和楚莉从小就认识,都是一个村的,家境也差不多,属于比赤贫略好一点儿,但大学毕业之后她却飞黄腾达,虽然我俩同在上海谋生,她住豪宅,穿貂皮大衣,开玛莎拉蒂,而我还是个穷鬼,在租来的破屋里美其名曰搞创作。楚莉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暴富起来的。
我给楚莉打电话说想去她家住几天,楚莉一口答应,说等会儿要去浦东的麦德龙超市买东西,可以直接去麦德龙找她。我大喜,赶紧简单收拾了点随身物品,出门赶公交。
我竟然比楚莉先到了,便窝在麦德龙超市门口看手机,顺便用眼角的余光查看楚莉的身影。没多久,她来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她和平时有些不同。究竟哪里不一样呢?仔细打量,发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貂皮大衣,而是穿了一件棉夹袄。她脸色苍白,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回头看,好像身后有什么隐形人在跟着她似的。
我小跑着迎上去,叫了声:“楚莉。”她吓得一震,然后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她的手冰凉,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了?”我问。
她笑了笑:“没什么,我好久没见你了,觉得甚是想念。”
她好生奇怪,这还是她第一次说想念我。
楚莉拖过一辆超市的手推车,让我推着,我唠唠叨叨地把我的白日幻觉跟她说,她心不在焉的,啥也不说,只是不停从超市的架子上拿东西堆在车子里。
我看看推车里的东西,感觉莫名其妙:“你养狗了?”
楚莉:“啥,没有啊?”
我:“那你买那么多狗粮狗罐头干啥?”
楚莉:“嗯?哦,别墅附近最近有很多流浪狗,天气这么冷,它们挺遭罪,我给它们买的。”
我:“你的心可真好。”
购物完毕,坐上楚莉的豪车,我才发现她的貂皮大衣扔在车的后座上,伸手摸了摸,柔软顺滑,手感好极了。
“咦,这是什么?”我的手碰到一个温暖的东西,拿在手中一看,似乎是一只正在闭目养神的猫,但是又轻又软,应该是个围巾。
我赞叹道:“哇,这围巾做得栩栩如生,不近看还以为这猫还活着。”
楚莉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那是负鼠皮围脖。”
原来是个围脖啊,拿在手里搓揉着,温暖舒适的感觉真好,让我舍不得放下。
楚莉大方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我很高兴:“真的吗?太好了,我一个大男人戴这个行不行?”
楚莉笑了:“围脖又不分男女,谁戴不行,你戴上试试吧。”
我连忙把围脖套在自己脖子上,拿手机当镜子自我欣赏:围脖泛着光泽,把我的脸也衬托得富贵起来。
我又问了一遍是什么皮,楚莉说是负鼠。百度了一下,负鼠是生活在美洲的有袋类低等哺乳动物,小的有老鼠那么大,大的要比猫还要大得多,最大的本领是装死。
到了楚莉的家,一进门就闻到别墅里有一种奇怪的腥味,好像淋了雨的狗身上的味道。我说:“你是不是把流浪狗放进屋里了,怎么一屋子狗味。”楚莉白了我一眼,没回答。
在楚莉的别墅里,总算没有再看到那张苍白的鬼脸,美美地睡了个好觉,一直到有人揪着我的耳朵,拼命地叫我起床,我才醒来。
懒得睁眼,还想睡,连着好多天没睡觉,我已经疲乏得厉害:“别闹了,楚莉,我困死了,让我多睡一会。”
一个威严的男声回答道:“楚莉死了,你是她什么人?”
开什么玩笑呢?为了叫醒我,这也太扯了吧。我费劲地睁开眼睛,看到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正双目灼灼地看着我,这下我睡意全无,一骨碌坐了起来:“你们怎么进来的?”
年长的警官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睡在楚莉家里?”
我说:“我是她的朋友,在她家借住几天,昨晚才过来。”
两位警官说:“跟我们走一趟吧,你的朋友死了,如果昨晚就只有你在她家,那你可能是最后一个看见还活着的楚莉的人。”
到了警察局我还不敢相信楚莉真的死了。但把我带回警局的两位警官非常严肃,看上去不像是开玩笑。我的心沉了下去,一种钝钝的痛慢慢浮上来。
警官问:“昨天你有没有觉得楚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我想起楚莉不停回头张望的样子,她好像在担心有什么人跟踪她似的。一直向身后看,确实不太对劲。
我的表情变化马上被两位警官捕获:“有什么就全都告诉我们,这也是洗刷你自己嫌疑的好办法。”
什么,我也有嫌疑?我开始冒冷汗,决定有啥说啥,配合两位警官的调查。
我和楚莉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我们是农村里长大的孩子,还有点沾亲带故,所以一直关系都很好。我是她的蓝颜知己,整天听她诉说对班草的爱意。她那时候穿着她妈妈的旧衣服改的丑外套,头发又短又乱蓬蓬的,完全不像个姑娘,倒像个牧羊少年。后来,我们考上了不同的大学,放假的时候楚莉从来不回家,一直留在城市里打零工,我们就很少见面了,但还是通过网络联系着。
大学毕业之后,我来到上海打工,渐渐成了一个勉强顾得上温饱的写手,而楚莉,却已经完美蜕变,成了一个超越阶级的成功者。
再次遇到楚莉是毕业三年之后,我们在微信上约好在静安区的一家咖啡馆里见面。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坐在咖啡馆的玻璃窗边等着楚莉。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滂沱大雨。我看到一个曲线玲珑的美女款款走来,穿着合体的毛呢长裙,肩上披着着一个黑色的毛披肩。她没有撑伞,也看不到惊怯的样子,雨水溅落在她的发上,黑色披肩上,遂腾起蒙蒙迷雾,在昏黄街灯的映照之下,仿佛水晶之花,晶莹剔透,闪烁惊眸。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仪态万方的美女竟然是楚莉。
楚莉穿着打扮十分考究,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这是当年那个顶着一头乱发的“牧羊少年”吗?要不是我跟她认识那么多年,肯定不敢相认。
“你嫁入豪门了?”我问。
楚莉娇嗔道:“瞎说什么,姐还是单身。”
我嫉妒地问:“你怎么爆发的?”
楚莉笑而不答,伸手叫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和几份点心。我俩天南海北地闲扯了一会儿,楚莉便开着豪车带我去她家里坐坐。一到她家,我就震惊了:三层的独栋别墅,每一层都有五六个房间,装修奢华得让我目瞪口呆。
最让我矫舌难下的是二楼整整一层楼的五个房间里全都悬挂着珍贵皮草,楚莉一件一件跟我介绍:“这件是紫貂皮,这件是银狐皮,那件是银鼠皮,还有灰鼠皮,貉子皮、猞猁皮、獾皮、狸子皮......”
楚莉说了半天,很多动物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我酸酸地说:“这些动物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你把它们的皮都剥了,太狠了吧。”
楚莉不高兴了:“你这蠢蛋懂什么,这每一件都老值钱了,你写一辈子破文章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我不在意楚莉骂我,只关心楚莉从哪里赚这么多钱买这些皮大衣的。
楚莉笑道:“我啊,无意中得到了迈达斯之手。”她不无得意地在我面前挥舞着她的双手。
楚莉的手变得白白嫩嫩的,不像小时候那样满是污泥或者总是乌漆嘛黑的。我记得小时候她经常对我挥着小手:“越大头,来玩啊,我们今天捏泥人吧。”那时候她的手从来都没有干净过。
我追问:“什么屎之手?”
楚莉在我头上敲了一记:“胡说什么呢,是迈达斯之手。”
楚莉说迈达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酒神赐予了点石成金的能力,凡他手所触着之物,皆会变成黄金。
“难不成你能点石成金?”看着楚莉的豪宅,我还真有点相信。
“差不多吧。”楚莉神秘地笑笑,却再也不肯多说。
两位警官的眼神充满了怀疑,显然对我的话并不相信。我耸耸肩,楚莉亲口对我说的。年轻一点的警官问道:“你昨晚见到楚莉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吗?晚上睡觉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
我告诉警察,昨晚我的确觉得楚莉有点不一样,她好像在担心害怕着什么,在麦德龙超市里看见她时,她就不停往身后看,好像有隐形人跟着她一样。我怀疑她的精神出了问题。
两位警官听了这话,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昨晚她出事的时候,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我摇头:“不知道啊,我睡觉一向很死,要是知道的话,我肯定会救她的,我就她这么一个好朋友。”
年纪大一点的警官说:“我们想给你看一段视频,这是从小区的监控中心调出来的。”
视频比较清楚,昨晚虽然是阴天,但小区里的路灯很亮,楚莉家的灯光也很明亮,视频中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楚莉穿着睡衣,披了件毛皮披肩,站在三楼的露台上,一开始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抽烟,突然好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一个踉跄,差点掉下露台。她努力稳住身体,回过头去,两只手不停地乱打,好像是在和谁打架。奇怪的是,楚莉的身后空无一人。没多久,她就步步后退,终于大叫一声,摔下楼去。
我的心猛地一顿,感觉血液都变冷了。莫非昨晚真的有个隐形人躲在这座别墅里,杀害了楚莉,而我却沉睡不醒。
警官说:“昨晚楚莉摔下楼之后,脖子断了,当场就没了。我们在楚莉的脸上发现了几条血印子,好像是动物抓挠出来的。你知不知道她在养什么宠物?”
我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看见楚莉养宠物。对了,楚莉说最近因为天气转冷,别墅附近来了一群流浪狗,所以她买了很多狗粮和狗罐头,会不会是楚莉在喂流浪狗时不小心被狗挠的?”
警官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让我不要离开上海,随时配合调查。
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心里害怕又迷茫。这些年来,除了楚莉之外,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家里人不怎么跟我交流,现在楚莉死了,这险恶的世界,从此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面对。
我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更没有力气起来写作,除了上厕所,就是饿到极点起来煮一碗方便面。只要一想到楚莉死了,那种钝钝的痛感就浮上来,压在我心头,难受极了。世事无常,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好不容易睡着,刚刚进入梦乡,那张苍白的鬼脸又出现在我面前,这回脸上没有笑容,只是悲戚地看着我。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喘着粗气,热烘烘的气息扑在脸上。
那鬼脸变成了楚莉苍白的脸,对我招手:“越大头,来玩啊。”这时我才明白过来,这些天看着我的鬼脸,竟然是楚莉的脸,我当时并没有认出来,因为成为死人的楚莉,和活着的时候太不一样了。
我心里极难过,感到无法呼吸,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凉风从肺里穿过,却有一种烧灼感。
楚莉微笑着对我展示她白嫩的双手,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她伸出手在空中一抓,一只火红的狐狸凭空出现在楚莉的手中,起先狐狸活蹦乱跳,想要逃跑,楚莉用两手紧紧掐住狐狸的脖子,过了好一会儿,红狐狸终于停止了挣扎。
楚莉拎着狐狸尾巴,甩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捧着给我看:红狐狸不见了,一条质地极好的狐狸皮毛的围巾出现在楚莉手中。
我陡然明白,莫非楚莉想告诉我,这就是她的迈达斯之手。
一个星期之后,警官给我打电话,让我再去一趟警局。我到警局,发现除了警官还有一名律师在等着我,他们说楚莉留下了遗嘱,把别墅和别墅里的一切都留给了我,让我签字接收钥匙和相关材料。也许是我心怀鬼胎,从警官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深深的疑虑。谁都知道谋财害命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杀人动机。
我不敢相信。虽然楚莉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但她的父母也还健在,为什么要把这么昂贵的别墅留给我呢。拿着楚莉的别墅钥匙,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谁杀害了楚莉?楚莉死去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决定回到楚莉的别墅里,找找楚莉死亡的原因。毕竟楚莉是我活了半辈子交到的唯一朋友。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楚莉的别墅,别墅里还有那股奇怪的腥臊味,好像很多野狗在别墅附近撒了尿,但我并没有看到任何流浪狗出现在别墅周围。我一层一层的翻找,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我用我简单的脑子拼命思考,想找出凶手,但是一无所获。
一直到精疲力竭,我才躺在客房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正睡着,突然感到有什么热乎乎地东西围住我的脖子,温热地肚子贴在我的脖子上,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某种心脏跳动的“砰砰”之声。接着那东西用小爪子抓我挠我,并且在我脖子上越缠越紧,我难以呼吸,拼命挣扎。
我双脚乱蹬,双手撕扯脖子上的怪物,口里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但却无济于事,我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炸开,就在我体力不支,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
我看到了两位警官的脸,在我的脸上方,紧张地看着我。
年轻一点的警官问:“你怎么了?做噩梦吗?”
我咳嗽了半天才回答:“我没,没做梦,是,是有人想要害死我。”
两位警官面面相觑,房间里什么人都没有,他们两人一直在用监控镜头监视我的房间,并没有看见任何人进入我房间,只看到我自己突然在床上挣扎,还以为我犯病了。
我慌慌张张地在房间里搜索了半天,突然发现楚莉生前送给我的那条负鼠皮围脖,我惊恐地指着围脖说:“就是这个,这个围脖想要害死我。”
两位警官看我的眼神,一定是拿我当神经病了。
我语无伦次:“警官,真的,真的是它,这是负鼠,最大的本领就是装死,它在装死。”
警官把负鼠皮围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苦笑着摇摇头。
我问两位警官怎么会在别墅里,误打误撞救了我的命?原来警察也不太相信楚莉是意外死亡的,不但对我还有怀疑,也担心那天晚上别墅里确实有其他人进来。于是他们故意设局,让我继承了楚莉的别墅,然后在别墅里安装了监控来查看我的反应,同时也是拿我做诱饵,万一真的有漏网之鱼,他们便可一举擒获。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我的情况这样奇怪。
我把楚莉在我梦中展示迈达斯之手的事情告诉了两位警官,我想楚莉的死一定与那些动物皮草有关系。两位警官半信半疑,跟着我来到二楼楚莉的衣帽间。
我打开楚莉的衣柜,所有的皮草全都不翼而飞。
它们没有死,它们在装死。